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夜。
莫裘天前往江隨途中,下榻的客棧廂房裡突地躍出了一道黑衣身影。
步伐輕盈穩重,踏地無聲。幾個起落,那黑衣人便落到了外院的圍牆上。
黑衣人正要縱身離去,心裡突覺一麻,似乎有一雙野獸般的眼睛在盯著他。
習武之人特有的警覺讓他直覺不對勁,他迅速地向左回跳,轉過身來。
只見庭院裡坐著一個人。不,與其說是坐,不如說是無法站立,不得已而坐在輪椅上。
那輪椅上的人戴著面具,遮住了臉龐,只餘一雙精明的眼泛著野獸般的光芒,在黑夜裡閃爍。
兩人就這般在黑夜裡相互對視,不發一言。
黑衣人似乎覺得很有趣,便揚了揚嘴角,輕輕一笑。然後移動步伐,躍至輪椅人面前,俯視著他。
近距離看,才發現那人有一雙透亮清澈的鳳眼,微微上翹的眼角,勾魂動人。那深邃的目光,彷彿可將人吸入眼底,拔之不得。
那人雖因坐在輪椅的緣故,不得已仰視著他。但那人的眼底沒有絲毫的自卑,反而有種特別的氣息,讓人跪伏。
黑衣人蹲下身,與那人平視。黑衣人直覺這樣的人,站著與他對視,是對他的侮辱。
黑衣人打量著那人,那人探究著望著黑衣人,任時間流逝,依舊不言。
黑衣人搖搖頭,比耐性他尚是輸了一籌。
黑衣人起身,拔起了身子,朝黑夜裡奔去。
次日清晨,莫裘天一行便早早起身,上馬車,趕去江隨了。
莫裘天等人不喜見莫孤影,故將莫孤影與小云安置在另一輛馬車上。
這般到也使得莫孤影落得清靜。
雖這輛馬車比不上府主的馬車豪華,但難得的,該備的物品卻也不差。
“少爺,給,您最愛的花茶。”小云將泡好的茶遞到了莫孤影面前。
“嗯。”莫孤影兩眼無神地伸手取過,便大口地將茶送入喉嚨。
“啊,少爺,小心燙……”小云話還沒說完,就見到莫孤影“噗”地一聲將茶盡數吐出,而後輕吐小舌,兩眼茫然。
“少爺,你今兒個是怎地了,一直在出神。”小云取出絲帕,替莫孤影擦嘴。
莫孤影揉了揉眉心,昨夜裡睡不著,他便出下榻的客棧庭院散心。誰知竟意外在莫裘天廂房外,碰上了上次的那個黑衣人。兩人對視了許久,直將他的眼睛看得痠痛,可仍是認不出對方是何人。
那人,明明可以就此離去,爲何,反倒回來與他對視。
莫孤影嘆口氣,罷了,那人雖不知怎地三番五次半夜去找莫裘天,但也不像是惡人,靜觀其變吧。
莫孤影甩甩頭,伸手撩開窗簾,看了看天。
今日的天氣格外的晴朗,暖暖的陽光照著,給人一種慵懶的味道。天上漂浮著些許的雲朵,在隨著微風緩慢地移動著。
沐浴著那暖暖的陽光,望著那飄動的雲,莫孤影緩緩的閉上了眼。
夢裡,他憶起了他當年尚身爲洛雪凰時的過往,憶起了他們倆相識的曾經,憶起了他們在□□亭下合奏的那首《獨酌闌珊》。
一行人便這麼坐著馬車慢慢地行到了江隨,到達之時,已距出發之日十數天。
江隨的客棧早已住滿了來自各地的武林人士,就連那花街柳巷,空房均未有剩餘。
莫孤影一行下榻之處,乃是江隨的武林大家,葉龍山莊。
葉龍山莊的莊主葉憑生乃是莫裘天的至交好友。
莫裘天到達之日,葉憑生即安排了晚宴以作洗塵,並差人精心佈置房間,安排隨伺的僕人。
莫孤影的房間在莊內一隅,與莫裘天等人房間相隔甚遠,如此,雖顯親疏之分,但倒也落得清靜自在。
是夜,莫孤影以出去看看世面爲由,讓小云推自己出莊外看看。
因莫裘天對葉憑生稱莫孤影乃是遠親,只是隨道而來觀會的。故葉憑生對孤影只是稍盡了主人之誼,便對其置之不理了。
由此,莫孤影出入山莊到是隨意得很。
莊外街巷市集之地,如今到處都行走著武林人士,來自不同地域的人士,衣著各異,從未見過這麼多武林人士的小云到是搖頭晃腦的到處觀望。
江隨乃桓朝一大城,夜間的生活甚是豐富。諸如戲班、酒坊等地,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羣,好不熱鬧,而尤其以“千品樓”爲最。
兩人一路走一路瞧,沒過多久,便來到了江隨這遠近馳名的酒樓——“千品樓”。
這千品樓雖稱不上萬般事物皆品之,但有三品,卻是不可錯過的。乃是“品天下英雄、品珍饈美味、品絕世佳釀”,這說的是千品樓處在歷屆武林大會舉辦之地,各方豪傑雲集,乃是英雄集會切磋之處,而千品樓特有的美食與釀造的桂花釀,也是天下衆人鍾愛之物。
“掌櫃的,我要一壺五十陳年的桂花釀。”剛進門,莫孤影便對門口櫃檯的掌櫃說道。
“這……這位公子,這可難爲小的了。武林大會召開在即,我們千品樓來客絡繹不絕,這五十陳年的桂花釀已然售罄,不如公子要些別的?”掌櫃忙丟下眼前的活,招呼莫孤影道。
“無妨,那便備些好菜,給我訂間廂房吧。嗯,不知玄字房可有空餘?”
