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dāng)然知道鄔學(xué)士光而不耀，我說的不好親近，是說他無所求?！?
魏王打斷祁暢，似笑非笑：「人無所求，自然就不好——親近。」
「親近」二字，低而沉，帶著重量，直入祁暢耳中。
祁暢霎時明白魏王所說的親近，是一種站隊、拉攏、結(jié)黨。
而他一個小小侍講，魏王竟和他說到如此隱晦之事上，他一顆心忐忑到了極致，幾乎要從嘴裡跳出來。
「臣……臣才疏學(xué)淺，頭腦愚鈍，不、不解王爺所指……」
魏王盯著他，笑道：「你擅鑽營弄權(quán)，分明是個聰明人，怎麼會不懂？是不想懂，還是不敢懂？亦或是侍講心中已擇明主？」
祁暢連連擺手：「臣絕無此意，臣確實是覺得自己資質(zhì)平庸，和鄔學(xué)士相比，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臣不配和王爺親近?！?
魏王見他額上冒出一層冷汗，知道他心中害怕，越發(fā)笑的和藹：「你是不配，可你有個好舊主，有個好同鄉(xiāng)?！?
他開門見山：「祁侍講曾爲(wèi)莫府奴僕，又得莫將軍青眼，對莫將軍和莫節(jié)度使，必定是瞭如指掌，本王想知道一些莫家的細枝末節(jié)，不問侍講，又能問誰？」
祁暢覺得有一股狂風(fēng)捲進來，一切都在搖動，魏王的話像是驚雷，劈在他頭頂，與此同時，一股冷意從腳底躥起，凍的他直哆嗦。
他害冷似的打了個寒顫：「臣......臣是個奴僕，怎麼會了如指掌......」
「別怕，」魏王越發(fā)笑容滿面，「並非要除去有功之臣，只是天地四時，猶有輪替，何況人乎？兵權(quán)易主，國朝內(nèi)外皆安，不就是你們讀書人想看到的太平盛世嗎？」
他起身，上半身向前探，好似一條毒蛇，冰冷滲人地伸到祁暢面前，眼睛裡冒出淬著毒的慾望之光，口中鑽出的聲音，如同蛇信，可以恰到好處探到祁暢的肚底。
「兵權(quán)易主，天下也易主，失去歸德將軍這個靠山，你會得到一座更大的靠山，足以讓你在京都步步青雲(yún)，滿袖春風(fēng)啊?！?
他直起身，掃向屋中不合時宜的陳設(shè)，輕蔑一笑，落座：「到時候你不必附庸風(fēng)雅，你的一言一行，就是風(fēng)雅?！?
祁暢面孔呆滯，不知所措。
他臉色慘白，只剩下兩個眼珠子還黑著，雷聲仍然在他腦袋上轟鳴，讓他什麼都聽不見。
魏王說的每一個字，都足以嚇得他魂飛魄散——魏王讓他出賣莫聆風(fēng)，讓他成爲(wèi)一個小人，踩著舊主的恩情往上爬。
他的神魂如同盞中熱氣，一點點消散殆盡，最後勉強在臉上留下一個假笑的殼子，難看而且虛僞。
他兩隻手捧著漸涼的茶盞，看著沉到底的茶葉，哆哆嗦嗦端起來嚐了一口，任憑苦澀冰冷的茶水鑽入肺腑。
一口冷茶給了他些微膽量：「王爺不要開玩笑，臣從前是做奴僕，不是在莫府做客，怎麼敢和莫節(jié)度使、莫姑娘親近，和她最親近的人，是程三爺和——」
他嚥下鄔瑾兩個字。
魏王對程三其人，並不瞭解，只知莫千瀾有位已經(jīng)疏遠的莫逆之交，程泰山。
他笑了笑，略過那個和字：「是嗎？」
祁暢扯起嘴角，想笑，沒笑出來：「臣不過是一個小小侍講，所說的話，輕如鴻毛，說出來，也不會有人信?！?
他誠惶誠恐站起來，退後一步，跪倒在地：「王爺今日之語，臣傳出去半句，死於刀劍之下。」
魏王起身走到祁暢身邊，伸手攥住他臂膀，將人提起來，按進椅子裡：「我既敢直說，便不怕你說出去，世人權(quán)衡利弊，最會裝聾作啞，你不瘋，旁人也會說你瘋的。」
他走到屏風(fēng)旁，看
了看屏風(fēng)上繪的曙色：「侍講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見你收受賄賂，本以爲(wèi)你會爲(wèi)官位財帛而動心，沒想到竟是個堅貞之人，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強?！?
祁暢兩手潮溼，抓住衣襬，垂首低眉：「多謝王爺仁慈體恤?！?net
魏王轉(zhuǎn)身去看香鴨薰?fàn)t：「只是你拂逆了我，我心中不快，這京中留不下你了，你明日便去翰林院請辭?！?
祁暢聞言，猛然擡頭：「請辭？」
他惶惶然張大了嘴，那股不存在的大風(fēng)又刮進屋中，這回連地面都在震動不止，隨時會塌陷，將他拉入地獄。
魏王點頭：「嶺南是個好地方，我派人送你去。」
祁暢本頭腦昏沉，一顆心成了重錘，一下一下撞擊他的胸膛，使得他胸口絞痛，不得不躬身下去。
前所未有的無助席捲而來，遠超過雨夜時被馬車濺一身的水——魏王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碾碎了他的人生。
他從椅子上滾落到地，再次跪倒：「臣什麼都不會說......」
「不爲(wèi)我所用的人，我從來不留?！刮和醵⒅?，在等著他服軟。
利誘與威逼，他總會選一個。
祁暢跪著，冷汗往下淌，從鬢角滴落在地、從手指縫隙滴落在地、從膝蓋上浸溼在地，身軀下方的陰影逐漸潮溼，連成一片。
他的手指指甲卡進青石板縫隙中，曲折、斷裂，而他一無所知，只是不住顫抖。
他知道魏王在等他回答，但他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趙先生，我不是你口中的小人！
去嶺南！
去那個蠻荒、多毒之地！
他在心裡狂呼吶喊，影子落在地上，蜷縮成一團，顏色濃郁，彷彿是將怒火都積蓄到了其中。
魏王漠然看他許久，見他身不由己地顫抖，還在強做鎮(zhèn)定，嘆道：「本王是替你可惜，你一個乞丐，能走到今天，其中苦楚艱難，可想而知，你既然要學(xué)安金藏剖腹救主，那自己的人生便化作雲(yún)煙了?！?
祁暢冷汗涔涔，嗓子乾?。骸赋肌⒊嫉摹壬?.....」
提到先生二字時，他仍有心虛之感，因爲(wèi)趙世恆從不當(dāng)他是弟子。
但現(xiàn)在，他應(yīng)該有資格做趙世恆的弟子了。
「先生教導(dǎo)過臣，守節(jié)死義。」
魏王拊掌：「好，本王今日倒是見了個硬骨頭，世人都說鄔瑾有文士之風(fēng)，可依本王看，你纔是真有骨氣。」
他脫下身上鶴氅，蹲身披在祁暢後背：「嶺南溼冷，徹骨寒涼，本王就送你件衣裳禦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