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對他。
我家臨著長江,近的可怕。水上漲的時候,父親喜歡坐在二樓陽臺上釣魚。小時候,起牀站在樓頂伸個懶腰,然後一頭扎進江裡,可以一天不用上岸。母親非常喜歡秋天,因爲江裡的蟹能爬進廚房。
這就是我的家鄉,一個充滿詩情畫意,水鄉田園的地方。在那個夏天,這一切都成了災難。當我恨恨地想在樑楓面前挽回所謂男人這個虛無的面子時,二胡闖了進來。我慌亂地站起來,衣衫不整,左手還拿著樑楓的乳罩。驚愕,尷尬,羞愧……那一刻,我的大腦象一個心理醫生的教案一樣,充滿了這些純心理的詞語。我站在二胡面前,大腦一片空白,等待那充滿絕望的一耳光。二胡象剛從馬拉松賽場上下來,臉色慘白,渾身汗溼,靠著門框兀自喘了一會兒,才擡起眼。他看了我看,看了看樑楓。臉色更加慘白,他鼻翼翕張,不停地抹著額頭上的汗。
足足看了我倆一分鐘。然後,長呼了一口氣,象是要把自己的所有力氣都呼出去。他問我你們演完了嗎。樑楓穿好了衣服站在我旁邊說完了。有事嗎?
二胡看都沒看她一眼,咬了咬牙繼續盯著我說,你現在立即回學校到系辦找黃導,有重要事情,他等著你呢。要快。說完,他扭頭走了。等我追出來的時候,二胡已經鑽進一輛出租車裡走了。我趕到系辦的時候,黃導還在等我。黃導告訴我家裡打電話過來,讓我立即回去一趟。我心裡咯噔一下,大腦裡一片空白,只剩下白靜的那個夢。
黃導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訴我,你不用考慮學校的事情。這裡的一切我幫你辦,你先回去。頓了頓告訴我說唐天,你一定要記著,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都要堅強起來。然後從兜裡拿出一疊鈔票說因爲事情比較急,沒太多的錢,身上這些你先拿著路上用。
我走出系辦的時候,二胡過來了。他遞給我一袋食物和飲料,然後給我一張火車票。告訴我說,這是離現在最近的一列車,還有一個多小時。我抱著二胡失聲痛哭。二胡抹乾我的眼淚。一言不發。鬆開我,獨自走了。
六十二
父親被追認爲了烈士,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高的榮譽。他永遠也沒想到,自己的一生最風光的時候竟然是在葬禮上。那天,萬頭攢動,悲聲一片,縣委書記親自主持了父親的追悼會。不過,這一切都不會讓他再有受寵若驚的恐慌,而是靜靜地躺在那裡,成了我和母親心中永遠的痛。
父親的一生充滿了許多解不開的結,這些結讓他的生活變成了黑色的幽默。他認定的事情在他腦海裡永遠都是正確的,帶著超強預見性地朝那個方向走。爲此,他越努力生活越是平淡無奇,枯燥無味。他把自己以及他兒子的命運永遠都定格在生活邊緣,他一生中最遺憾的事情就是沒有把我培養成小學教師,他認爲這將是我以後受苦受難的源頭,他的責任。父親的所有追求都停留在生活表面,即使他泡在水裡連續搶險救災三十多個小時後,躺在母親懷裡彌留之際也沒有說出小學生課本里那些英雄犧牲前的豪言壯語,而是,抓著母親的手說,我好累。
短短三個字的一句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落淚了,也壘成了父親人格頂峰,讓我無法逾越。那個夏天,我的家鄉成了一片茫茫水澤。我家也隨著堤壩的決口一無所有了。
安葬完父親,我僅僅陪了母親一天,便加入了抗洪救災的隊伍,每天翻滾在爛泥或者渾濁的水裡。腥臭,泥濘,勞累,睏倦……讓我感受著在生命邊緣掙扎的苦難,也讓我體味著父親彌留之際的痛苦。
水,水,水,水,水……
那個夏天,我忘記了一切。
六十三
災難是催人成熟的催化劑。那個夏天,我成熟了。洪水退去,安置好母親。我再去上學的時候,已經開學很久了。火車上人很少,一如我心情的淒涼。過了山海關,我纔想起自己是去上學,學校裡還有老師,同學,劇社,白靜,樑楓……我心裡也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絲不安。我想必須要趕在下火車之前,讓自己快樂起來。
我擡頭向四周看了看,空蕩蕩,幾個旅人都躺在椅子上睡覺。錯過了時節,總會有意想不到的享受。坐了這麼久火車,第一次買硬座享受臥鋪的待遇。我也躺了下來,也許是累了,很快就睡著了,很深,連夢都忘了做。
清理車廂的列車員把我叫醒來的時候,火車已經進站多時了。幸好是終點站。我背上自己那個乾癟的揹包下車了。站臺里人也很少。習慣了那種摩肩接踵,忽然輕鬆下來,讓我有點不習慣。我出站口的時候,被樑楓一眼便看見了。她高興地不停向我招手,等我出來,便雙腳併攏一蹦一跳來到我跟前,說,你終於回來了。我問她,你怎麼在這裡?樑楓羞赧地笑了笑說,我每天都來等這趟車。我知道你會坐這趟車來的。她說完看了看我,然後,來拿過我的包。我沒說什麼,徑直向外走。陽光很好,天氣卻有點涼颼颼。東北的天氣一直有種乾淨涼爽的味道,象冷水裡浸泡過的黃瓜,又象山村的小家碧玉,既無貴婦的胭脂味兒,也無窮漢的污垢味兒。我站在臺階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準備呼出來的時候,一位穿著破舊軍訓裝的男子過來對我說,小兄弟,求你一件事。我看了看他,說什麼事?於是他滿臉忠厚地告訴我,自己是一複員軍人……等他再三保證會還給我,會報答我的時候,我才聽明白,他要我給他點錢。