“有,有,小的即刻給您準備準備。小三兒,來,帶這兩位公子到玄字房叻。”掌櫃熱情地招待道。
“好叻!兩位公子,這邊請。”
在小三兒的帶領下,莫孤影兩人來到了玄字廂房外。小云自始至終不曾插嘴說過一句話,只安靜的推著輪椅。
進房後,小云便將莫孤影推至裡間,而自己則在外間等候。
這廂房處在在千品樓的後院,周圍異常安靜,唯有風吹打著樹葉發出的沙沙響聲。
莫孤影推著輪椅行至桌邊,伸手,將罩著燭火的燈飾取下,而後輕輕地扭了扭裡層的蠟燭。
只聽“嗤啦”一聲,原本封閉的牆上出現了一道暗門。
莫孤影左右環顧了四周,確信周圍沒人後,便從暗門那推行進去。
待莫孤影完全進入此門,這門便怵地關上了,前後不過須臾片刻。
若非熟悉此地之人,怕是也想不到此處會有暗門吧。
輪椅滑動地面的聲音漸漸清晰,坐在暗門裡的人微微勾了勾脣,道:“嘖嘖,怎地這麼久纔來,可讓我好等。”
莫孤影慢慢地推著輪椅,來到了暗門裡處。
只見這暗門之後別有天地,乃是一間廂房,書架、牀鋪、桌椅樣樣齊全,佈置得到比外間更爲華貴,紗帳帷帳,無不是鑲著金邊的。更甚的,乃是照明之物,竟是鴿卵大的夜明珠。
莫孤影看到這般行頭,心裡直嘆可惜。不過暗想道此人一貫的行徑,倒也只有暗暗嘆氣了。
“你仍是一貫的鋪張浪費,可惜了。”莫孤影環顧了四周,搖了搖頭。
他推著輪椅,來到那人的面前,打趣道:“呵,你們牽機樓打探消息的能力當真厲害,那日我方說要來江隨,你便傳信與我相約了。若我未記錯,這白鳥從長樂飛到揚都,也需不少時日吧,莫非你們牽機樓有預知能力不成。”
此時,若有人聽到莫孤影口中的“牽機樓”三字,必定驚詫。
牽機樓,乃是做暗殺與打探生意之處。只要你出得起錢,便沒有牽機樓殺不死的人和探不到的消息。江湖中人雖惡牽機樓窺其隱私做法,但誰不擔心自己有什麼把柄落入牽機樓手中。是以牽機樓在江湖上讓人畏怯。而其樓主樓玉茗,江湖中卻無人見過,凡樓中要事,皆是其左右副手代理,甚爲隱秘。
因其特殊的職能,與地處位於北方的國都——長樂的緣故,江湖人便將牽機樓稱爲“北樓”,白道之首“南府北樓”中的“北樓”。
而莫孤影眼前這人,竟是不曾在江湖中露面的牽機樓樓主,樓玉茗。
只見樓玉茗此人,雙目含珠,媚眼如黛,一顆淚痣點綴在左眼下角,端得是一番風情。身著一身明黃色的寬袖長袍,上用金絲線勾綴著暗金花紋,一條金絲腰帶下,掛墜了一塊通體翠綠的玉佩,整個人就如個金燦燦的元寶。但如此粗俗的裝扮在他身上非顯俗氣,反倒顯出一種嫵媚。
他手中拿著一把鎏金扇,扇骨剛硬無棱角。
若是品器高手觀之,必會發現,此乃傳世神兵“鐵骨扇”。只是樓玉茗素喜豔色,派人將原本烏黑的扇柄,生生鑄成了金色。只嘆這一把名兵,到成了他賞玩之物。
將近五月的天氣,仍帶些涼意,可樓玉茗卻仍拿著扇子扇著風,自作高雅。
“呵呵,此乃機密。”樓玉茗拿扇子擋了擋脣,掩飾了嘴角不明意味的笑。
“況且,武林大會,興許他會來也說不準。你等了他這些年,不管這事兒準是不準,你終是要賭上一賭的,你又怎會不來呢。”
“你倒是瞭解我。”莫孤影緩緩地摘下了面具,放至桌上,搖了搖頭笑了。
“唰”地一聲,樓玉茗收起了手裡的扇子,他突然半趴在桌上湊到莫孤影面前,疑惑地問道:“我實是不明,同是爲你所救,爲何你卻鍾情於他而非我?”
