季阮氏帶著兩個小的上香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季老夫人的年豐院裡請安的,兩個小的也跟著去了。
一行人剛剛走過遊廊,過了一片竹林後,遠遠瞧見季老夫人的院子裡好似熱鬧了幾分,進得院兒內才知道原來是阮家二房的三少爺來了。
“我說今日老夫人院裡怎麼就熱鬧了幾分,原來是玄兒來了。”阮三少爺阮榮玄是季阮氏親弟弟的嫡子,關係自然親厚。
“侄兒見過姑母。”
阮榮玄抱拳行禮,直逗得季妘笑,“表哥這又是去哪裡看了些新奇的話本子?還是聽了新戲?這禮怎的就做成了這樣。”
“沒規沒矩的,倒是笑起你表哥來了。”老夫人坐在上首,雖是呵斥,臉上卻是笑著的,顯然也被阮榮玄這不倫不類的禮節逗得不行。
“無事、無事,能博得季老夫人和妘娘一笑,那也是值得的。”阮榮玄颯然一笑,渾不在意的樣子,“只是不知姑母旁邊這位小姐是?”
“這是妘孃的表姐,也當得你的表妹的,不是別家小姐。”
季阮氏說完,何月瑩大大方方的對著阮榮玄行禮,道了句,“月瑩見過表哥。”
“月瑩表妹真真兒是個嫺靜的人物,倒不似妘娘一樣。”阮榮玄笑著道。
何月瑩在季府這些年不常和季阮氏出府見人,一是怕被人知道身份後瞧不起,二是不敢頻頻和季大夫人一同出門赴宴惹人厭煩,因而世家公子小姐識得不多。乍一聽阮榮玄這麼稱讚於她,何月瑩一時微紅了臉羞澀不語。
“表哥這樣說,可見是記不得我的好了。”季妘裝作生氣的樣子。
“瞧這丫頭,見比不過月瑩,竟是怪起她表哥來了。”季老夫人樂呵呵的打趣,“小九兒可是個沒良心的,你表哥這次就是聽說你大好了,特地來看你的,你可倒好。”
“祖母這樣說,孫女可是不依的。”
“罷了罷了,祖母與你母親還有事要說,你便帶你表哥找你哥哥去,我這把老骨頭可鬧騰不過你們年輕人。”
聞言,三個小的就齊齊向季老夫人告了退。
“表妹病了一場,人倒是看著清醒了許多。”阮榮玄一邊走著一邊說,也沒看季妘,就好像是隨口說了這麼一句。
季妘心裡一顫,下意識看向阮榮玄,二十歲的青年男子身姿挺拔,棱角分明的側臉上能看見微微勾起的嘴角。
季妘擡手摺了旁邊一支翠菊拿在手裡把玩,笑了,“難不成在表哥眼裡,我這十幾年都是睡著的麼?月瑩表姐,你說呢?”
“表哥只不過與九妹妹你開了個玩笑罷。”何月瑩裝作沒聽出兩人的你來我往,只偷偷看了一眼阮榮玄。
阮榮玄搖搖頭,不作爭辯,“表妹你身子不好了,老祖宗這些時日也憂心得很,瞧著秋祭剛過就叫我跑腿兒來了。”
阮榮玄口裡的老祖宗說的是阮家老夫人,季妘的外祖母。
“想來阮老夫人那麼疼愛九妹妹,該是著急壞了。九妹妹落水時,我……”
何月瑩這話還沒說完,季妘截了她的話頭,道,“月瑩表姐,三表哥許久沒來府上了,我父親、哥哥想來也想見見表哥的。”
何月瑩有些尷尬的看了阮榮玄一眼,又對著季妘笑了笑,像一個包容任性妹妹的溫柔姐姐,“是了,從寶光寺回來,我也有些乏了,院兒裡也沒收拾好呢!表哥,月瑩便先行告退了。”
阮榮玄客套了兩句,何月瑩帶著丫鬟芳草順著另一條青石路就離開了。
“你表姐想說什麼了,怎的不讓她說完。”何月瑩走了,阮榮玄說話隨意了幾分。
“表哥有興趣聽?”季妘扯著手裡翠菊的花瓣,臉色變得冷冷淡淡,“有多少姐姐妹妹想看著我這個季九小姐倒黴的,表哥聽她們說不如聽我說。”
季妘這下神態冷硬,全然不似往日,阮榮玄倒真是怔住了,站在原地。
季妘可不管他,自顧自往前走去。
阮榮玄看著季妘漸遠的背影和那朵被丟棄在地上的翠菊,那花兒連著梗都被扯得稀碎,可見季妘並不像表面那麼鎮靜。
這水倒是落得好!阮榮玄追了上去。季家因爲過世的季老大人,從來和太子一派密不可分。隨著當今逐漸年邁,即使太子如今地位穩固,黨派之爭也會越來越殘酷,季家也從來都不是平靜無波的,更何況季妘所在的季家嫡支長房。
給何月瑩說帶阮榮玄見季大老爺是假,找季四少爺倒是真的,季妘和阮榮玄兩人一前一後來到了季妘嫡親哥哥季時沐的院子裡,季時沐此時還在讀書。
“哥哥這書讀的倒是奇怪,嫉惡如仇的,像是見著了大惡人。”季妘頭先看見季時沐坐在屋內廳中讀書,沒進門就笑著道了句。
季時沐見是自己妹妹和阮家三表哥來了,放下書,吩咐了小廝白桐下去端些茶點上來。
“身子好了又成了這打傘的和尚了,你這是誰,快還我乖巧懂事的妹妹來。”季時沐捲起手裡的書就敲了敲季妘的腦袋。
“妘娘才見著開了一竅,你可別給敲沒了。”阮榮玄喝了口白桐端上的茶,手裡捏了塊點心,說是這樣說,卻一點沒有攔著季時沐的意思。
“開竅?”季時沐訝異的看著阮榮玄。
季妘趁機奪了季時沐手裡的書冊,打開一看,藍面書皮的上面書了四個字,“工物之術?哥你看這書幹嘛?”