看來我的形象還是比較善良而且富有同情心的,我對他有這樣的眼光感到滿意,於是,手便摸向了口袋。那位軍人象是聽到解放軍消息的農奴,滿面期盼,充滿喜悅的目光地盯著我的手。
樑楓走過來嘻嘻笑著對他說,錢又被人偷了?還沒找到你家親戚呢?然後對我說,這個人記憶力不好,老是記不得已經騙過誰了。她第一次來火車站接我就給過她錢了,但是每次遇到,還是用這個理由。那個人聽樑楓說完,看了看她。咧嘴笑了,顧不得問我要錢就走了。走了很遠還回頭看著樑楓樂。
我和樑楓邊走邊樂,感嘆這世界好人難做。樑楓要幫我拿包,我沒讓。她跟在我身後問我怎麼這麼晚纔來學校。害地她每天都來等一次。然後又抱怨說,暑假裡也不打個招呼就走了,好狠心。我心裡象是被紮了一下,對她說,我什麼時候走,什麼時候來和她沒關係。樑楓愣了一下。衝我做了個鬼臉說,脾氣見長啊。我還是你女朋友呢。我站住轉過身面對她說,樑楓,我有女朋友,我女朋友叫白靜。她抿了一下嘴脣,說,我知道啊。不過,咱們暑假裡不是說過嘛。我在假期裡是你女朋友……
樑楓,我不想再解釋什麼。那天晚上你說過的,只要我當時真正把你當做戀人,開學後,你會尊重我的選擇的。我……我的女朋友是白靜。我截斷她的話。我在這裡等了你這麼多天,你不會一見面就這麼傷害我吧?謝謝!嘻嘻。我就知道你沒那麼狠心。樑楓竟然笑地很天真。雖然,開學了。白靜還是你女朋友。但是,我們畢竟也算戀愛過了,雖然很短暫……已經結束了。希望你能記得你的承諾。我們還沒正式分手啊。今天我請客,既爲你接風,也爲我們正式分手慶祝一下好嗎?對不起,我沒心情,也沒時間和你分手。你不用再跟著我,我想一個人回學校。再見。我從樑楓身上拿下自己的包。拋下樑楓扭頭走了。我走了幾步,又扭頭走了回來。樑楓看我走了回來,眼睛裡忽然有了感動的神色。我走到她跟前說,我最後勸告你一句,二胡很不錯。希望你……
我的話沒說完,樑楓揚手抽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耳朵轟鳴。臉頰火辣辣地疼,沒錯,是一記耳光。
六十四
如果有前世今生。前世,樑楓和我應該是一對冤家,今生註定了糾纏不清。那些隔著時空的債,到底是誰該償還呢?或許互相償還,愛情有時候是把雙刃劍,愛與被愛一樣受傷。這種償還何止不是一種無止無休的自我傷害呢。
那天,耳光響過,樑楓的淚珠便滾落下來。
看著她,我忽然心生許多感觸。樑楓是一個讓我措手不及的女孩兒,第一次被女孩子吻是她乾的,第一次被女孩子打也是她乾的。對她,我就像逆著強光。眼前白花花,一片茫然。
樑楓那記響亮的耳光招來了許多人。把我倆圍中間。也許威猛的人最見不得霸道,就像老虎不能容忍猴子耀武揚威一樣。所以,彪悍的東北人總是無法容忍不公平的事在自己眼皮底下發生。
樑楓滿臉委屈地站在那裡。圍觀的人們都用憤怒的目光看我,指責我欺負人,好像剛纔被打的是樑楓。我站在那裡想,在中國的道德社會裡,某些程度上,男人才是真正的弱勢羣體。
愛打抱不平的人竟然全是男的,七嘴八舌要我道歉,我能聽出他們語氣裡滿是憐香惜玉的酸味兒。
我看到遠處兩個警察朝這邊走來,趕忙對大家解釋說,這是我女朋友。說完趕快拉著樑楓向外走。要趕快逃掉,據說被警察抓到是會被送收容所,特別是我神形憔悴,象是流浪了很久。
上了公交車,樑楓的眼淚還沒止住。我看了看車上的人,膽怯地說,求你了,別哭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我說完,樑楓伏在我懷裡哭的更加傷心。一對老人互相攙扶著顫顫巍巍站起來,說他們要下車了,讓我倆坐他們的座。老人拍拍我的腦袋說,小夥子,別老惹姑娘哭。倆人走一起不容易,要學會珍惜啊。我滿臉微笑地對老人說,好的,好的。然後又對樑楓說,不哭了。對不起哦,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原諒我一次好不好。
那天,看著老人很讚許的衝我微笑。我一遍又一遍默默向自己訴苦,啞巴吃黃連啊!
樑楓伏在我懷裡邊哭邊跟我說,她被好多男孩子追過,但是她還是第一次追男孩子。抹把眼淚說還沒有男孩子讓她落過淚。她邊說邊抽泣,說她也沒想著和我能怎麼樣,只是喜歡我嘛,想讓我對她好一點。說自己從開學到現在天天來接我,對我那麼好,我卻那樣傷害她……
我默默地替她擦著眼淚。她甩開我的手說,不用假惺惺。讓我放心好了,以後她不會再找我了。
六十五
物理課上,老師說,世界上的萬物都遵守對稱原理和守恆原理。此生彼消,互相轉化。聽著他的話,我便趴在桌子上想,情感也遵守這兩個原理嗎?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恨,有多少快樂就有多少痛苦?如果是。這個世界是多麼悲哀啊!
