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跑到竹溪山上的時候, 時間已近傍晚,天空飄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滴。
秋雨最凍人,他的一身白袍都被淋得濡溼, 嘴脣凍得青紫。他顫抖著站在泥地裡, 指著面前的竹之子, 悲憤交加的喊道:
“阿竹!那紅果子到底是什麼?爲(wèi)何我?guī)煾赋葬? 竟有性命之憂?你是誆我的嗎!”
……
先前, 九嬰在吃下沙棠果後,竟昏迷不醒,身上的經(jīng)脈不斷鼓起, 爆出一個個血泡,十分駭人。白澤雖不懂醫(yī)術(shù), 也知道師父這次的病情來得兇險, 恐有性命之憂。
白澤別無他法, 只得下山求了夢君,讓他去瞧瞧師父的狀況。而夢君在嵬城的人緣極好, 只忙活了一會兒,就集結(jié)了好幾名德高望重的大妖,一起去探查九嬰的病情。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上山,太巫山上的小小木屋,被圍得水泄不通, 白澤只能在門外乾著急。他支愣著耳朵聽屋裡的動靜, 一會兒鍼灸、一會輸靈氣的, 竟然都如石沉大海, 沒有一丁點兒作用!他還聽到屋裡有一個蒼老而嘶啞的聲音說:
“經(jīng)脈都斷了, 還能有什麼法子!”
白澤在門外聽到這句,眼前一黑, 險些就撅了過去。他與師父朝昔相伴了整整三百年,師恩重於山!但聽屋內(nèi)長者的語氣,今日若找不到靈丹妙藥,師父的性命恐怕難保!
他急的雙目泛紅,心頭如擂鼓,一下一下跳得生疼!
忽然,白澤想到,離他最近的山頭不就有一味靈藥嗎!他沒有多想,拔腿就往外跑去,身上的衣裳都被荊棘刮破了,他也毫無察覺。
而天空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樣,先是陰雲(yún)一片,而後逐漸下起冰冷的秋雨……
竹之子見到白澤,很是驚訝,但白澤的質(zhì)問更讓他驚訝。他一下子就反應(yīng)過來,原來白澤在懷疑他!他陪著白澤找了整整五年的藥,一片赤子之心,日月可鑑。但這般純粹的心思,竟被對方當(dāng)做污泥穢物,口口聲聲都是對他的踐踏,這讓他如何忍得!
竹之子平日裡是十分溫柔的性子,笑起來如清風(fēng)拂過竹葉。但此刻,他真的氣急了,對白澤也不由得橫眉冷對,語氣冰冷的回到:
“我與你師父有何仇怨,竟費盡心思找□□給他?白澤啊白澤,你當(dāng)全天下的人都想害他不成?在你心中,我究竟是怎樣的人,會做出怎樣的事!”
白澤目呲欲裂,他當(dāng)然不相信竹之子會害師父。只是師父之前的病情還算穩(wěn)定,但今日吃了果子之後,病情竟然來勢洶洶,讓人不得不懷疑。但在他心裡,還是想聽聽竹之子的解釋,想證明這一切都是誤會。
但白澤處世未深,又怎會知道,有時候話一出口,就是對別人莫大的傷害!甭管是友情還是親情,都最禁不住猜忌。你質(zhì)疑對方一句,就等於用淬了毒的刀子,硬生生捅了過去。更何況對方還沒有絲毫的防備,就這樣被一刀穿心,痛得渾身都在抖!
竹之子現(xiàn)在就是這樣的心情,他的性情孤傲,沒什麼朋友,親人就更別提了。但對於白澤,他卻覺得一見如故,後來相處久了,兩人的性格也果然投緣,既能聊些家常,又能暢談天下。知己之交,一人足矣!但被他視作知己的人,竟然不相信他,忒讓人寒心了。
他哪能不知道白澤在想什麼,來質(zhì)問自己只是其一,恐怕真正的目的,是想得到靈藥竹之子吧!
而白澤恰恰在此時說道:“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只是一時著急……阿竹,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師父他快死了……阿竹,我……”
竹之子冷笑一聲,答道:“你想讓我,捨身去救你師父?”
