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岐終於知道自己就要成爲新婦。雖然已經(jīng)和張元朗柴米油鹽共同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婚姻卻有著另外的意義。明岐想起在京都某一處神社見到的白無垢新嫁娘，文金高島田髮髻包裹的角隱，新婦跨出女兒家的門檻，再不可任性嬌憨，須得收斂棱角。
他們定了喜帖樣式，坐在燈下一面商量瑣事，一面書寫喜帖。張元朗說明岐的字更好看，便全交給她寫，自己在一邊剝杏仁。剝一粒，送到明岐嘴邊一粒。
他與明岐選定婚戒，明岐說，素圈不是很好麼？
他笑道，素圈是訂婚戒指，結(jié)婚總需要鑽戒。
明岐微微皺眉笑說，我們一切從簡。
他堅持，這是一定要給你的。
他們再也不提吳嘉南，風浪止息。
十月長假之前的一天，他們到民政局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極尋常的一天，秋光明亮，藍天底下飛著鴿羣，欒樹的果實彷彿滿樹燦爛的小燈籠，釣魚臺的銀杏樹葉開始泛黃，和過去的許多個秋天一樣，任何異象都不會有。
他們各自拿到了結(jié)婚證。明岐記得小時候看到母親的結(jié)婚證，其上是父母笑吟吟的合影，明岐總是又好奇又驚訝：“你們笑得真開心。”母親便嗔：“爲什麼不開心？”這日明岐看自己結(jié)婚證上的合影，也是這樣並頭笑著，她覺得塵埃落定，幾乎可以落下眼淚。
十月一日他們在北京舉辦婚宴。明岐那邊只來了父母和幾位關(guān)係極近的親朋。
次日他們同去江臨，到十月三日又在江臨舉辦婚宴。這一場酒席倒比在北京的規(guī)模更大，因爲明岐母親將能夠請到的朋友都請了過來，甚至還有明岐中學時的老師。
明岐記得十多年前二姐明嶼出嫁，她和雯珊在樓上看二姐梳妝。晌午時分夫家迎親的隊伍過來，衆(zhòng)人簇擁著明嶼緩緩下樓。彼時男方送來八件迎娶之禮，茶葉、紅糖、紅參、雙魚、蹄膀、陳釀、軟綢、一對野鴨。明岐充滿好奇，在人羣裡鑽來鑽去，又叫祖母拉到一邊，一定要她喝一碗紅糖薑茶，說那是“喜飲”。明嶼的刺繡紅裙輕輕掠過樓梯，院子裡鞭炮響起來——明岐也到了今天。她以女兒的身份留在顧家，由張元朗過來迎接。姊妹們擁著明岐，明岐並未濃妝，只是鬢簪玫瑰與珠蘭。張元朗按照南邊的風俗，與明岐雙雙向祖父、父母跪拜，神情泰然，舉止有度。祖父年事已高，還是親手前來攙扶他們。父親連忙讓他們起來：“不要多禮，不要多禮。”母親終究沒能忍住，淚水霎那從目眶內(nèi)涌出，嘴上只是一味說著很好，以後你們小夫妻要好好做人家。
在江臨方言中，“做人家”既是“勤儉節(jié)約”，也有“用心經(jīng)營”的意思。明岐低聲向張元朗解釋，也是強忍著眼淚迴應母親：我們知道的。
舊日婚俗早已式微。祖母在世時尚且講究這些風俗，如今後輩也記不齊全，索性取消。從顧家娶了明岐出來，親朋相聚在舉辦婚宴的酒店。明岐與張元朗雙雙敬酒，接受祝福。花好月圓，無上圓滿。
他們在江臨又待了兩日，便返回北京。張元朗決定聖誕節(jié)到元旦時利用年假攜妻去關(guān)島度蜜月。
婚後諸事如常。這一日明岐研究所加班，快遞員送東西來，張元朗在家，便替明岐簽收。看寄出地址寫著“重慶”，並未署名。張元朗一怔，將東西放在玄關(guān)的櫥櫃裡，也不去多管。
晚上明岐回來，拎著一袋橘子，笑道：“路上有人家收攤，十塊錢買了這麼多。”
張元朗在廚房做飯，明岐剝了一隻橘子送過去：“你嚐嚐，很甜。”
“嗯。”張元朗側(cè)頭笑，鍋內(nèi)熱油滋滋作響，他做她很愛吃的百葉香菇肉丸。
她在客廳收拾桌子，電視播著晚間新聞，入夜的城市十分安詳。她忽然發(fā)現(xiàn)玄關(guān)櫥櫃的的醒目處放著一隻未拆封的包裹，拿來一看，上面寫的是自己的名字，那字跡她再熟悉不過。她心猛然一緊，張元朗正好端著飯菜從廚房出來，只是很尋常地笑道：“哦，你的包裹，我?guī)湍愫炇盏摹！?
