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發和尚去開船,他很不樂意的發動遊艇駛向江心。洛君從包裡翻出一些保鮮膜封著的乾鮮水果,以盡船主之宜。昨天坐車的時候我想吃一塊雪梅她都不肯,現在居然這麼大方。
怪不得現在整容這麼火,連出家人和高等美術院校出身的碩士都以貌取人了,這世道還讓人怎麼混啊。
我把桌上的顏料畫筆一些亂七八糟的收拾起來,心道這要是兩個帥哥該多浪漫啊。
畫紙不等我收起來就給袁瀟拿了去,她展開來仔細端詳,我說我瞎畫的,畫不太好。
“好不好的我不懂,反正畫的挺像的。”江山伸著脖子看了一會兒,用扇柄點著其中的某一處說:“你看,這像不像我們昨天露營的那個地方?”
“你們去過那裡?”我和洛君幾乎同時站了起來,因爲船艙太低,我腦袋還給磕了一下。
“怎麼?你們沒去過嗎?這難道不是你們畫的?”江山收回扇子,往後靠了靠。
“她們當然沒有去過了,難道你看不出來,這幅畫上畫的山水風物是四十年前的麼?!痹瑸t合上了畫紙:“畫得這麼詳細,倒更像是一幅地形圖。”
我和洛君睜大的眼睛久久沒有眨動,那幾本畫冊的確是夫子年輕時壯遊天下時所畫,不過現代社會的發展日新月異,七十年代所見的地貌基本不會和現在完全相同。
夫子說什麼遊歷四海啊,那是他因爲不想住牛棚掃大街離家出走的。蒼山如海,羣峰如屏,好幾年也沒個人說話,閒了沒事就隨便畫兩筆,打發無聊。
我們驚詫於不過二十出頭的袁瀟怎麼能知道這是四十年前的地形,她說按照山脈水文的地理演變進程,倒推回去就知道了,並不是什麼複雜高深的學問。她說話的時候兩頰的酒窩忽隱忽現,閃得人眼花繚亂。
江山插了一句,說要不是你打碎了她的羅盤,她現在能推算出來的信息更多。
兩個女孩子好不簡單,竟然是自發來考察岷江水系的。說那是她們必修的功課。
船在和尚的掌控下一直是在往下游開,幾乎和一艘白色的小型江輪擦肩而過,江輪攪起的水浪使得我們的船打了好幾個轉,幾乎側翻進水裡,桌子上的飲料乾果撒了一地。
“你怎麼開船的啊,想把姑奶奶扔進水裡餵魚啊……”江山兩手死死的抓著背後的欄桿,因爲船身還不穩,她沒有貿然站起來。
我把頭伸出遮陽蓬,白色的輪渡的船艙外站著好幾個人,其中有一個背影看著有點眼熟,我還沒想起來在哪裡見過,他突然就扭頭朝我們這邊看過來,情急之下我一頭扎進洛君懷裡。
“怎麼了,餘當家的還怕人看啊?!甭寰呐奈业募绨?,我小聲叮囑她不要說話,我好像看到了玲瓏居的少掌櫃陳重年。洛君也趕緊低下頭,和我抱在一起。
和尚搔了搔後腦勺說他不是故意這麼開的,呵呵,誰信哪,這明顯就是**裸的發泄因爲我們無視他而引起的不滿。
江輪開出去老遠之後,我問袁瀟昨天她們的宿營地在哪兒,離這兒遠不遠。
袁瀟望了望江水兩岸,說那個地方在上游,要去那裡的話得調頭往回返。我們立刻調整了航向。
三四個小時之後,我看到那艘白色的江輪停在一處淺彎了,船上的人正在往下搬東西。袁瀟伸手一指,說就是那附近。
和尚要把船靠過去,我攔住他說別,我一時間挖不清陳重年來這裡是純屬巧合還是有意爲之,最好先不要照面。便吩咐和尚把船開過去,找個別的地方靠岸。
袁瀟說往上五百米有一段山洪衝出來的水道,雖然現在因爲即將進入枯水期,那條溝裡的水沒有多深,不過我們的小船藏進去應該不成問題。
我立馬拍板,囑咐和尚就照她說的那麼開。
袁瀟說的那條水道隱藏在一叢橫七豎八的灌木亂草後面,若不是刻意去找根本不會發現。
水道只有十幾米長,積著一窪死水,上面浮滿了一團一團的黃黃綠綠的苔蘚。有一道豁口和岷江相連,不過水幾乎不怎麼流動。
把船安置穩妥後,已經是黃昏時分。因爲離著陳重年有一段距離,再加上江流和山風的聲音,我們倒不怕被他發現。
找了一塊相對平坦的地面,把一些裝備和物資從船上搬下來。洛君在爐子裡點著了幾塊固體燃料,一些不容易攜帶的食物給煮成一鍋大雜燴。
袁瀟說的沒錯,夫子圖冊和現在的地形對比起來,確是有很大的出入。不過也許大山深處的變化沒有江邊這麼大。
圖中隱隱有幾條黑線,草蛇灰線般藏在山環水繞之間,黑線一點都不突兀,怎麼看都像是光影自然交錯形成的。若非事先知道這是一幅地圖,任誰都看不出來那是指引目標所在的路線。
趁著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我和江山支起了帳篷,洛君把我們揹包裡的物資整合起來重新分配。和尚在地上挖了個坑,把我們製造的一堆垃圾掩埋起來。