白澤一個機靈,顫抖著想搖頭否認(rèn),卻半晌說不出話。他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身子搖搖欲墜,撲通一下跪倒在了泥地上。白色的衣裳濺滿了泥點,瞬間變得髒污不堪。
白澤是隨身佩劍的,走到哪兒都帶著自己心愛的兵器。而此時,綁住長劍的布帶恰巧斷了,劍直直的砸到了泥漿裡。
見此情景,竹之子哪兒還有不明白的道理,他怒極反笑,覺得自己可笑極了,一片真心都被狗吃了。他不想再看白澤,冷冷地轉(zhuǎn)過身去。
人的心思是很奇怪的,有時候你明明覺得已經(jīng)死心了,卻還是想試一試、再試一試。萬一對方是無意的呢?萬一情義尚有轉(zhuǎn)圜的餘地呢?
事情到了如此境地,竹之子的心裡卻還存了幾絲希望,他不敢相信白澤要害自己的性命。除非那把長劍插進他的心窩,否則他決不會信的!
又過了許久,他嘆了口氣,從泥地上撿起那柄被長劍,遞到白澤的面前。他直視著對方,努力掩飾著自己的動搖,故意硬著聲音說:
“你圖謀許久,爲(wèi)的不就是我的性命?此刻,爲(wèi)何又心慈手軟了呢……”
白澤面如死灰,顫抖著接過他遞來的佩劍,幾次想站起來,卻又重重的跌落在泥地裡。他乾脆在泥水裡躺成了一個‘大’字,緊閉著眼,在大雨裡扯出一個苦笑……
……………
太巫山頂,有一個人姍姍來遲。
夢君急忙到門口去接,怒問道:“早就給你遞了消息,怎麼這會兒纔來。”,他瞧瞧四周,又降低了聲音,附耳說道:“我知道你不喜九嬰,但他好歹是雲(yún)洛的熟識。都說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快去瞧瞧吧,看還有沒有救治的法子。”
“你想岔了,是那隻信鳥飛到半途迷了路,纔剛飛到我的府邸。我說你也是,火急火燎的時候,就別使那笨頭笨腦的鳥了。”
來的人是蓮君,他因雲(yún)洛的事情,對九嬰一直都沒有好臉色。但到了生死關(guān)頭,那些舊怨也就微不足道了。但他進屋探了半天脈,卻發(fā)現(xiàn)對方的肺腑早已受損,經(jīng)年的舊傷一層壘著一層。而經(jīng)脈裡的魔氣四處亂撞,已經(jīng)失去了控制,就像噴發(fā)的巖漿,將體內(nèi)灼燒得滿目瘡痍。
如果九嬰是尋常的小妖怪,他還能用自己的功力去壓制魔氣,好歹能拖延半年光景。但九嬰是法力高深的魔君,修爲(wèi)與他不相上下,根本就壓制不住!
蓮君的眉頭都蹙了起來,九嬰不可能對自己的狀況一無所覺。倒像是,他在放任自己的身體一天天壞下去。
蓮君搖搖頭,對夢君說:“爲(wèi)今之計,只有那一個辦法了……”
夢君蹙眉:“那我把白澤叫進來吧,讓他再見師父一面。”
但夢君衝出屋門找了一圈兒,才發(fā)現(xiàn)白澤不見了!
他忽然想到白澤與竹溪山的靈藥‘竹之子’有交集。而此時九嬰的性命危在旦夕,白澤該不會去找藥了吧。
“糟了,他定是去找靈藥竹之子了!”
“竹之子?不可能……”,蓮君詫異。
“白澤上山採藥,卻碰到了修成人形的竹之子。我聽白澤經(jīng)常提起他,說他們成了好友呢……”
蓮君聞言大驚,“不好!竹之子確實修成了人形,但只是個四五歲的孩童形狀……而且五年前,竹之子已經(jīng)死了!白澤遇見的那個,必然是假的!”
“我去找他!你想辦法叫醒九嬰。”
事情突生變故,夢君匆匆趕到竹溪山頂?shù)臅r候,看見白澤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而一身綠衣的瘦削公子正站在他的身前。
夢君把白澤擋在身後,似笑非笑的對他說:“公子何人?爲(wèi)何要假扮竹之子?”
“哦?公子又爲(wèi)何有此一問呢?”