原來當年莫孤影雙腿致殘,而後被□□所害毀容,大病一場後身子常常犯病。
正所謂久病成良醫,莫孤影到是鑽研出一套醫術來。雖比不過二十年前失蹤的“鬼醫”路文華,亦不及行雲宮的右護法“玉面神醫”溫陽,但他的醫術若放到江湖上,也可算有所成就了。只可惜,醫人卻不能自醫,不然莫孤影也不會仍舊這般容貌了。
但也就是這般的醫術,在機緣巧合下救了當時受重傷逃至莫府療傷的樓玉茗。
兩人之間惺惺相惜,到是生出朋友的情分來。
是以這幾年來,莫孤影常常與樓玉茗暗中聯繫,交往甚密。
這份至誠之情,對身處人情冷漠的莫府的莫孤影來說,可謂心中那旭日的陽光了。
莫孤影下意識地將身子朝後靠了靠,偏離了湊過來的樓玉茗,他自嘲的一哂,“呵,你若不知,我又何嘗會懂。不過,我與他相識在先,緣之一字,亦講求先來後到。”
樓玉茗看到莫孤影的躲避,眸色一黯,又正坐回來。
莫孤影淡淡一笑,化解尷尬,他轉換話題道:“武林大會的事,你有何看法?”
樓玉茗漸漸地收起了慵懶的表情,正色道:“說到這事,我倒是覺得奇怪,我的探子竟然探不出更多的消息。這次武林大會,我總覺得開得甚是蹊蹺。”
他執扇敲了敲自己的額頭,皺眉道:“依你所言,這次大會,莫裘天欲將盟主之位讓給莫奉青。但若細想起來,這莫裘天正當壯年,而莫奉青雖在江湖上有些名氣,卻是心性未定,比起他的父親尚缺了一份穩重與老練。莫裘天如此輕易讓位,不怕衆人不服莫奉青?況且,比莫奉青武功高的人可多了,莫裘天又怎地如此篤定莫奉青必勝?他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原來當日莫裘天突然提出要將武林盟主之位讓出之時,莫孤影便聯想到了那個雨夜裡的黑衣人。
那天莫孤影雖沒有任何表態,但心裡早已暗暗懷疑。是以,他暗地裡通過牽機樓的“桂香苑”聯絡了樓玉茗調查此事。
這“千品樓”其實也是牽機樓所經營的另一處打探消息之所。
凡知“千品樓”的人,都知道這“千品樓”的桂花釀至多隻有三十年,而方纔孤影開口便要五十年的,掌櫃便知他是樓主的貴客了。
“據我所知,莫裘天乃是極重面子之人。你瞧我在莫府多年,都不曾被他承認親子的身份,便可知曉一二。如此重面子之人,必是喜好享受當上位者的感覺,又怎會甘心讓位。莫裘天何等精明的人,這莫奉青的能力不足以統帥武林,他豈會看不出。況且,他素來顧忌我,而今出門卻將我帶上,也不知他究竟算計著什麼。”莫孤影揉了揉眉心,沉思道。
樓玉茗不由地對這對互相猜忌的父子相處方式感到暗暗咂舌,“話說回來,你爲何會懷疑他,他畢竟是你爹親。”樓玉茗終是禁不住問了出聲。
“玉茗,你信我,抑或是信一個武林盟主?”莫孤影不答,反問道。
“我自是信你。莫裘天他年紀輕輕即任武林盟主之位,在莫家老太爺猝然逝世後,便接手莫府,其速度之快,安排之穩,無不讓人懷疑。況且他在江湖上爲人稱道,古道熱腸,即位以來,竟沒有一個仇家,也無一反對之人,豈不奇怪。一個人,若真是找不到一點錯處,那便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此人太善於做戲,處事圓滑,另一,呵呵,那人便是觀世音菩薩了。”樓玉茗又“唰”地一聲打開了扇子,故作風雅地搖了起來。
“我懷疑他,自是有我的道理。如今不方便與你說,我們先靜觀其變吧。這幾日來我總是心緒不寧,在莫裘天說讓位之事的前夜,曾有個人闖入了莫府。當時正值雨季,如此行色匆匆地闖入,只怕是有些什麼密謀。”莫孤影揉了揉眉心,皺眉道。
樓玉茗手裡的動作一頓,急忙問道:“如今你們下榻在葉龍山莊,那此人可是葉憑生?”