“嗯。”明岐在他面前拆開包裹，是一對精巧的木雁，紅漆雁身，描了墨色與青碧的雁羽。此外另有一張紅箋，波瀾無驚的一句話：
顧明岐張元朗
新婚誌喜
吳嘉南謹賀
“挺好看。”張元朗笑道，“放在書房？”
他應該有不快，有疑慮，有淡淡的酸意。但他只是微笑。明岐緩緩回過神，京都短暫的重逢彷彿已成前生之事。她答：“好的。”
這對木雁置於一格書櫃之中。明岐將永遠心懷感恩。這對他是永結(jié)無情遊，相期邈雲(yún)漢。對她，卻是最好的結(jié)局。世上原本沒有兩全其美，她在漫長的成長之中懂得取捨、決斷，她感激他們共同的寬容。上天畢竟對她更多眷顧。
這年冬天，從關(guān)島蜜月旅行歸來，明岐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他們並沒有想好這樣快就要孩子，一時有些躑躅。張家父母首先知道，自然要明岐生下孩子，讓他們不要擔心，說孩子生下來之後兩邊老人幫忙帶著，不會耽誤他們的工作和研究。
張元朗是喜歡孩子的，他與明岐商量：“能不能早些請產(chǎn)假，你們研究所實在太忙了。”
明岐笑道：“研究所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人生過孩子，大家都很正常……憑什麼我要早些請產(chǎn)假呀？”
他且愛且憐：“你不要太辛苦，凡事身體要緊。”
明岐更多的是恍惚，她確實沒有想到自己將要做母親。她也很喜愛孩子，只是連張元朗都常常笑她：“你還是個孩子啊。”
父母知道後當然高興，母親已經(jīng)從中學退休，恨不立刻趕到北京照顧明岐：“頭胎懷孕一定要保養(yǎng)好。你不是有頭痛和風溼的病癥麼，你爺爺早說過，妊娠的時候就能徹底帶好這些病根。”
“我現(xiàn)在擔心孩子生下來不夠好看，不夠聰明……”明岐靠在張元朗懷中，小聲說。
“據(jù)說高學歷女性最容易產(chǎn)生此類焦慮。”他先是一本正經(jīng)地分析，忽而又眨眨眼笑道，“咱們的孩子應該不會難看到哪裡去。瞧我的模樣就知道——不聰明嘛……”他皺眉道，“我還真擔心，因爲看孩子他媽就知道……”
明岐愣了愣，怒而掄拳：“你！”
“哎哎，溫柔，矜持。”他攬她入懷，哪裡容她手舞足蹈，輕輕摩著她的鬢，“咱們要從現(xiàn)在開始，培養(yǎng)孩子的好脾氣。”
張元朗找了在醫(yī)院工作的同學詳細諮詢明岐的孕期保養(yǎng)，幾時該飲四物湯，平素該做什麼健身操，細細抄在記事本上拿回來讀給明岐聽。
那記事本前半部分是張元朗的工作筆記、會議大綱，明岐捧腹：“你就不能換個本子記錄？”一壁聽一壁又笑：“這些內(nèi)容書上也有的嘛。”
張元朗卻像組織會議一般嚴肅貫徹到底，明岐有時也怕了他的認真，萬般無奈在他跟前咬牙切齒喝那黑乎乎的四物湯。
張母每日到他們家中負責飲食。明岐覺得很過意不去，表示自己並沒有這樣嬌貴，剛剛懷孕，幾乎沒有任何妊娠反應。婆婆卻不依：“你不知道，頭胎懷孕前幾個月最要注意。”
後來明岐索性住到婆婆家中，一則照顧方便，二則離研究所不算遠，不必每日坐五號線從北五環(huán)到海淀。