夢君拂袖,“我也是今日才知曉,竹之子早在五年前就命喪黃泉了。你與竹之子又有何親故?竟要假借他的名號?莫非……你正是害他性命之人?”
白澤原本癱在泥地裡,聽到兩人的對話,心中疑惑更甚。但他卻條件反射的彈了起來,擋在夢君面前,生怕他出手。
“夢君,這一定是有什麼誤會!阿竹他不是那樣的人?”
“你讓開!虧你和他相處了五年,竟連他的真實身份都不知道?”
白澤目光閃動,急忙扭過頭去按著阿竹的肩膀,一字一句的逼問:“我只問你一句,你是騙我的嗎?”
“是,我騙了你。”
“好、好……你!”白澤手中愈發(fā)用力,死死地捏住對方的肩膀,止不住的顫抖……
但阿竹卻冷笑著,接著說道:“我不是竹之子,更不是能救人性命的靈藥。不能取我的性命,你很失望吧?”
“不,我反倒慶幸。”,白澤逐漸冷靜了下來,放開了對方的肩膀。
阿竹訝然失色,“我騙了你,你不生氣?”
白澤慘然一笑,說:“我一直在想,你如果真是能救人性命的靈藥,我該怎麼辦?師父危在旦夕,我哪怕犯天下之大不違,也要就他性命!但對你,我要如何下手……”
他退後兩步距離,冷冷地說:“我不怪你騙我,但這樣耍弄人心的事情,以後請不要再做!我相信竹之子的死跟你沒有關(guān)係,但你最好給我們一個解釋,才能洗脫自己的清白。”
他說的是“我們”,表明他和夢君是在一個戰(zhàn)線上的,而阿竹卻成了外人。
此時秋雨瀟瀟,冷得人渾身打顫。阿竹目光悲傷的看著白澤,淡淡的解釋了事情經(jīng)過。
原來,五年前成魔的那隻白虎,纔是吃掉竹之子的罪魁禍?zhǔn)住J廊藢χ裰拥膫餮詻]錯,他雖然是絕無僅有的靈藥,但本身攻擊力很弱,很容易被吃掉。但偶然闖進來的白虎,陰差陽錯的吞掉了竹之子,成了魔。發(fā)狂的吊睛白虎將山上的野物吞噬殆盡,弄出了很大的動靜。
而這動靜,引出了一名在山中修行的散妖。
他不是什麼竹之子,而是百年毛竹上的一片竹葉,吸收天地精華,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妖怪。白虎對他窮追不捨,他只能打兩下躲兩天,十分頭疼。但就在此時,卻遇到了一隻來挖坑的九尾白狐,一時興起,才起了逗弄對方的心思……
若知道日後糾葛之深,他在遇見那隻白狐時,恐怕會遠(yuǎn)遠(yuǎn)逃開吧……
……
且說白澤回到太巫山後,九嬰已經(jīng)不見了。
白澤雙目赤紅,跪倒在地,厲聲質(zhì)問蓮君:
“我?guī)煾改兀俊?
蓮君的神色有些複雜,他深深地看了白澤一眼,說:
“他去了……去了他想去的地方。”
“能去哪裡?恁大一個活人,竟憑空消失了嗎?還是你們怕我傷心,竟將師父的屍首藏起來了……”
蓮君猶豫了一下,上前安撫的拍了拍白澤的頭,說:“他在這裡也是虛耗時光,想必心中,也是想去見你表姐的。此事不便明言,但你……你其實不必傷心的……”
白澤那時哭得傷心,對蓮君的話充耳不聞。只覺得一顆心都被掏空了,又是失落又是難過……
……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
白澤在嵬城三百年,卻只像做了一場大夢。而他離開的時候,依舊是孜然一身,而相熟的人和事,都似一場空夢。
那是個雨天,他撐著傘,站在竹溪山的山巒。周遭是大片的竹林,他卻找不到了那個綠衣的身影。
而夢君對他說:
“你不必找了,阿竹他找我沽瞭解憂酒,已將你盡數(shù)忘了。你若覺得傷心,不如我送你一杯可好?”
“不了,”白澤說,“師父、表姐、阿竹……還有嵬城許許多多的人和事,我不想忘了。”
“不後悔?”
“何須後悔?曾以真心換真心,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