這個充滿唯心的唯物主義理論讓我常常對命運感到畏懼。暑假的事情,因爲事發過急,寢室裡除了二胡誰也不知道。我進寢室的時候,三斤正拿著實習時候買的望遠鏡看路上過往的女孩兒。他看我進來,很吃驚地上下打量著我。只差問我一句,你推銷什麼?
我問他剛纔在幹什麼?他才反應過來是自己人,伸頭看了一下消失在樹蔭裡的女生說在治療近視,然後色迷迷地對我說,這是他探索的醫學新療法。看來三斤的醫術已經從藥療階段上升到了物理和心理雙重理療階段。
我取下皺縮的核桃一樣的揹包說,恭喜你。以後,我們可以躺在牀上對著月光看書了。三斤用望遠鏡對著我看。邊看邊說。你是不是去西藏了?怎麼弄地這麼狼狽!然後又說,你和白靜現在真是心有靈犀啊。憔悴都能同時進行。我吃了一驚,問他,白靜怎麼了?
三斤放下望遠鏡說還能怎麼了?快瘋掉了!
他開始翻我的揹包,邊翻邊說你也真夠沒良心的,人家白靜一天好幾個電話到寢室,逼得我沒少被耗子教訓。都什麼時候了纔來,也真夠狠心的,怎麼不等放完寒假再來啊。三斤翻了一遍很失望,又翻了一遍,說,怎麼什麼都沒有?拿著揹包問我吃的都藏哪裡了?我說剛纔在走廊裡就被大家分吃完了吧。三斤罵道,媽的!咱系的都缺乏素質教育,應該向我學習,從來不吃別人帶的東西。
他說著話又拿起望遠鏡對著我的眼睛認真地看,然後一字一頓地說,湖水裡充滿了憂鬱和疲憊,最傷心那眨眼間的憔悴……三斤的小眼睛從望遠鏡後面擡起來,眨巴著看我,說,你不會是在家被老爸老媽逼著和村頭傻妞成親了吧。
心裡的失意與煩惱加上旅途的勞累,讓我無心理他。我坐在牀上睏意重新襲來。我脫下鞋子準備睡一覺。還沒躺下就被三斤在我肩頭打了一拳,說,你真的有新的女朋友了?
三斤這傢伙,跟著大雞沒學會洗衣買飯,就學會了動輒捶人。我說你這幾天受什麼刺激了吧?別理我,煩著呢。三斤又捶了我一拳,說,白靜真的快瘋掉了。你還睡覺?
我忽然想起答應了白靜假期去蘇州的。但是自從回家到現在還沒跟她聯繫呢。我坐起來。
三斤已經撥好了電話,遞給我。我接到電話,剛說了一句讓我家白靜接電話。便開始同情三斤。因爲,耗子絕對是個決定戰爭主動權的女孩子。聽著她電話裡的一連串責問,終於明白那些領導爲什麼每次開會都能講幾個小時了,看來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絕對可以列爲演講與口才的基礎課程,嗯,耗子在mm研究會沒有白學。
我聽完耗子對我的責罵,繼而延伸到對男人本質的批判,得出結論男孩子都應該受到懲罰後。小心翼翼地問,我家白靜呢?耗子說不知道。就啪地掛掉了。我愣愣地聽著電話裡的盲音。然後放下電話,同情地拍了拍三斤說,好兄弟,受苦了。剛說完電話又響了。耗子打過來的,讓三斤告訴我去圖書館能找到白靜。三斤哭喪著臉還沒說完,我便已經下牀去圖書館了。圖書館裡靜俏俏的。我到白靜和我常去的閱覽室。裡面幾乎沒有人,白靜趴在一張桌子上,我靜靜地走進去。她竟然趴在那裡睡著了。
桌子上放著英語複習資料和筆記本,筆記本上畫滿了一隻可愛的小豬和一個小美女的漫畫。小美女問小豬我可愛不可愛啊,唐天?小豬流著口水傻傻地說,好可愛啊!!!小美女揪著小豬的耳朵說,那你爲什麼不天天陪著我啊?小豬沒了,小美女坐在窗前呆呆地看著月亮。空白的地方寫滿了。唐天,你在哪裡啊?我好想你。
我鼻子酸酸,眼睛發熱。
白靜趴在那裡象個孩子一樣睡著,可愛的小臉蛋瘦了一圈,紅紅的嘴脣不時象吃甜食的孩子一樣咂一下。我伏下去,在她臉頰上輕輕的吻了一下。然後坐在她旁邊,輕輕地趴在桌子上靜靜地看著她。
白靜趴在那裡嘟囔了一句什麼,然後睜開了眼睛。她看到我後猛地坐起,隨著大眼睛的睜開,淚水象那年的隕石雨。我把她攬進懷裡,她什麼也不說,不停地哭,一邊哭一邊用小拳頭不停地在我身上敲。那天,我也哭了。
六十六
進入大二後,我像破殼欲出的蝶,總是悸動著莫名的迷茫和痛苦。也許儲備了許多年,思想和素質終於發生了質的飛躍而必須的一種苦痛,就象十月懷胎終於知道了分娩地滋味。二胡說,許多年的知識就像積存著一直髮酵的糧食,大學生活是釀成酒的催化劑,越過那段煎熬,你將直麪人生,於是,水變成了酒,醉了你身邊許多人。我到圖書館查了許多資料,才弄明白這是人在成長過程中量變引起質變的一種自我保護。對於這段痛苦,也許,許多年以後會感覺那是種財富,但是,那個時候卻有多少人爲此走向了迷途。
大一是個興奮期,由於新奇,忘卻了還有許多煩惱,過了那段快樂的時間。不知道別人怎麼樣,我的生活被二胡說中了。小時候埋藏在心底的夢幻,在那段時間裡慢慢的破滅著,幻化著,讓人分不清哪個更真實。理想與現實的衝突,讓我慢慢失去了越來越多的避風港。那天,在圖書館,撫摸著白靜的髮絲,任由她用淚水洗滌自己多天來的擔心,恐懼,思念和失落。我靜靜地坐在那裡,抱緊她。笑著,淚花四溢。她對我說,暑假裡,她一直等著我演出結束去蘇州。那天晚上打電話給寢室,三斤說已經走了,問是不是到蘇州來了,他說也不清楚。白靜以爲我要給她一個驚喜,得意地嘲笑我的愚蠢。她每天都盯著日曆算日子,猜測著我會坐哪趟車。還說在爸爸媽媽面前說了我許多好話,逼著爸爸媽媽發誓,不管我什麼樣,見了我一定要喜歡我,還天天纏著媽媽教她學做菜,要讓我第一個品嚐她燒的菜。我想象著她在夢裡笑醒的樣子,心中象塊被揉搓的抹布。
