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位是白夫子的傳人?”玻璃門沉悶的響了一下,一個河南口音的人捂著額頭進到屋裡,看樣子五十多歲,上身穿一件用金線繡著雙龍戲珠的紫紅緞子唐裝。
我忽然想開個玩笑把小雪叫出來,當然只是惡作劇的想上一想,有禮貌的站起來說:“我就是。”指了指仿紅木的太師請他坐下。
來人雖然面生的緊,不過夫子在世時幾次壯遊天下,****的真朋友雖然沒幾個,但面上的朋友數不勝數。
甚至七十歲高齡還不辭勞苦的去指導過崑崙玉的開採。八不成這個人就怎麼的認識了夫子,我可不能在他面前給夫子丟面子,所以還是不要開玩笑了。
我給來人倒上茶,他忙說不用,說他來就是問我打聽一件事。
那人自稱姓洪,一雙三白眼滴溜溜的轉了幾圈,似乎是在想著要怎麼開口。
我忽然覺得這個臉面光鮮的人應該不是夫子的朋友,他比夫子年輕至少二十歲,而夫子這個年齡段朋友爲數不多,我也從沒有聽說過有一個姓洪的。
難道是夫子生前的對頭?砸我的場子來了?這人要是一產生疑慮,就像疑鄰竊斧的寓言裡那個鄰居的鄰居,看什麼都像那什麼。
當下心生一計,先看看他是奔什麼來的,如果只是打聽夫子作品的流向,我直接打發他去拍賣行或者玲瓏居那裡去問。
就怕人家嫌他腕兒小,不正經接見。
當年夫子好像預感到自己要死似的,把所有的作品委託拍賣行安排了一次主題拍賣。除一部分作品被玲瓏居不惜血本拍下做私人館藏外,另一部分都被來自天南地北的買主競相爭購,一組收藏級的青白玉深浮雕山水擺件更是拍出了天價,這個記錄至今未被打破。
那次的拍賣會對身份審覈很嚴格,入會場要交一筆鉅額保證金,夫子的老友以及親屬都不許參與。當然,夫子說那是他不忍心看他們爲了一個賣也不是留也不是的物件落的傾家蕩產。
可是這個理由我很難相信,因爲夫子從來不會用心爲親戚朋友雕玉。我問的時候,夫子便說他的手不吉利,怕因此給他們招來無妄之災。
不過誰信呢?那些懷著夫子作品的人哪一個活的不是油光滿面。
於是越到晚年夫子的名氣越大,朋友越少,實在推辭不掉就讓已經出師的我代勞,遇上非要留在現場監督的,他就隨手做成金童玉女佛頭福豆之類。
不久前,我曾經在另一家拍賣會的彩頁上見過一個獨山玉的手把件,以這家拍賣行的信譽和我對夫子作品的熟悉,它極有可能是夫子的真跡,我也想去湊湊熱鬧,看了底價卻只能乾瞪眼。
這底價比當年成交價還高。
我暗暗打量了一下,現代人有錢沒錢,有多少錢還真的不好看出來。
“小師傅,跟了白夫子多少年?夫子還收沒收過別的徒弟?”洪“金龍”圍著靠牆的多寶格踱了一圈,伸手捏起一方造好型的雞血石,他摸過的地方立刻泛起一片油漬。
“這位老闆,您有什麼事直說好了,誰不知道夫子就我這麼一個不成器的弟子。而且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我只學到了夫子的三成技藝,還是注了水的,當然遠沒有辦法和夫子相提並論。”
我把雞血石從他手裡拿過來放回原處,洪唐裝冷不防手裡一空,對我咧了咧嘴,又向另一塊草花石摸去。我伸手攔在他夠到石頭之前。
“怎麼,看看也不可以?”洪唐裝離開了多寶格,我趕緊小跑幾步靠在玻璃櫃臺上,裡面陳列著小件的成品玉飾。
“看看當然可以,就怕雕蟲小技入不了您老的法眼。”
洪金龍嘆了口氣,說不看也罷,看了也白看,反正刻的再好也只能算是精品。他看我不悅連忙擺擺手說不是那意思,他是說上乘的玉料一年比一年稀少,當年夫子爲找一塊好玉有時候得花上好幾個月,現在開採出來的原石幾乎一年也出不了幾塊極品。
這話倒是不錯,尤其是和田玉,近年來幾乎瀕臨絕跡。已經是挖一塊少一塊了,還不是誰都能挖著。正因爲資源稀缺,連早年間幾萬塊錢一車的黃蠟石,現在都快要論克兒賣了,改了個很吉利的名字叫黃龍玉。
我指了指辦公桌上還沒取走的那塊:“早知道前兩年怎麼也收上它兩卡車。”說這話的時候,我後院的廂房裡還堆著一卡車的黃龍玉原石,誰讓我那會兒沒錢,沒有多收一點呢。
洪金龍嘿嘿的笑了兩聲,說不瞞小師傅,這黃龍玉現在火成這樣,在下其實也功不可沒。
這一**氛頓時輕鬆了不少,小雪過來說飯好了,問我現在吃不吃,我說上菜,給了洪金龍一雙筷子,其實也沒什麼好吃的,就兩個小菜一鍋湯。
洪金龍倒也不扭捏,端起碗就吃,邊吃邊說他當年賭石的時候如何一擲千金,如何一夜暴富,然後如何吃喝玩樂。唾沫星子小噴壺似的,濺的滿盤子滿鍋。
