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數日,千面終於出現在了酒館。
也不知是氣憤還是羞惱,他在家把大門緊閉,足足呆了好幾日。可不知怎麼的,卻總是心緒不定。練字時,寫著寫著就歪了。看書時,看著看著就愣神了……
躊躇再三,他還是決定來解憂酒館,小酌兩杯。
“喲,千面!許久不見,今日要喝些什麼?”,夢君看到他,露出一個瞭然的笑容,像往常一樣打招呼。
“嗯,照例就好。”,千面的目光在店裡掃了一圈,沒有見到那人的身影,暗自鬆了口氣,在角落的小幾前坐下了。
奇怪的是,酒館裡幾個零散的客人看到他之後,均露出了詭異的表情……
千面坐如針氈,覺得從四面八方投過來的目光,有懼怕、有嫌惡……讓他十分不安。他想著,果然還是不能常出來露面啊,上回不小心掉了面具,該是嚇著大家了。
但事情遠沒有他想得那樣簡單,饒是他耳力再不好,也聽到了周圍斷斷續續的議論聲……
“這就是那個用百人殉葬的惡鬼?瞧著不像啊……”
“你懂什麼,我最恨人間的皇室貴胄,生前玩弄權勢,死後還要拉一堆人陪葬,真是骯髒……”
……
他們見千面沒什麼反應,不由得越來越大聲了,用的詞也越來越過分。
千面坐在陰影裡,渾身冰冷,如墮冰窖……周圍的竊竊私語,像刀子一樣,凌遲著他的心臟。而就在此時,他卻聽到了此刻最不想聽到的聲音……
“你們亂嚼什麼舌根!有種大聲說啊!”
穿著碧色衣衫的玉娘,剛撩開簾子走進門,就聽到了這些。她還沒待深想,辯駁的話就先出口了……說來,她的邏輯倒也奇怪,之前覺得千面做了惡事,打心眼兒裡覺得害怕厭棄,根本不敢見他。但此刻,聽到別人夾槍帶棒的言論,看到別人對千面露出的□□裸的鄙夷的眼神,她卻突然覺得,那眼神也紮在了自己的心上。
“玉娘,你是個心善的,還是別和這種人來往了。”
有一個酒客搖晃著站起身來,很是惋惜的搖了搖頭。隨後,他又走到千面跟前,滿臉都是掩飾不了的鄙夷:
“雖說酒館是給大家開的,我也沒有趕人的權利。但你既是來嵬城思過的,就該有個思過的樣子。我要是你,根本就不好意思出門,怕把晦氣染給別人!”
這話說得有些重了,但終究只是說說而已。與他同行的一個酒客,就更過分了,竟然直接醉醺醺的跑過來,伸手就開始推搡千面。
“這種惡徒,你跟他多言什麼!直接攆出去吧!”
千面的手攥得發白,指骨咯咯作響。身旁噴著酒氣的大漢,又重重的推了他一下。千面生前也是個身份尊貴的,連粗使的丫頭都是精挑細選的嬌滴滴的人兒,何時受過這種待遇?更何況,是在那人面前……
他終於沒有忍住,一下子站起身來,提住了那人的衣領。
眼看著幾人就要打起來了,剩下的幾位酒客,均是兩眼放光,開心地捧了碟瓜子,等著看熱鬧。
可惜的是,這熱鬧還沒熱起來,就散場了……連同玉娘在內的幾個人,都被夢君冷冷的眼神一瞪,然後請出了門外。平素裡笑瞇瞇的酒館主人,發起怒來,還真是瘮人呢。
但玉娘覺得很冤枉,她明明什麼都沒幹,剛進了酒館不到一刻鐘,就被請出來了?
她回過神來,扭頭去找千面,卻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走了……
此時,天空的雲霞燦爛,玉娘卻突然有些失落。
此後整整兩年,玉娘再沒見到過千面。他好像從城裡蒸發了似得,再沒出現在大家的視野當中。
玉娘想著,那個只有幾叢青竹的小院子,也虧得他呆不煩。
不過她只是想想,卻再沒去敲過那人的大門。
……
上元佳節,燈會熱鬧非凡。人羣涌著朝城中最大的戲臺跑去,爭著那頭一排的位置,去看玉娘準備的歌舞。
那是個十多米的木製高臺,四周都掛了紅綢,帶了幾分節日的喜氣。
牛皮大鼓被擂得咚咚作響,在人羣熱切的眼神中,玉娘單手挽著根綢帶,一躍飛上了高臺。
這是她頭一回穿紅色,層層疊疊的深紅色舞衣,外頭還罩了輕紗。行動間衣袂飛揚,迷了衆人的眼。
這種張揚而恣意的美,讓戲臺下的人,一時有些呆滯。
她跳的是新創的舞步,樂曲也是拜託了相熟的伶人,描繪出她心中的曲調。初時是低聲的吟唱,並沒有樂器相佐,低婉的女聲輕聲哼唱著,曲調蒼涼。她的舞步也如深潭裡倒映的月光,腰肢柔軟,舞出了月下獨影的悲愴。
此刻是熱鬧非凡的燈會,衆人卻被這氣氛感染了似得,眼眶都有些溼潤。
而臺上的玉娘接連旋身,跳出令人歎服的舞步,卻在曲調的高潮處驟然停下。不過吐息之間,樂曲突然由悲涼轉向高昂,加入了幾味樂器,就像黑夜裡突然綻出了一絲陽光。而月下獨舞的人兒,腳步也逐漸輕快,好像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快樂,舞得越發妖嬈。
衆人都睜大了雙眼,生怕錯漏了一個舞步。
但就在此時,天邊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鳴叫,一隻三足人面的怪鳥俯衝下來,衝高臺吐出一個大大的火球!