白靜算準了我到蘇州的日子。那天,天不亮她便瞞著爸爸媽媽一個人偷偷到火車站等我,說也要給我一個驚喜。從東北來的火車,一輛又一輛地進站了,旅客一遍又一遍地散盡了。白靜一遍又一遍地失望著。站臺上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孤零零地坐在夜色裡哭了……
她說每天聽到電話響,她都好高興,可是,每次都不是找她的。白靜忽然感到了失落和恐懼。她一遍一遍打電話給我們寢室,但是,寢室裡也沒了人。她說她好擔心我在路上出了什麼事,一個勁地對媽媽哭,說自己老做惡夢,不停地埋怨媽媽,不該讓我一個人來蘇州。
白靜象個被人搶走了玩具的孩子,每天把自己關在小屋裡。疊了一個假期的幸運星,折了一屋子的千紙鶴。發誓開學以後再也不理我了。白靜問我是不是不喜歡別人了。說完,睜大淚眼仔細觀察著我的眼睛,我把她的手拉過來貼在我的心口說,醫學上講,在心跳頻率……
白靜沒等我說完,就抽回手掐著我的胳膊,抽泣著問我爲什麼不去蘇州也不打電話給她,問我知道不知道她一個假期好擔心,好傷心。聽著白靜充滿委屈的質問,我早已淚流滿面。胳膊上早已經一片青紫,那是愛情吻在我心頭的脣印,每個吻都讓我的心在戰抖。
六十七
日子過地象入秋後的暑氣,越來越淡,生活也越來越鬆散。大二了,算是在學校裡混了點資本,就變得玩世不恭。不用再怕檢查衛生的到寢室吹毛求疵,也不怕導員找你談話,不用爲學生會裡任何一個部長傳達的話連夜幹活,也不用爲一些人接到女孩子電話後的夜半歌聲而苦惱,而且看帶馬賽克的碟片也不再拿棉被把門和窗戶包上,甚至連逃課都不再用琢磨一下哪節該逃哪節不該逃,愛逃不逃。
他們說,這都是成熟的表現。我也喜歡成熟,對著鏡子照來照去,竟然找不到滄桑的感覺。沒有青春豆也就罷了,皮膚不粗糙也沒什麼,最失敗的是嘴巴上那抹絨毛太淡。三斤告訴我加速成熟的秘訣後,我試著用大雞的刀片颳了幾次,希望能夠象大雞一樣成熟起來。大雞很有男人味兒,他用實踐證明了大寶的一句廣告詞:用了大寶啊!嘿還真對得起咱這滿臉的痘。他被雄性激素污染嚴重,不僅痘長得比較茁壯,而且臉上鬍子拉碴象秋後燒過的荒草地。但是,三斤的秘訣沒有增加我的成熟感,倒是增加了幾條疤痕。
於是,我開始沉默,據說沉默是成熟的另一個標誌。就像天才都是不修邊幅的,爲了裝天才,我只好不修邊幅。成熟了煩惱就多。的確如此,我的煩惱也多了起來,雖然我的成熟是裝的。我越發變得脆弱而又敏感,象蟬翼一樣薄而透明。憋了很多話,不知道該向誰說。時間久了,我也第一次有了許多心事。二胡迷上了抽菸後,變地比原來更加沉默,常常一天不下牀,躺在那裡睡覺抽菸彈琴唱他的新歌。……
太陽落山了連影子也離開了我望著來時的路沒人知道我哭過……
《一個人在走》。二胡大雞說他已經成爲真正的詩人了,三斤說該應該把望遠鏡借他一段時間,我知道沉默是無言的懲罰。樑楓象一根紮在我心頭的刺,讓我時刻疼痛。在白靜面前,我變地很乖,象幼兒園裡爲了得到老師表揚的小朋友。每天早早起牀等著白靜到教室一起吃早餐,上完課陪她去自習。從圖書館那天以後,我對白靜有著無限的依戀,我不能有一天看不到她。如果哪天,沒有原因地沒有等到她,我會象著了魔法的孩子一樣失落,迷茫。四處尋找。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感覺能超過那種讓我無時無刻不在掛念,守候在一起都不相信自己眼睛的程度。那段時間我真正體味到了“戀“字的真正含義:兩個人,一顆心,緊緊擁抱在一起。
我象在雪山頂峰守護著一棵含苞的嫩荷,可憐巴巴地跪在冰天雪地裡用全身的熱量爲我的愛情抵禦著風霜。不知道爲什麼,我時常莫名其妙地驚慌。我告訴白靜以後每天都要和我在一起,獨自上課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白靜聽完樂地滿臉笑容,象是惡作劇成功的孩子,開心極了。我相信那段時間是她最快樂的時候。但是,我卻象蠶一樣把自己裹地越來越嚴。常常在她學習的時候,趴在桌子上癡癡地看著她,快樂的白靜比原來更加漂亮。我想象被白靜抱在懷裡的感覺。我不知道爲什麼會有這種感覺,而且越來越強烈。其實,暑假過後,我便莫名地感覺自己象艘在風浪裡飄搖的小舟,總想伸手抓住什麼,卻感覺什麼也抓不住。我害怕獨處,害怕失落。那段時間,我每天必須做完三件事才能睡覺。先把白靜送到寢室,看著她上樓;然後慢慢地走回寢室,給母親打個電話;最後躺在牀上等二胡回來。二胡白天睡覺導致了晚上很精神。爲了不影響我們,他睡覺的時候總是要外出,誰也不知道他去幹什麼。連大雞也不知道,當然,大雞也顧不得問,他和綠豆牙已經到了卿卿你我,公開經營的地步了。