婆婆給明岐熬小米粥：“你吃得慣嗎？”
明岐笑：“很好吃。”
婆婆很高興：“大米性寒，小米粥養(yǎng)人。”
明岐想“母以子貴”這句話果真不假，眼下才只是懷孕便得到這般優(yōu)待，若是生了兒子是不是更加受寵？那麼，生了女兒會不會……令人失望？
張元朗聽她這一說哭笑不得。
“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張元朗發(fā)現(xiàn)懷孕期的女人的確很難有邏輯可講：“都喜歡的。”
“更喜歡兒子還是女兒？”分明有意刁難。
“咱們還是生兩個孩子吧……”
明岐覺得很安詳。這種安詳?shù)母杏X在她曾經(jīng)的歲月裡有過幾次，十分清晰。
童年時的雨天，在顧橋鎮(zhèn)家中，坐在椅子拼成的小桌前做作業(yè)。雨簾細密，檐下擱著接天水的瓷缸，貓伏在她腳邊，尾巴繞成一個圈。院內(nèi)草木蓁蓁，她看見碧玉般的青菜上爬著一隻蝸牛，祖母把蝸牛摘下來，拿給家養(yǎng)的小母雞吃。明岐便很傷心：多可愛的小蝸牛呀！
植物園中的歲月，和小姊妹浣君一起跟在孟琨身後辨認這一樹果實，那一叢草木。時光碧綠、悠長，足以安慰此後的歲月。
那一年秋冬在外國語學校上託福班，下課後張元朗來學校接她回家。空氣裡浮著濃濃的栗子香氣。他們並肩走在路上。
她含笑望著他，心想有了孩子之後會是怎樣的情境？張元朗會不會親手染紅蛋，沾了滿手的紅顏料？二姐明嶼生下孩子後，二姐夫挨家挨戶送喜蛋，大家都笑他染得通紅的雙手，那紅色月餘不褪。想到這裡，她輕輕笑起來。
她穿灰色寬鬆棉襖，青色棉麻長褲。裡面是一層貼身保暖內(nèi)衣、一層厚保暖內(nèi)衣、一條羊毛褲、一條棉褲。但凡出門她便穿得這樣多，是張元朗的意思。明岐很生氣：“穿這麼多，褲腳這麼肥，還應該把褲管下面紮起來，好像《城南舊事》裡的老媽子！可是人家老媽子褲管裡能藏大米，我的呢？全塞滿了保暖內(nèi)衣！”
張元朗很認真：“你不能凍著。”
“戇頭！”明岐氣鼓鼓，“我穿起來脫起來都很麻煩……”
“那沒關(guān)係。”他笑說，“我可以幫你。”
明岐兩眼望著天花板，連聲叫著“要命”，心想做了你的媳婦，果真是不自由呀……
春風微微透些消息，明岐身子重起來，肚腹也稍稍現(xiàn)出形狀。她身體確實不算好，常有稀薄血液滲出。她從小體質(zhì)不佳，調(diào)養(yǎng)了很多年。張元朗要她提前休產(chǎn)假，她說無妨，又說所裡做的國家級科研項目正當緊張，老師和同事已經(jīng)很照顧她，不要她去實驗室，只需她處理數(shù)據(jù)即可。
她處處小心，人多的地方從來不去，走樓梯也是一步一步，極盡耐心。她知道自己再不能蹦蹦跳跳，她認真走著每一步，心裡是沉墮的酸楚，她其實是快樂的。她自己也期待著尚在黑暗中沉睡的孩子。
而這天晚上在自己家中，她還是感覺身體一沉，重重向後墜去。她思維混沌，天地倒轉(zhuǎn)，只用十指拼力扣著門框，儘量不教自己跌倒下去。張元朗從浴室出來，驚得不成話，喊著她的名字，即刻撥打醫(yī)院電話，又抱起她，託在懷裡往外奔去。她指根因爲用力而顯得慘白，她攥著他的手臂，渾身都在用力。這種感覺似乎很熟悉，譬如有時候做噩夢，明明人是清醒的，知道那是噩夢，卻醒不過來，需要竭盡全力從窒息之中掙扎而出。她聽見他完全變了聲音：“明岐，明岐！”她覺得很歉疚，卻說不出話來，她在用力，唯恐一口氣提不上來，身體便不受控制。又唯恐用力不當，傷到腹中的孩子。