這隻怪鳥或許是被熱鬧的樂聲吸引過來的,偏偏這個新搭的臺子又是最惹眼的,四周明晃晃的紅綢,激起了怪鳥的兇性,一時躁動難安。
事發突然,好在嵬城的衆人,並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民衆。這怪鳥的攻擊雖然蠻橫,但衆人一下子就四散開來,未傷到分毫。還有幾個法力高強的,當下就挽起袖子,罵罵咧咧的衝了上去。
玉娘躲得快,身上沒被火燎到。但那高臺是木製的,被火球猛地一衝,一下子就著了!不過片刻的光景,就開始散架崩塌。高臺下的人羣混亂,玉娘來不及找個下腳的地方,就覺得腳下一空,驟然跌了下去!
變故來得太快,四周的人逃得逃、躲得躲,玉娘便狠狠的跌在了火堆中,小腿傳來錐心的劇痛。
玉娘試著動了下左腿,頓時覺得完了,斷骨之痛事小,但她引以爲傲的舞步,此後怕是跳不出了。眼前火光模糊了視線,玉娘一時悵然,不知該如何跑出去。
但火影晃動中,她卻突然看到一個黑影衝進來。一身黑衣、白色面具,正是兩年未見的千面。
方纔斷骨的劇痛,她只替自己惋惜。但此刻,卻不知怎麼的,臉上冰涼一片。伸手一抹,竟是滿臉的淚水。
千面蹲下來,輕輕按了下她的左腿。玉娘瞬間臉色煞白,痛呼一聲。
他楞了一下,趕緊抱起玉娘,衝出了殘垣,逆著人流左右穿行,終於跑到了一個僻靜的巷子。
玉娘靠在他的胸口,聽他微微喘著氣,擡頭看時,突然覺得那塊面具十分礙眼,想揭開又不敢揭……
“方纔……我看見你了。”,玉娘突然蹦出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千面詫異的看著她,只聽得她說:
“方纔我跳舞時,突然看見你了。誰讓你戴的面具那麼礙眼,躲躲藏藏的,還是被我一眼認出來了吧。”,她頓了頓,聲音突然變得很委屈,帶了哭腔,“我摔下來的時候,你怎麼不跑快些接住我!好疼啊!”
“是我來得太慢了,乖,且忍一忍……”
“我若是不摔下來,你還準備躲幾年?”
“……我以爲你厭惡見我……”
“我不找你,你就不能來找我嗎!你這個魔頭、惡棍……”
流淚的閘門一旦打開了,就很難止住了。玉娘在溫暖的懷裡躺著,越哭越來勁兒,像個小孩子似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用人殉葬的事情,不是我告訴那些人的……”
“嗯,我知道……”
千面無奈,兩隻手又都抱著她,騰不出手來。只好輕輕抵著她的額頭,低聲安慰著。
這一場眼淚流的甚是洶涌,哭夠了之後,又是一場酣睡。等到玉娘迷迷糊糊地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正午了。
她擡頭看著牀帳,迷糊了半晌。這青色的花紋,和玉做的簾鉤……哦,對了,這是千面家……昨日自己哭得投入,千面拿她無可奈何,只好先帶她回來了。
玉娘動了一下,突然覺得腿有些沉。掀開錦被一看,左腿已經被板子和紗布固定好了,像個大糉子似得。
誒不對,怎麼身上的衣服也換了……
玉娘面色一紅,暗暗在心裡罵了句“狂徒”。但奇怪的是,那該死的“狂徒”,此刻並不在屋裡。
“你醒啦?真不愧是玉做的,嘖嘖,一摔就碎呀。”
“怎麼是你?千面呢?”
玉娘詫異的看著門口,夢君正端著藥,施施然的走進來。他雖然嘴上像刀子似得,手上的動作倒是輕柔,扶著玉娘喝了藥,又替她換了繃帶。
只是不管玉娘如何追問,他都絕口不提千面,只說會替千面照看她兩天,讓她安心養著。
玉娘覺得十分委屈,自己受了傷,那人卻不知去哪裡躲清靜了。莫不是嫌自己髒了他的屋子?
腿上的疼痛加上藥力,讓她昏昏沉沉的,也沒力氣挪地方,就將就著昏睡了好幾天。
夢裡有一汪池水,靜靜的,很讓人安心。
玉娘沉醉在夢裡不願意醒來,夢裡真好呀,沒有人打擾,腿上也不疼了。嗯……誒?不疼了?
玉娘猛地睜開眼,此刻是夜半時分,牀頭的蠟燭爆了個燈花,燈影也閃動了一下。她低頭一看,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攥著,而那個衣衫襤褸、倒在牀邊昏睡的,可不就是千面!
她輕輕把手抽出來,想直起身,卻突然感覺不對勁。探進被子裡一陣摸索,發現腿上的繃帶沒有了,又試著動了動,斷骨似乎癒合了……
玉娘心中訝然,看向千面,只見他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幾處,面具上黑一道紅一道的,睡得也很昏沉,看樣子累極了。
燈光映著那個面具,有些陰森。玉娘心中一動,鬼使神差的,竟摘下了那個面具。
她做好了心理準備,卻還是愣住了。
因爲面具下,是一張俊雅的臉,半晌都沒有變形,似乎是他的本來面目。但更讓玉娘驚訝的是,這張臉,她竟然覺得似曾相識……
她的手觸到了千面的眉眼,千面動了動,突然睜開了眼睛。目光迷離,好像還沒從夢境中醒來。
他癡癡地看著玉娘,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玉魂?……想不到我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你一面。我一直、一直在尋你……你可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