每當聞到那股酸臭的味道。我才能沉沉睡去。二胡回來的越來越晚,我也慢慢地越來越瘦弱。那段時候,記得天空總是飄著濛濛細雨,偶爾見到太陽也蒼白無力。我的心事越積越多,卻不知道都有什麼心事。晚上白靜上課的時候,我也會從自習室溜去劇社,坐在那裡和她們胡侃一會兒,只當治療心理疾病了。等只有醜丹的時候,還可以向她訴訴心中的苦悶。不過,慢慢我也不怎麼去了。因爲,我能感覺到醜丹到戀愛年齡了。每次去玩,她都會告訴我,學校旁邊又新開了一傢什麼店,裡面的什麼味道很不錯。然後一起去嚐嚐鮮。我們那個時候戀愛的臨牀癥狀非常單一,就是主動和你一起吃飯溜冰看電影,沒別的了。當然,如果到了單獨看電影的時候,基本上已經可以把兩手的距離取最小值了。我們還停留在吃飯階段。
當然,每次都是她請我,請我吃飯的主要原因是我總是沒有帶錢。大家囊中都變地越發羞澀。我也一樣,和別人不同的是別人是學會了花錢,我是沒有了後盾。
六十八
愛情不能太多,就像美人痣,如果滿臉都是,不如沒有。這是醜丹告訴我的。因爲這句話,我相信外表冷漠的人,思想更深刻。學校西門新開了一家粥鋪。醜丹約我一起去,騙我說是大酬賓呢,特好玩。於是,我的意志力被好奇心擊斃了。在別人的眼裡,醜丹象霧一樣神秘無際,不可琢磨。也許這是因爲醜丹冷漠的外表吧。認識她之前,我常這麼想。醜丹,大連人,容貌和姓氏反差過大,這導致了她對自己的名字非常喜愛,就像美女說自己是醜小鴨一樣,帶著明顯的優越感。
三斤在寢室給我們普及生理知識的時候,說女孩子發育完成比男孩子早。但是,大一的時候,醜丹穿高跟鞋我倆一樣高,大二的時候她赤腳比我穿鞋高兩公分。東北的女孩子長成她這樣的身材,其實也很正常,只是讓我們這些男孩子自卑了點。她最大的願望是做模特,經常披著蚊帳,牀單爲我們時裝表演。
醜丹因爲漂亮冷漠,顯得異常孤傲。孤傲的人心靈都是脆弱的,爲了不受傷害,所以冷豔,有點象進化論裡的保護色。愛情是脆弱的,別相信愛情。
這是醜丹對我說的,我不敢辯駁。因爲,醜丹說,那天晚上演出,二胡找我的時候,是她告訴二胡去更衣間的。我沒有感到驚鄂,也不願意做君子,也不願意做流氓,我沒必要去解釋什麼。
我的沉默讓她產生了傾訴的慾望。
她告訴我,愛情其實是在純淨聖潔的土壤裡發出的理想嫩芽,只有童話世界裡纔有愛情。現實世界裡的愛情不過是介於友情與愛情之間的一種衍生感情,主要用途是爲了倆人無聊時互相傷害,受傷後互相療傷。
她象是猜透了我的真實想法,一邊喝酒一邊對我說,不用虛僞。活著別欺騙自己就行,欺騙別人的時候,只要不讓她知道就等於沒有欺騙她。做到這些已經可以了。當時,我不知道爲什麼一個女孩子能說出這樣刺破美好幻想的話。但是,我在事實面前啞口無言。以後我的日子,我知道了醜丹的家庭不幸。早些年,因爲家窮,所以她媽媽總是嫌棄她的爸爸,倆人天天吵架。後來改革開放了,她爸爸倒賣了一批走私煙,發了。於是開始經商,有錢了,便因爲二奶問題繼續吵架。那天,醜丹說了很多很多,也許,把她開始有獨立的思想後的所有想法都說完了。她說白靜不適合我,因爲社會背景不同;樑楓不適合我,因爲感情基礎不同。我問她誰適合我,她說是她。我沒問她原因,我知道她會說什麼。我態度非常地好,因爲,一會兒還要她付帳呢。她對我的表現也很滿意。隔著桌子打了我一拳說,逗你玩呢。傻瓜,我纔不要別人的男朋友呢。我想傳說中的紅顏知己估計就指我倆了。
我們回去的時候,醜丹醉地一塌糊塗。沒走幾步就不行了。因爲她個子比我還高,我沒法讓她搭著我的肩,所以,我就把她扛在肩頭朝學校走,幸好她比較苗條。剛纔吃的那點東西,全化作熱量消耗掉了。
走到學校西門口的時候,我聽到了幾聲甜美柔軟的笑聲。我擡起頭,尋著笑聲望去。一個漂亮的女孩兒正在接一束紅玫瑰。如此甜美的聲音,如此惹人的容貌。除了樑楓還能有誰。我喊了一聲樑楓。他們倆朝這邊張望著。我扛著醜丹走了過去。獻花的小子是學生會主席。老爸是個部級幹部,他本身長得也帥,但是,他卻以摧殘鮮花爲己任。學校很多出色的女孩兒都慘遭虎口。據說他和人打賭三天內和上界的一個校花級女孩兒上牀,在花店預定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送給那個女孩兒,又不告訴花店老闆那個女孩子住哪個房間。那天,花店去了很多工作人員推著玫瑰花車一間一間宿舍問,頓時樓層沸騰,名聲大噪。那女孩兒被虛榮心衝擊地第二天就失身了。可惜,很快就被甩了。我不能讓二胡再受傷害。樑楓冷冷地看著我走過來,說,有什麼事情嗎?