《工物之術》季妘記得是寫磚瓦、水利、粹精等技。
慶史有記:晉嘉歷二十一年夏,南鄞合慈興大澇,十不存一,餓殍遍野。太子不仁,奢侈□□,乃負蒼生……
“哥,你看這書幹嘛?”季妘強自鎮定,提高了聲音再一次問,話音有些顫抖。
“妘娘,你怎麼了?”季時沐有些詫異,但還是回道,“上月清嶺縣澇災,不少低矮處的民居均爲水禍,昨日去了東宮,太子便問起了治水之道,我這才翻了這書來看。”
阮榮玄吃夠了點心,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喝著茶,眼睛卻是半刻不離季妘的臉,“想來東宮問你這個問題,是想讓你問問你父親。”
季時沐搖搖頭,“表哥慧也,我又如何不知,只是……”
原來兩年後鄞合州慈興郡的大澇之禍這時就埋下了,清嶺縣可不就是在慈興郡麼。
“澇,水之禍也。慈興之災,可疏可堵,偏而概之,不然。高山野嶺,可疏,低窪矮谷,可堵……”季妘皺著眉喃喃出聲,這是當時皇四子聽了江慎之的話後上呈天聽的諫言。
季時沐正說話,季妘的低喃沒聽清,於是問,“妘娘,你說什麼?”
阮榮玄一直看著季妘,聽了個清清楚楚,眼神一亮卻又皺緊了眉頭,似懂非懂。他哪裡知道這是兩年後慈興郡大澇時的解決法子,何況季妘也沒說個具體的。
“沒什麼。”季妘不再去想,垂首避開了季時沐的視線,又看見阮榮玄眉頭緊皺,手裡又無知無覺的捏起了一塊點心,不禁笑,“表哥,你這吃點心甜食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改什麼?”阮榮玄回神,臉上換上一副自傲的表情,“想我堂堂輔國公之子,難不成這點子吃食都供不上了,那可真是可憐至極了。”
季時沐無言,這纔想起問阮榮玄爲何而來,有些懷疑,“表哥,你來不會就是爲了吃季家廚子做的點心吧?”
這事兒阮榮玄還真幹過,定安本地的糕點講究做工好看,吃起來味道微甜之餘還能嗅著淡淡的香氣,而季家人老宅在甫州成晉,做的點心好看不說,重要的是甜,能順著嗓子眼甜進心裡的那種,甚得阮家三公子的歡心。
“哪兒能啊!”阮榮玄這厚臉皮的被表弟揭穿了往日的糗事,好歹還是知道挽回的,清了清嗓子,掩飾尷尬,“自從妘娘病了,可惹了老祖宗不好了,恨不能把住處都搬你俞園旁邊擱著,聽你大好了,這就催了我來季家要你去看看她老人家呢!”
“累外祖母擔憂了,是我這個做外孫女的不好。”季妘黯然,可不就是她的錯麼,阮家的老祖宗最是疼愛她了,只她信了小人之言,罔顧家族血親,葬送了九族性命。
定安城南的斷頭臺上,季家九族人的鮮血與哭嚎日日夜夜迴盪在季妘耳邊。年邁的老人還沒有安安穩穩老去,等了個不得善終,青壯年男子還沒有完成自己的志願,就已經丟了性命,年幼的孩子還不知道死亡,頭上高懸的鍘刀已然落下。他們都在哭,形容猙獰……
季妘按住左胸,那裡跳得厲害,臉色驟然蒼白起來,額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妘娘,妘娘,你怎麼了?”
季妘暈倒前聽阮榮玄這樣喚,她這個早慧的表哥也有這般著急的時候,她想裝作不在意的笑笑,說自己沒事,可話沒出口,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