不知道是他的牛吹的太大還是唾沫星子飛的太遠,把小雪膩歪的夠嗆。放下碗說了一句:“大叔您那麼有錢,怎麼還稀罕來我們小店啊。”
洪金龍一口菜沒吞下去,噎在了嗓子眼裡。我趕緊站起來照他後背拍了兩下,洪金龍伸長脖子總算嚥了下下去。
“這丫頭不說,我都忘了。”洪金龍抹了抹嘴,把桌上的盤盤碗碗推到一邊,胳膊一甩,袖子裡飛出一副色子,說後來他不是好上這口了嗎,萬貫家財不到一個月就揮霍一空了。
我撿起一隻色子放在手裡輕輕的搓去上面的油汗,竟然是上好的壽山田黃石。這還不算完,我把六枚色子拼到一起,發現石塊紋理相連,竟然是一塊整料上切下來的。
“這是……誰幹的?”此情此景,要是夫子他老人家看了非氣得暈過去不可。
“小師傅好眼力。”洪金龍衝我挑了挑大拇指,說那時候他有錢啊,人一有錢就特信命,他找了個風水先生,按照先生的指引,高價拍了一塊鴨蛋那麼大的壽山石,找人給開成了一副色子,據說用這副色子就可以逢賭必贏。
“靈嗎?”我不知道什麼道行的風水先生才能想出這麼餿的主意。
“剛開始很靈,我一夜就能贏十間你這樣的鋪子,後來也很靈,不過是誰跟我賭誰就逢賭必贏。”紅金龍說:“言歸正傳,白老夫子的那本山水畫譜你見過沒有?”
鬧了半天,原來是爲這般。夫子的確有幾本寶貝似的圖冊,並非只有一本,畫的都是一些山山水水,我問夫子年輕時是不是相當畫家來著,夫子笑了笑說哪有的事,都是他閒著沒事畫來解悶的。
我曾經有一年還花了三百多個凌晨去記憶那些畫冊上的細枝末節,後來夫子最後一次從青海回來的時候,就把它們全燒了,不曉得他是不是知道我都記在腦子裡了。
然後就有了後來的主題拍賣會。
我推開工作室的門,把牆上的一幅畫指給他看:“畫冊的原件都被夫子燒掉了,這是我根據以前的記憶臨摹的。當然,按照一定比例,我把它給放大整合成一幅了。而且和原件有多少出入我也……”
“燒了?你怎麼能讓他燒了?”洪金龍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疼的我差點叫出聲來。
“沒錯,燒畫的時候,好多藏家還有同行都在場,你可以隨便打聽。”我拍了拍洪金龍放在我肩膀上的手,他整個人被抽掉了骨頭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嘴裡喃喃的唸叨著“燒了,都燒了,呵呵,燒乾淨了,多好……”。
我一看不好這個人兩眼發直神智混亂,不是宿疾發作就是猛鬼上身,趕緊吩咐小雪去攬運齋把易戈叫來。
“不用不用,小師傅莫急,我坐會兒就好,坐會兒就好。”洪金龍邊唸叨邊掙扎著站起來,我趕緊把他扶到門邊的沙發上,倒了杯冰水給他。安慰他說我家夫子姓白,他不是黃公望,那些山水畫值不了幾個錢。
過了大概十幾分鍾,洪金龍的情緒總算穩定了下來。對我說你們當時要是知道那本圖冊的價值,估計拼死也不能讓夫子把它燒掉。
這樣的理論我倒是頭一次聽說,一般都是奔著夫子的玉件來的,從沒有人打聽過那幾本圖冊,當然那些圖冊之前也幾乎沒幾個人見過,只有夫子燒它們的時候才第一次出現在衆人眼前。
畫上的山水景物很寫實,筆法並不十分高明,因爲畫得過於滿,一點也看不出中國畫講究的意境,我不以爲有什麼收藏價值。
洪金龍問我能不能把這幅仿品轉讓給他,見我摸不著北,便說反正畫譜也沒了,告訴我也無妨,就問我知不知道白夫子的得意作品,其中有個憤怒的小鳥。
我說那還用問,連這都不知道,我是幹什麼吃的。就列舉了幾個作品的名稱,看洪金龍瞪著眼珠子好像聽不太懂那些文鄒鄒的詞兒,我隨手拿起一支鉛筆畫了幾個素描給他。
洪金龍指著其中一幅月滿天鵝湖,說就是這件,好想還有幾個,是一套的,我馬上畫了另外幾幅分別是柳林雙飛燕,牡丹笑杜鵑,黃鶴舞雲端。
這一組四件現在都被玲瓏居館藏,每件的重量都在五千克開外,正是夫子的拿手絕活,夫子最得心應手的就是對大件玉器的琢磨。
曾經有一塊成品重達七百公斤的八仙過海,夫子從尋找原石到作品問世,足足花了兩年,可惜雕成以後不久就被神秘買主出天價轉走,我甚至沒見過真品,只見過圖片,那是夫子年輕時的作品。
那是一塊極罕見的藍白玉,即使通過圖片觀察,也能一眼看出來它不能歸同於任何一個玉石礦系,彷彿這種原石天下只此一件。我從沒有見過與其顏色紋理相似的玉石,不知道夫子從哪裡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