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篇文章，一共六千馬克，方然並不清楚此類交易的行情。

金伯利的精英後代，看上去，對自己這樣的“貧苦孤兒”還挺大方，在一般的中學生眼裡，幾千馬克也勉強堪稱一筆鉅款，殊不知，他在聯(lián)邦金融機構的存款有二十萬馬克，富裕談不上，但也沒把這錢看在眼裡。

那麼要不要賣呢，當然；

低調行事、避免麻煩是現(xiàn)在的第一要務，署名反而無所謂。

本身對聯(lián)邦的學術圈認識有限，方然的兩篇論文，只是泛泛的涉及“種羣演化”、“原始生命”，內容也很謹慎，主要是藉此熟悉一下學術論文的發(fā)表流程。

至於六千馬克的款項，他就默默的收下。

世上哪會有人嫌自己錢多呢，爲了掩飾真相，拿到錢後，方然直接往金伯利的學生卡里充值了三千馬克，裝作的確窮困潦倒，急等錢吃飯的樣。

其實，但凡一個觀察細緻的人，就看方然的用度，也不難猜到他的手頭相當寬綽。

更不用說他的醫(yī)療險，多次加保，額度已提升到了三百萬馬克。

但是在金伯利，混跡於一大羣家庭非富即貴，滿身名牌奢侈品的同學之間，沒有人注意到方然的衣食住行與“貧困孤兒”的身份不符，也是再尋常不過。

一邊學習，一邊做“國際商用機器”的兼職，此外隔三差五還有點外快，方然的花銷卻著實寥寥，除去每年的學費、保險費，他居然能結餘下接近六萬馬克的一筆錢，雖然看上去，和聯(lián)邦家庭的年平均收入差不多，但在消費主義盛行的聯(lián)邦，接近百分之九十的家庭都拿不出這樣一筆現(xiàn)金。

但是，若用來追尋永生，幾十萬馬克的數(shù)目卻不值一提。

跋涉在學習的坎坷長路上，每一次，在寢室裡關閉電腦，揉搓疲乏的雙眼，阿爾貝*雅卡爾的告誡就飄進腦海，提醒著十四歲的少年，“永生”，哪怕不考慮衰老，仍然是一個極難達到的目標。

在此之前，多年的學習生涯中，方然始終將衰老作爲唯一的宿敵。

從一開始知道衰老的存在，到對其進行研究，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能很平靜的面對這一自然現(xiàn)象，並不是因爲勇氣，而是長期的生命科學研究，給了自己起碼的信心，憑藉發(fā)達的現(xiàn)代科技，說不定，在自己還未徹底老去之前，衰老的奧秘就會被人類窺破，從無底深淵而變爲無限生命的通途。

然而問題在於，這樣一條無數(shù)資源支撐起來的天路，會多麼狹窄，又只能承載多少人；

答案，恐怕不容樂觀，憑藉對人類社會的觀察，方然很容易理解雅卡爾老師的心境，也大概能猜到，在永生的希望面前，這位行內人爲何卻無動於衷。

窺見黑暗的未來，老師他，是自己主動放棄了罷。

科學，或許能戰(zhàn)勝衰老，甚至對抗不可戰(zhàn)勝的死亡，這，是方然多年來的一種信念，直至今天也未曾動搖。

但另一方面，現(xiàn)如今，他卻體會到雅卡爾也必然看透了的困局：

即便拼命的研究生命科學，找到戰(zhàn)勝衰老的手段，這一手段，也無法造福研究者本人，甚至……

還會引來殺身之禍。

永生路上，任何一點微末的威脅，潛在的風險都趨近於無窮；

永不下車的憑據(jù)，代價高昂，絕無可能拯救世界上的幾十億蕓蕓衆(zhòng)生；

永遠呆在時間的列車上，需要近乎無限的資源，掐滅任何潛在的風險，別無他途。

從衰老出發(fā)，一步步推導到“永生時代”的概略圖景，衝突，不可避免，方然並不認爲只有他能想到這一切，至少，阿爾貝*雅卡爾也想到過。

這樣一來，結論就很明顯，永不下車的人間奇蹟，絕不是沒有資源、地位與力量的普通人所能達成，即便再怎樣努力，再怎樣執(zhí)著，沒有保護自己、掠奪他人的實力，在時代變革的滔天巨浪裡，也只會是轉瞬間即被抹殺的草芥。

倘若對自己毫無意義，征服衰老，戰(zhàn)勝死亡，豈非就是在爲他人作嫁衣裳；

雅卡爾的放棄，原因，大抵如此，十四歲的方然思維已足夠縝密，他清晰的看透了這一切。

但，還沒有結束。

永不下車的票，一旦出現(xiàn)，會被誰牢牢攥在手中呢；

尋常人的思維，大概會認定是那些高官顯貴，要麼是高高在上的國王皇帝，要麼是富可敵國的億萬富翁，這些人，掌握近乎無限的權力和資源，但凡有希望，哪怕付出再高昂的代價，也必定會毫不猶豫。

但方然卻不這樣認爲。

永生的謎底，或許就在不遠的將來，到那時，難道他只能和無數(shù)普羅大衆(zhòng)一起，仰望蓋亞從未有過的神蹟嗎；

這種命運，他根本拒絕接受，也不認爲自己命該如此。 Www⊙тTk án⊙￠ o

雅卡爾的放棄，是否睿智，方然並不想妄加評論，此人畢竟只精通於生命科學這一個領域，蓋亞日新月異的信息科學，IT的發(fā)展、滲透，雅卡爾恐怕並不十分了了，那麼他對未來的判斷，也就未必準確。

世界的趨勢，會是怎樣呢；

一刻不停的時間列車，車廂裡將會變成什麼樣，方然在想象。

在追尋永生不死的征途上，什麼才最要緊，是戰(zhàn)勝衰老嗎，似乎是，卻又不是：哪怕衰老的無底深淵再怎樣恐怖，單憑他一個人，也只能在生命科學的浩蕩奔流中沉浮，甚至，根本起不到什麼關鍵的作用。

最要緊的，反而是審時度勢，設法在永生不滅的奧秘一旦出現(xiàn)時，立即將其掌控。

思路進行到這裡，方然想到了之前撰寫的兩篇論文；

論文的價值，自己作爲撰寫者不曾得到，聯(lián)邦政府作爲出資人，卻也不曾到手，那麼以此類推，人類世界的一切成果又都會被誰拿到呢：

只有能拿到的人，才能拿得到。

腦海中飄過一句似是而非的話，方然卻沉思良久，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此時此刻，透過人世的迷霧，他頭一次頓悟到了箇中關鍵：

所謂“永生”，所謂“永不下車”，倘若站在全人類的視角去觀察，最要緊的並不是親自投身於戰(zhàn)勝衰老，而是未雨綢繆，佔住一個便於出手的有利位置，才能在機會一旦出現(xiàn)時，牢牢的將其攥住。

但，這最有利的位置……

卻又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