她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片白色之中。她很清楚自己是在醫(yī)院。牀邊有張元朗，她覺得很安心，第一句問的是：“情況怎麼樣？”
她是聰明人，一看到他的眼神便知道了一切。他說不出話，她反倒慘笑著握住他的手：“沒事的。”
他們失去了第一個孩子，因爲明岐體質(zhì)虛弱，氣血虧損。
醫(yī)生說要清宮。張元朗問：“一定要？”醫(yī)生說當然。明岐懵懂，她只是覺得“清宮”是個很可怕的詞。
“我很害怕。”明岐掙扎了一聲，眼裡漸漸蒙出淚水。張元朗只有說，一定要做的，醫(yī)生說如果不將殘餘組織徹底清除，以後很容易發(fā)生病變。
明岐徒然擺首，窗外楊柳已經(jīng)萌出綠色，京城乾燥多風的初春，她只是攥著他的手，遲遲不敢進手術(shù)室。
後來張元朗聽見她低低的呻吟。他看見她慘白的神色。醫(yī)生卻說：自然流產(chǎn)比人工流產(chǎn)的刮宮少很多疼痛。
張元朗當即沉下臉，嚴厲斥責醫(yī)生，醫(yī)生知道說得不對，面上訕訕，連忙道歉。明岐朝張元朗擺首，小聲說：“你的脾氣真壞。”
知道明岐失去孩子，兩邊家長都很痛惜。婆婆道：“我說還是得跟我們一起住，你們小夫妻兩個很多事情都不注意。”
母親讓明岐回江臨，讓祖父診脈，好好用藥調(diào)理。
張元朗的意思，爺爺專擅並非女科，京裡有好大夫，不必讓明岐輾轉(zhuǎn)回家，也很傷神。母親知道這話很中肯，但難免傷心：女兒果真是嫁了出去，回孃家已經(jīng)是“輾轉(zhuǎn)”。
靜養(yǎng)月餘，明岐覺得有些無聊。想拿本書看，張元朗是不許的：“以後還有你看書的時候，現(xiàn)在不調(diào)養(yǎng)好，以後怎麼辦？”
明岐苦著臉，央道：“古人說一日不讀書，攬頸自照，面目可憎。你看我現(xiàn)在每天都不敢照鏡子。”
他不由笑出聲。他愛讀書的妻子，嬌憨，病弱的妻子，鬢髮微亂，面色蒼白，眉頭輕輕皺鎖。他擡手撫她眉間，要她舒開眉頭，溫聲道：“其實你可以看看電視。”
她露出退而求其次的神情，點頭同意。
夜裡他下班回家，坐到她牀邊。她說今天看到窗外楊花漫舞，原來春天已經(jīng)到了深處。她很想出去走一走，她還想看丁香花。
“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明岐側(cè)首微笑，“媽過去不是住在南城麼，什麼時候我們?nèi)タ纯茨铣堑男∠镒幽兀磕悴皇钦f小時候還去南橫街吃小腸陳滷煮麼？”
他點點頭：“等你好了，我們慢慢溜達。”
她笑了笑，心裡不知爲何生出悲辛，她靠在他懷裡，低聲說：“既然不能看書，你念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