我說,我們還沒有分手呢。樑楓冷笑起來。我轉過頭對學生會主席說,對不起。樑楓是我女朋友。我把醜丹放下來,對樑楓說,我不想你現在離開我……
樑楓對我說,你是誰啊?你認識我嗎?
我做了鬼臉說,樑楓你……
她很乾脆地說,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學生會主席打量著我,裝腔作勢地重複我剛纔的話說,對不起樑楓是我女朋友!他極其輕蔑地笑了笑說,我以爲誰這麼牛※呢?原來是唐天啊?很長時間沒見了。幹嘛去了?學人家談戀愛了?哦好羨慕啊!他朝樑楓笑了笑又說,對了,提醒你一下,別忘了申請特困生補助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也好幫幫你。然後走到樑楓旁邊對我說,這一共十二枝玫瑰,一枝五十元錢。你能買起一半,我就承認樑楓是你女朋友。買不起就老老實實到勤工儉學處掙生活費,別他媽……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樑楓便揚起那束玫瑰狠命地抽在了他的臉上,清脆地呵斥了一聲,給我滾。那束玫瑰象脫了線的雞毛撣子,滿天飛舞著雞毛一樣的玫瑰花瓣。
六十九
那天晚上以後,我現實了許多。是啊。我是一個長了滿臉美人痣,卻買不起一朵玫瑰花的人。一個充滿幽默和悲劇的象徵。黃導在系力學實驗室幫我聯繫了一份工作。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在試驗室可以多學點東西,而且可以掙份生活費。我乖乖地去了。搞科學的人都是孤獨的,我進了試驗室,生活圈子好像忽然小了許多。學習是一個淨化靈魂,錘鍊思想的事情。白靜之所以純潔,我想多半來源於她每天都在學習。
有的時候在試驗室呆的時間久了,猛一出來看到白花花的陽光,象是逃出地獄的鬼魂,激動地都要化做一縷清風了。看來,生活中有許多需要珍惜的東西都是你平時擁有過多,大量浪費的。好好把握吧,因爲你錯過的時候便再也沒有機會了。偶爾走過幾對情侶,我便悵然若失。
我在試驗室的工作枯燥乏味,每天爲大量的巖樣做三軸試驗。重複著加壓卸荷讀數畫曲線……
在這安靜狹小的空間,讓我明白爲什麼武林高手都要閉關修煉,原來封閉一段時間可以把浮躁和煩惱沉澱下去。每次看著那疊曲線圖,我就會佩服那些搞科研的人,這需要多麼無聊的人才會堅持下去啊。而且,有的人做一輩子的試驗還沒弄明白一個定理,那該是多麼失落啊。當然,我也爲此失落,因爲他們給我的錢比較少。這種失落的情緒持續了多久。我都忘記了。好像有兩三天,也好像有一週。有一天,我在窗臺上發現了一個花崗巖材質的菸灰缸,做工很粗糙。試驗室的老師說那是他做的。他的這句話讓我在試驗室找到了樂趣。試驗室的角落堆著幾大櫃子的石頭,竟然真有寶貝混在其中。大塊的水晶石,成堆的漢白玉,破碎的瑪瑙……
利用那些打磨巖樣的機器,我爲試驗室的老師做了個精美的漢白玉菸斗。他象完成任務的伯樂一樣興奮,告訴我那堆石頭你看還能做什麼就做吧。看來,我有雕刻的才能。我是不怕鋒芒畢露的,我想該做個工藝品,白靜生日的時候可以送給她。
七十
呆在試驗室裡,時間好像加了催化劑,轉眼就消失乾淨了。轉眼間,中秋節快到了,那是我的生日。不過從來沒有慶祝過,因爲那天大家都慶祝仲秋去了。今年的仲秋讓我異常擔心母親,一定要多省點錢跟母親打一個長點的電話。白靜告訴我,她已經打電話讓爸爸媽媽來學校過節。有其母必有其女,反過來也同樣成立。白靜打電話時剛提到中秋節的事情,媽媽已經和她不謀而合。當然,女兒的意見爸爸只有同意的份,在女兒面前他永遠沒有民主。她家裡的權力鏈是環形的,女兒怕媽媽,媽媽怕爸爸,爸爸怕女兒。看來有反對黨總是進步的,不象我們家永遠是父親一黨專政,現在去世了,母親和我都象失去了整個天空。白靜從小到大,心情都是美好的,煩惱的時候也讓人感到和春風一樣愜意。
她家是嘴巴教育,所以,白靜是在父母寵愛的話語裡成長起來的,不象我家,是耳光教育,父親發怒的時候,嘴巴比較笨,所以從來不和我說理,他一直頑固地認爲這種此時無聲勝有勝的耳光能把我培養成才。但是那充滿希望的耳光沒有把我培養成才,性格倒是被培養地非常倔強。
白靜得意地告訴我說媽媽聽說能見我,高興地不得了。我逗她說,醜老公終究要見岳母,好緊張哦。她捏著我的鼻子笑嘻嘻地說,知道自卑了吧?!不過不要緊張,媽媽這幾年審美觀已經下降了不少。不知道是白靜影響的媽媽,還是媽媽影響的她,她在家的時候,簡直一微型的快樂大本營現場直播。白靜說媽媽比她還可愛。
她告訴我。倆人打電話的時候,經常還能一起探討探討新出的化妝品,最近流行的服裝和色彩,或者一起交流一下影壇小帥哥的最新緋聞……倆人平日是很平等的,白靜撒嬌的時候,媽媽也不會忘記賭氣。
