嵬城許久沒有這樣的喜事了,因而辦得格外熱鬧,人羣足足鬧了半日,直到街上都掌了燈,才悻然離去。
雪生恍恍惚惚的,也不記得自己喝了幾杯酒、跟誰說了話,一直迷糊到了晚上,才被夢君給拽回去了。
街角的冷風一吹,幾分酒意頓時消散無蹤,雪生甩甩頭,跟夢君致了聲謝,就堅決的回自己的巖洞去住了。
夢君說:“更深露重,不如在酒館將就一夜。”
“你忘了麼,我可是雪妖,怎會怕冷呢。”
雪生笑得神色溫柔,輪廓被街燈勾上了柔和的光,氣質溫潤如玉。
雖說是巖洞,好歹也佈置得清爽可人。四下無塵,中間一個小小的石桌,上面鋪了個雅緻的竹蓆,卻只擺了一個茶杯,和一個藤編的盛米糕的碟子。
怎麼說呢,深山裡的精怪都崇尚苦修,清心寡慾,方能得道飛昇。但雪生的家,看著也太苦了些,連個牀鋪都沒有,也不知平日是窩在哪裡睡覺的。
“雪生!你在裡面嗎!”
洞口突然傳來不合時宜的大喊,雪生正喝著水呢,手腕一抖,灑了整整半杯。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是二月的聲音。但算算時辰,他早該進入夢鄉(xiāng)了,這深山大雪的,是怎麼過來的!
“雪生!”
來人冒冒失失地從洞口衝進來,帶著渾身的酒氣,一把就撲在雪生身上。
“太好了、太好了……我還以爲你出事了呢,三十五年,終於再見面了!”
雪生的身子整個僵住了,二月比他高、力氣也大,雙臂緊緊地箍住他,勒得生疼。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說話時的熱氣就在耳邊,癢癢的,讓人無所適從。他只當二月醉得不輕,只好努力站直身子,不被二月帶的東倒西歪。
“你怎麼來了?今日人太多,都沒顧得上跟你說句恭喜。”雪生還是淡淡的語氣。
二月卻收緊了雙臂,“我……脫身出來尋你,卻找不到了……我去酒館,夢君跟我說,你先前身子弱,所以沉睡了多年……他說你爲失約的事情,很自責……”
他的語氣低沉嘶啞,在黑夜中有著莫名的意味, “雪生,我很喜歡你,就像喜歡冬夜的雪,冰冰的,甜絲絲的……”
雪生渾身一顫,垂下目光,呆呆地盯著遠處的地面,“你醉了。”
“我娶她,是爲了報恩……我以後會對她好的,會非常非常好的,你不要生氣好不好?再陪我喝酒……喝……酒……去……”,二月頭一歪,重重磕在雪生的肩膀上。
雪生伸出手,用力推了下他,奈何實在太沉了,怎麼推都紋絲不動的。
“二月?你醉了,快些回去吧。山上雪大,夜深了,路不好走。”
他又低聲勸了幾句,卻沒得到一絲迴應。耳邊的呼吸聲逐漸變得均勻,二月已經睡著了……
今晚月色很好,照在瑩白的雪地上,泛著銀光。光芒幾經折射,到洞口的時候,就很微弱了。
雪生艱難地仰起頭,露出細長潔白的脖頸,幾乎要與月光融爲一體了。他依舊努力的撐著二月的身子,卻幾不可聞的,輕輕嘆了口氣……
……
那夜,雪生終究是醉了,在石洞的角落窩了一夜。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身前是一堆快要燃盡的篝火。
石洞裡空無一物,空無一人。
醉酒的第二日,腦仁兒總是生疼。雪生扶著洞壁,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只覺得冷意一陣一陣的襲來。
他來這裡做什麼?
頭痛、實在頭痛……
幸虧多年來,雪生一直習武,身體底子還算不弱,纔不至於在這荒山裡生了病。雖然腳步還有些不穩(wěn),頭也像錐子扎過一樣痛,但還是搖搖晃晃的,下了山。
家裡的反應自不必說,簡直炸了窩。新郎官在大喜之夜沒了蹤影,第二天回來的時候,身上又是雪水又是樹葉,臉上也髒兮兮的,好不淒涼。關鍵是,新郎官還說不出自己去哪兒了,只嚷著頭痛頭痛,要溫水來喝。
柳大娘已經升級做婆婆了,自然端著點兒架子,不能像以前一樣拿著掃帚滿屋子追打二月。但也氣得不行,碎碎唸了半天。一口咬定二月昨夜發(fā)酒瘋,不知跌倒在哪個臭水溝裡睡了一夜,累得他們好找!