“非也。此人的身份縱使我翻遍了記憶,我也猜不出是誰。”
“你將那人的身形與我說說,或許我可略知一二。”
莫孤影垂了垂眸,深深地回憶道:“那人身高似乎約六、七尺左右,身形修長,嗯,是個女子。”
樓玉茗一驚,“你如何肯定是女子?”
“實不相瞞,在來江隨路上,有一日在下榻的客棧,我與她曾對照過一次。”
樓玉茗更是驚詫,他想也不想地,忙抓住莫孤影的手臂問道:“她可有傷著你?”
莫孤影不著痕跡地撇開了樓玉茗的手,裝作未見樓玉茗那瞬間黯淡的眼,淡淡地道:“無妨,我們只相互對視了片刻,她便走了。”
樓玉茗忽地鬆了口氣,又道:“你也忒膽大了。但這女子究竟是何人,大半夜的去一個大男人的屋裡,也不怕人忌諱。說來,她的武功路數你可看清?”
莫孤影嗤笑了一聲,“你這可問倒我了,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豈會見過江湖各人的武功路數。不過,那人的輕功甚好,沾葉即飛,快而無影。但似乎是對雨水有所顧忌,那雨夜她皆挑乾燥之處落腳。”
“唔,容我細想。女子……不忌諱夜間入男子房間……輕功沾葉既飛……挑乾燥之處落腳……那此人必是愛美怕髒,亦不拘於世俗之禮之人。這等人物,搜遍整個江湖,我只想到一人。” 樓玉茗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劃指在桌上寫上幾個字。
“你是指……她?怎麼會?”莫孤影看罷樓玉茗所寫,怔了怔。
樓玉茗拿起扇子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唉,如今我只望我猜錯了。這武林大會之事,我是越想越頭疼。你的老爹,真能折騰出事兒來。”
“對莫府,我沒什麼感情,對莫裘天,我亦不喜。你繼續放手去查吧,不必顧慮我。”莫孤影望著那桌上正漸漸消失的字,沉吟道。
“我便轉手去查探參加大會之人的情況吧,那女子的情況在未定論前我實是不好查。”
“嗯,難爲你了。”莫孤影笑了笑。
樓玉茗又恢復了慵懶的姿態,轉身從身後取來了一個酒罈子,“砰”的一聲放到桌上,然後取過酒杯倒了起來。
“行了,不說這麼多了。找你來可不是來看你這美人皺眉頭的。我最是憐香惜玉,瞧不得美人愁。來,陳年五十的桂花釀,這可是你點的,你若不嚐嚐便虧了你的舌頭。”
“你明知我已非美人,還如此調侃我。今夜若不將你灌醉,怕是我都捨不得出這個門。”對樓玉茗提起自己的容貌,莫孤影也不以爲意,他接過樓玉茗遞來的酒杯,與他一飲而盡……
而後幾天,莫孤影常常到“千品樓”與樓玉茗相聚。
同時,樓玉茗也帶給莫孤影不少讓人哭笑不得的消息。例如某某掌門的弟子拉了肚子,某某門主的小妾小產了,某某幫主的愛駒死了,某某莊主的名畫被毀了,諸如此類的。莫孤影聽後,都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也沒放在心上。
很快,日子便這麼過去了,武林大會也即將召開。
在大會召開的前夜裡,莫孤影一時興起,便差小云向莊主借了把琴,信手彈了幾曲,其聲嗚嗚然,如怨如訴,飄渺不絕。
至夜半之時,滴著紅淚的燭苗漸漸湮滅,房間又回到了孤寂與黑暗,一切沉靜得可怕。
莫孤影早已停下了彈琴的動作,在定定地望著燭苗出神。
此時的他卻不知,遠處有個人一直在靜靜地在望著他。
作者有話要說:發現好多評論都是第一章的,莫非是大家看第一章就棄文了,~~~~(_
武林大會當日,會發生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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