我一時沒有留意袁瀟,想起她的時候,卻看到她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一塊開闊的巖石上,正望著深藍色的天幕上展露頭角的晚星出神。
我喊了她一聲,囑她小心,爬那麼高可別摔下來。江山卻滿不在乎的努了努嘴,說天塌下來她也不會摔下來,瞎操心。
江山她們帶的東西很少,幾乎就一頂帳篷兩條薄毯子。而我們的兩個揹包都塞得好滿,好在有這個大騙子和尚,反正他也不是什麼好人,讓他給我們扛包也不過分。
和尚其實是屬於計劃外的人員,因爲洛君打電話買裝備的時候我們並不知道後來還會帶上他。
所以到了睡覺時間才發現根本沒有他的那一份,還好我靈機一動,給他安排了個守夜的差事。不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哪裡去給他找個帳篷還有睡袋。
也是這禿子該著,我們在文川縣城的時候還補充了一些東西的,比如防曬霜,小鏡子,洗臉刷牙的旅行套裝……那會兒他怎麼不想著給自己整一套臥具呢。
“哎呀,起風了,我也該睡覺去了。年輕的時候要是著了涼,人會老得很快的。大師您辛苦了,夜間的安全工作就全靠您了。”
其他幾個人早已經鑽進了帳篷,我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塞給了和尚一把***。怎麼說呢,這騙子雖然又好吃又好色,說到底也並不是個傷天害理的人,萬一真有突發情況,我可不想他出什麼意外。
況且,據洪金龍所講,他和夫子當年光是進山就走了一個禮拜,這和尚要是傷了胳膊瘸了腿,我們那些裝備怎麼辦。
蕭瑟的秋風嘩啦啦的吹進山林,卷落早衰的黃葉。不曉得哪個方向傳來了夜行性鳥獸的嗚咽之聲,更是增加了這種說不出的淒涼之感,我真的打了個寒噤。
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我朦朧間聽到一陣極輕的腳步聲,若不是我睡在地上,這腳步聲真的是輕不可聞。
我有把握這絕不是和尚那將近兩百斤的塊頭能弄出來的動靜,沒有驚動身邊的洛君,輕輕的鑽出睡袋,拉開帳篷的拉鍊,爬到外面。
這會兒我感覺帳篷其實是一件很不好用的東西,它根本不具備一絲一毫的防禦能力,卻能把睡在裡面的人的視線擋個嚴實,使得敵暗我明。
帳篷外的情景讓我鬆了口氣,只見袁瀟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毯子披到和尚身上。而後者一手拄著工兵鏟,一手鬆垮垮的握著***,歪著頭流著口水。我敢說這會兒衝出一頭豹子把他叼走他都醒不了。
袁瀟給酒精爐加了一塊燃料,微弱如燭火一般在風中飄搖的火苗頓時明亮了起來,對面的草叢忽然晃了兩晃,一聲悉娑,一隻成年吉娃娃那麼大的小動物慌忙的跑開了。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走過去把帳篷裡摸出來的衝鋒衣搭在她肩膀上,這女孩子真是不會照顧自己,都入秋了還穿的這麼少,好像包裡還沒帶厚一點的外套,臭美也得分什麼季節啊是不是。
“既然是臭美,還分什麼季節啊是不是。”袁瀟把洛君的外套穿上,模仿我的語氣小聲說道。
袁瀟什麼也沒有問,我卻跟她講了夫子的畫冊,洪金龍的故事,還有夫子最得意的那些體量都很大的作品。極有可能都是自己一塊一塊從礦脈裡採下來揹出去的。
“玉石於億萬年地質變動的過程中形成,承日月滋養,得山之精魂,水之靈魄。若非親自找尋,發現,挖掘,開採,運輸,切磋成形,保管養護,甚至最後委託其他人延續這種養護,就不能算是完整的藝術。即使再登峰造極的技藝,也只能算是其中的一個環節而已?!?
火光把袁瀟的臉映的輪廓分明,這張看似弱不禁風的臉上竟然隱隱透著一股沉沉的堅毅,她說:“你的夫子,是真正的大家。”
聽了袁瀟的話,我豁然開朗,其實我之前一直沒有自己來這裡幹什麼。我既不是手裡缺原料,也不是窮的揭不開鍋,更不是想當礦長,當然也沒那個能耐。似乎這次出門一件沒頭沒尾沒有理由的傻大頭行爲。
原來只是把送上門或者他人手裡收上來的玉料雕成工藝品,其實是不完整的藝術。難道我追求的,是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