白靜說媽媽比她漂亮,自己難看是因爲臉上還能找出爸爸的影子。爲了證明媽媽是漂亮的,還告訴我暑假裡有一次,倆人在蘇州干將路的一家飯館吃飯,吃完飯結帳的時候,服務員竟然說隔壁桌的替她們結了。倆人朝隔壁桌的那羣人看了半天,一個都不認識。倆人一起猜測,估計是羣色狼。能被色狼盯上,某種意義上是比較高興的事情。倆人便猜測到底是誰的魅力大點。不過,她們倆猜了半天,誰也沒敢去問,而是嘻嘻哈哈飛快地逃掉了。
我問她爲什麼不去求證一下,白靜奴著小嘴說好危險的。聽了白靜給我講的這些事情,我明白媽媽急著見我的原因了。沒準倆人還會把爸爸和我放在一起比較比較,看看她倆誰的更好呢。
七十一
有時候總感覺,幸福的生活如酒。有酒量的人常常沒機會喝,有機會喝的人卻又沒酒量。我是後者,守著一罈好酒硬生生喝下,不會品出醇香厚味兒,只能讓人翻腸倒胃死去活來。中秋節那天,白靜的爸爸媽媽真的來了。
爸爸是蘇州一家外貿公司的老總,雖是北京人,卻被同化地比南方人還溫柔。媽媽是一家生物醫藥公司的銷售科科長,雖是上海人,卻沒有傳說中上海女人的精明霸道。倆人有點象黃梅戲裡的才子佳人,怎麼也看不出他們倆能管理上千的員工。
倆人看著都比實際年齡小很多,媽媽年輕地有點讓我目瞪口呆,感覺好像比綠豆牙還年輕。白靜長地和媽媽很象,都是甜甜的,不過媽媽多了份慈祥和成熟,白靜多了份天真和純潔。
不知道是迫於白靜暑假對他倆的要挾,還是我真的很討人喜歡。爸爸媽媽對我疼愛有加,見到像是撿到了寶貝一樣,喜笑顏開。
她們一下飛機,爸爸媽媽就圍著我十分疼愛地拉著我的手,問我在學校生活怎麼樣學習怎麼樣。有沒有不適應的,有什麼需要他們幫忙的……,親熱地象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兒子。媽媽一直說讓孩子受苦了。好像剛下飛機的是我。白靜站在一邊嘟起小嘴醋意橫生。直到媽媽摟著她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然後在她耳邊悄悄說了句什麼,白靜才羞澀地看了我一眼,做了個鬼臉笑了。
我能感覺到他們確確實實把我當做了他們家的一員,那種充滿慈愛與祥和的幸福讓我鼻子一直髮酸。
那年的仲秋對他們來說,是一次真正的團圓,他們很高興,再加上那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晚飯很隆重,比起運動會後黃導請我們的地方簡直是天上人間。我第一次到那麼高檔的酒店,怯生生坐在那裡不敢亂動。
席間,在白靜告訴我蝶魚的骨頭比肉更好吃的時候,我對這滿桌稀奇古怪的食品發怵了。只好裝出很斯文的樣子坐在那裡。只是陪著爸爸喝酒,爸爸酒量很差,他說自己平日的應酬都是不喝酒的,今天一家團圓,破例了。爲此,我也只好推卻說自己不能喝酒。
媽媽看我斯斯文文很懂禮貌的樣子,更喜歡我了,認爲我是很有風度的男孩兒。一邊憐愛地說我太瘦了,要補充營養,一邊不停地向我碟子裡夾菜。跟白靜說,你怎麼只顧著自己吃啊,讓天天吃啊。
白靜嘟起小嘴,向我面前的碟子裡放了好多東西,然後對媽媽說,你不知道的,他平時吃飯是這樣的,說著揮舞著兩隻小手比劃著,像是電影裡山賊們吃燒雞的樣子。惹地爸爸不停地樂,媽媽一邊叱責她,一邊對我說,靜靜比較象小孩子,不懂事,以後你要多照顧點她,不要和她一般見識。
我笑笑說,阿姨,靜靜很可愛的。白靜衝我做了個鬼臉,說我媽媽很偏心的,人家已經很自卑了,還說人家,重男輕女。媽媽說白靜暑假裡都跟她講了,說我很優秀……話還沒說完,白靜象個搶玩具的孩子一樣馬上反駁媽媽說,他沒我優秀,他英語很差的。爸爸雖然僅僅喝了一瓶啤酒,卻明顯不勝酒力了,疼愛地對女兒說英語差沒關係,到時候老爸能保證天天和你一起出國。白靜立即得意地拉著長音說謝謝老爸,然後很幸福地朝我擠眉弄眼。媽媽讓我倆在一起好好學習,現在不要想這些事情。到時候他們會安排的。他們計劃讓我倆去英國,因爲英國屬於一年制。而且花費也不貴,一萬英鎊就可以了。一萬英鎊?!我的眼前一片水澤。
那天,我第一次體味到了躲進避風港的感覺,象小時候躺在母親的懷裡睡熟一樣。我說不清楚這種感覺來源於哪裡,但是,我深深地被感染著,眷戀著。我想盡量多地呼吸著攫取著這份感覺,因爲我知道這對我是多麼地奢侈。當他們爲我唱起生日快樂歌的時候,我差不多忘記了自己是活在現實還是夢裡。白靜把蛋糕塗在爸爸和我的臉上時,我也笑著拿起一塊蛋糕,站起來準備把蛋糕往他們臉上塗的時候,愣了愣,把蛋糕糊在了自己的臉上,在他們三個快樂的笑聲中,我的淚水溢出了奶油。
我去洗手間洗臉的時候,呆呆地看著那張稚氣未脫沾滿奶油的臉。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母親卻在災難深重的家裡孤獨地守著父親的亡靈,她想我了嗎?