新娘子的性子倒是溫婉,不但沒抱怨什麼,還柔聲相勸,讓婆婆不要動怒。擡頭看見新郎官的時候,臉上就迅速染上一抹羞色,紅著臉低下了頭。
嵬城裡最年輕最俊朗的小郎君,已成爲她嫡親的夫君。她心裡是滿滿的甜蜜和歡喜,責怪的話哪裡說得出口。
從此,一日三餐、日暮炊煙,二月就是她朝夕相伴的摯親了。
“夫君,廚房裡有溫好的蜂蜜水,我給你端一杯來吧?我知夫君不喜歡太甜膩的,但那東西對腸胃好,也很解酒。我還另備了粳米粥,煮的軟爛,夫君先墊墊肚子,再去牀上休息一會兒吧。”
雪生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與娘子在成親前只見過幾面,只記得人很嬌婉,語氣也柔柔弱弱的。現下,活生生的娘子站在眼前,溫言軟語的,讓他頓時手足無措,說話都差點兒結巴了:
“嗯,那……好……有勞你了。”
“夫君說什麼呢。”,新娘子又害羞的垂下了頭,在心裡默唸了下一句……都是家人,不用客氣……
雪生笑了,這樣柔弱的娘子,此後得好生供養(yǎng)纔是。他是個粗人,不懂得風情和風流,但既成了親,便會像待家人一樣,一心一意。
只是……頭實在是痛得很,還是先去躺一會兒吧……
……
而此時,解憂酒官的炭火燒得正旺。
酒館的客人,往往傍晚纔來,現在正午剛過去沒多久,自然沒有客人。所以掌櫃也能躲個閒,坐下來,靜靜地吃杯酒。
他的對面,是雪生。
兩人喝的是梨花釀,一杯接一杯的,飲的痛快。酒味兒卻有些醉人,連發(fā)絲都染上了梨花的香氣。
夢君又給自己斟了杯酒,隨後問道:“你還記得數年前的那場火嗎?”,
“自然記得……”
“嵬城多陰雨,冬日多大雪,很難失火。在我記憶裡,那樣的大火,還是頭一遭。當時,城裡的幾隻水妖都出動了,幾人合力施展法術,天上澆下的水就像瀑布一樣,很快就把火熄滅了。”
雪生聽到這裡,不由得神色一動。那場火對他實在是噩夢,火舌燎身的痛苦,至今記憶猶新。要知道萬物相生相剋,對他這種雪妖而言,大火不亞於地獄的酷刑。
夢君接著說道:“那你還記得二月嗎?他那時還是個小不點兒,險些就失了性命。被救出來的時候,渾身溼淋淋的,樣子十分狼狽。不過又有誰能想到,那個毛小子,長大後竟是城裡數一數二的英俊少年呢。昨日與他結親的,正是當年救火的其中一個水妖。雖然兩人年歲不相當,但也算有緣分……”
一聲脆響,是雪生失手摔碎了茶杯。
夢君訝然,問道:“你……你沒喝解憂酒?”
昨日深夜,雪生用法術一路疾行,撞開他寢居的木門。他正睡得迷迷糊糊呢,恍然間睜開眼,看到一頭銀髮的雪生,在夜裡還真是瘮人。
雪生懇切的向他討一杯解憂酒,說要消掉與二月的所有記憶。夢君本就對兩人的命數很是擔憂,見雪生能想通,不由得心裡鬆了口氣。
夢君自己是不做夢的,只有別人飲瞭解憂酒,他才能靠吞噬別人的記憶,看到一幕幕場景。那感覺與做夢也差不多,讓空洞的人生多了點光影。而雪生和二月相處的畫面並不多,他在腦海中看了沒幾幕,就回到一片混沌裡。正如曲終人散,只餘下悠悠一聲嘆息。
他確信自己吞噬了記憶,所以此刻能從容的與雪生提起舊事,帶著幾分惋惜。但看雪生驚訝的反應,難道……
雪生方纔打翻了酒杯,白衣上暈出一片酒漬,他出神了片刻,忽然低聲笑了起來。
夢君看著他的笑容,覺得後背一陣發(fā)寒,嚇人的很。
雪生卻笑得溢出了眼淚,他說:
“不,喝了。那酒,我給二月喝了。”
夢君皺眉,指尖輕敲著桌面,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
“你也瞭解二月那脾氣,不管忘記了幾回,下次再見面,他還是會不自覺的親近你……”
“不會再見了,我既已渡過天劫,該潛心修行。”
“你這,又是何苦呢?……”
雪生沒有搭腔,只忽閃了銀灰的眸子,笑著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飲盡。
日頭漸漸偏西了,店裡稀稀落落的來了幾個客人。夢君起身離席,寬大的袖口拂過冰冷的桌面。
他心中覺得,雪生真不愧是一塊結結實實的冷冰,這般心狠。讓對方忘得一乾二淨,如一張白紙般重新生活,而自己明明思慮更甚,卻非得強撐著,帶著自己的記憶再過個千年萬年。
真是,何苦呢……
雪生其實沒想太多,再過幾個月,他就要陷入昏睡了。在深山裡不知年月,一年和百年,都是一樣冰冰冷冷的過著。
但二月不一樣,他屬於那個有溫度的小城,一顰一笑都有著溫熱的氣息。二月曾用笑容溫暖了雪生,雪生也想拼儘自己的氣力,去守住這份笑容。即便那不是屬於他的,但對妖來說,一生有一份回憶,足矣。
他想著山高水遠、時光綿長,當年的垂髫小童,也能像他的父母一樣,有家人相伴,有簡單的一日三餐。傍晚炊煙升起的時候,嵬城裡不知有多少孤獨的精怪,要遙望著他家的窗口,心裡暗自豔羨。
這樣,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