左肩扛著天堂,右肩扛著地獄,中間擠出一顆裝滿痛苦和幸福的頭顱。誰又能瞭解我內心真實的感受呢?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守著你渴望擁有的,卻知道那不屬於自己。淚水成了我傾訴的唯一語言。中秋節,我的生日。那天,我哭了。我真的哭了,在那萬家團圓一片祥和的日子裡,坐在洗手間,哭地象塊溼透的破抹布。
七十二
從飯店回去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因爲過節,各種茶話會老鄉會文藝晚會……名正言順地一起出動,象羣趁火打劫的賊。爲此,學校象鍋燒開的水,遲遲不能安靜。因爲思緒比較亂,我走到學校門口的時候,轉而去了文化廣場。月亮象一盞掛在天空的特號日光燈,清冷乾淨的光輝灑滿大地,文化廣場的路燈被映襯地可憐巴巴,光芒都變成了渾濁的鏽紅色。我坐在廣場的長椅上,看著人來人往,體味著繁華深處的孤獨。
我一直認爲春天的花是最好的,秋天的月是最圓的。花好月圓的典故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很矛盾的事物,特別是東北,月圓的時候花絕對不好,菊花也不好,連霜花開地都很自卑。看來花好月圓僅僅是一種理想,最少在我身上。
東北的夜晚很冷,無論什麼時候,坐了一會兒我便渾身哆嗦著往回走。走到寢樓門口的時候,看到醜丹一手掂著一個袋子站在那裡哆嗦地象秋風中的落葉。我走過去說,你怎麼在這裡啊?
她看到我,呲著牙嗔到,你要把我凍死了!
我一直懷疑醜丹的面部肌肉神經壞死,因爲她的面部表情中,冷漠永遠都佔據著主要地位。很少有引起臉蛋大面積運動的表情,即使笑也僅僅是嘴角微微上挑。別人需要用神情肢體語言同時進行才能表達的內容,都被她集中在了眼神裡。不懂得觀察眼睛的人,永遠不知道醜丹在想什麼。
今天看著她呲牙咧嘴倒是別有一番情趣。中秋節,她來送東西給我。
莫非雖然孤獨,卻堅信孤獨是可恥的。便向學校申請了一些經費讓大學生藝術團舉辦了個仲秋茶話會,那個學校最熱鬧的茶話會。因爲參加的人都是能歌善舞的。很團圓的節日,我這個劇社社長卻沒有到場。讓他們很生氣,她們揚言要給我好看。這個給我好看的任務落在了醜丹身上。
一袋各種糖果,一袋月餅。她說月餅是替樑楓給我的。樑楓本來兩天前回哈爾濱老家了,趕著仲秋的夜晚到學校,茶話會上沒見到我,就把專門從家帶給我的月餅一起作爲給我好看的證據。從那以後,我一直比較喜歡女孩子那句充滿威脅的話,盼望著更多的美女給我好看。幸好過節,傳達室的大爺一高興喝多了,坐在窗口瞇著眼睛打著鼾聲有節奏地向進出的學生點頭。我領著醜丹往寢室走。那天,男生寢樓裡女生不少。到門口的時候,我便預感到了節日的氣氛,因爲屋裡沒開燈。沒開燈的原因只能說明兩條:一,都喝醉了;二,在外面聚會還沒回來。我衝醜丹笑笑,暗自慶幸。幸好他們不在,要不,看到醜丹這麼漂亮的姑娘,不知道會製造出什麼新理論折磨我呢。在他們面前必須做到害狼之心不可有,防狼之心不可無。
剛推開門,屋裡便響起了一連串“啪啪啪……”的爆炸聲,醜丹嚇了尖叫一聲逃後幾步。我想她一定是想起軍訓理論課上講的恐怖分子一般都是在節慶日鬧事了。看來漂亮女孩子的防護意識都是比較強的。
我還沒放應過來。燈亮了,一屋的人手裡都拿著爛氣球向我唱生日快樂。人真多,綠豆牙,耗子也在場,我還沒看清楚都誰呢。二胡已經把一盒蛋糕整個蓋在了我的臉上。
歡笑聲與掌聲,夾雜著二胡彈的缺少音符的《祝你生日快樂》音樂。把我的情感撞擊地格外脆弱。除了流淚,我還能幹什麼呢?不過,我的眼睛已經被蛋糕糊滿了,酸澀無比。那天,我感動地眼睛裡流了許多奶油。
鬧完後,我參加了他們的殘宴。那天,我們都喝多了。說了許多肝膽相照的話,都說了些什麼,第二天誰也沒記住。我只記得,我讓二胡把醜丹送回去。
七十三
第二天很晚才醒來,晚地都分不清楚窗外的太陽是剛升起還是要落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我新添了一個毛病,醒來後,總是要閉著眼睛,迷糊很久還不能分清自己到底在什麼地方。睜開眼睛,如果看到的是牀板知道是在寢室,如果是藍天便是在家。我睜開眼睛看了看,又重新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好像是躺在一條船上,顛簸地厲害。第一次喝多,嘴裡又苦又臭,腦殼裡的大腦象是被酒稀釋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