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元年實在不是一個好年景，眼看這一年就要到底，忽然又從南國傳來噩耗：臘月初二，南帝暴斃。關(guān)於暴斃的說法也是多種多樣，擺在明面上的說法是南帝突生急病，藥石無用?？蓮奶阶觽鱽淼南?，隱諱地指出別有內(nèi)情。

北國君臣乍聞此訊還來不及做出深思，後續(xù)的事件又接踵而來。南帝驟然而崩，沒有遺旨，那一夜急召衆(zhòng)皇子入宮，其內(nèi)中詳情外人不得而知。第二日，皇二子、四子、七子匆匆離京，太子當(dāng)夜令禁軍入城，把其餘皇室重親都留在了京都。逃離的三位皇子到了封地後很快就高舉義旗，稱太子弒君篡位。若在平日，這樣的傳聞不會有人理會，可聯(lián)想到兩個月前曾有太子戲?qū)m妃的傳聞，後來南帝對太子態(tài)度冷淡，諸多不滿。在這的時期，南帝驟崩，太子的處境頓時微妙起來。三位皇子的舉動，讓南帝的兄弟都開始蠢蠢欲動。太子初坐帝位，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必須先要平叛。

臘月十四，南國的太平日子在一夕之間崩離。

遠在千里之外的動亂很快就影響到北國的朝政。南國二皇子派來了使臣。朝臣對於這位南國皇子的記憶，還停留在獵場刺殺那樁案子上，當(dāng)時二皇子在重重包圍中逃逸出去，讓衆(zhòng)臣都覺得不可思議。

使臣來到北國，先是秘密叩見皇帝，將獵場之事解釋清楚，後來又拜見了欣妃。

大臣們都知道，這位皇子擺出如此的低姿態(tài)，目的只能是借兵。

爲此，朝中因政見不同分爲兩派，其中主戰(zhàn)呼聲最高的就是延平郡王，皇后的親兄，趙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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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朝政在皇城涌起風(fēng)浪，但東明寺中卻一無所知。冬雪夾著雨水而至，幾日不見陽光，簌簌地落了幾日，院子裡，樓閣上都換上玉屑瓊衣。初晴的那日，子虞披上黑狐裘衣，拋開衆(zhòng)人，尋雪色而去。

天清氣朗，越發(fā)顯得天地如初開一般顏色，朱樑碧瓦都不見了，只見銀裝素裹，似白玉砌成一片。子虞深深呼吸，冷冽的氣息讓她爲之一暢，擺脫連日的沉鬱。在院子裡走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地方狹小，無處可去，她滿腹心事，又不願回去沉著臉面對宮人的哀慼，想了又想，推開院門走了出去。

北苑種著兩株上好的梅花，花期中開得正盛，子虞賞了一會兒花，正出神間，院裡傳來撥絃的聲音，須臾，熟悉的琵琶聲從院內(nèi)飄蕩出來，曲折動人，婉轉(zhuǎn)如訴。

子虞推門進去，一個婦人坐在梅花樹下，懷抱琵琶，正專心彈奏。她面容普通，目光平靜，對來人視而不見，靈巧的雙手無一絲凝滯。她的舉止氣度都讓子虞感到一種熟悉，很快就判斷出，這是一個宮人。

曲調(diào)最後以一陣玉珠落盤結(jié)尾。子虞讚道：“真是好曲?！毙窗l(fā)現(xiàn)自己失言，她是一個啞婦。

誰知婦人頷首，微笑道：“只有失意的人，才能聽出曲子的好?！?

子虞微訝，細細審視她一番，半晌過後，才問道：“你是誰？”

“我是誰無關(guān)緊要，”婦人淡然道，“娘娘想知道的，只是我在這裡的原因?！闭缱佑菖袛喑鏊纳矸荩惨谎劬筒聹y出子虞的來處。

子虞坦然點頭，婦人道：“我得罪了貴人，所以被趕到這裡，時間一久，就被別人忘記了?！?

她輕描淡寫，子虞卻覺得別有內(nèi)情，看待她的目光越發(fā)慎重，正想找個告辭的理由，婦人說道：“娘娘害怕什麼，莫非怕受我牽連?？赡锬锶缃竦哪?，與我有什麼兩樣，還怕什麼呢。”

子虞蹙起眉，冷冷掃了她一眼，“言多必失的道理你應(yīng)該明白，既是躲避貴人，就不該失言惹出禍患?！?

婦人輕輕，“我知道娘娘失意到此的原因了。太過謹小慎微，反而失去了進取的魄力?！?

子虞心裡咯噔一聲，說不出的煩躁，又對婦人的眼力感到吃驚，說道：“我也知道了你被趕的原因，宮人若是太過聰明不懂收斂，難免會受人排擠?！?

婦人攏了攏鬢髮，嘆息道：“說得不錯。若是當(dāng)年我能做得不露痕跡，今日未必到此地步。”

子虞深深注視她，“你到底是誰？”

這是她第二次問，婦人也不再故弄玄虛，起身一拜道：“妾姓吳，名元菲。原是宣郡王趙府的西席。”

子虞想了又想，始終想不起宣郡王是何人，復(fù)又聯(lián)想到趙姓，朝中趙姓官員不多，若是最顯赫的……她駭然一驚，“宣郡王？難道是皇后的父親宣王？”

婦人一愣，眼中片刻迷離，“原來她已做了皇后，難怪能從郡王晉爲王了。”

子虞已從驚詫中恢復(fù)平靜，“既是西席，該受禮遇纔是，你得罪了什麼人？”

婦人道：“妾得罪的就是趙府的千金，應(yīng)該說是今日的皇后——趙玨。”

子虞瞠目看著她，“你教授她什麼？”

婦人從容不迫地一笑，“後宮之道?！?

在子虞不足二十年的人生中，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其中多的是天潢貴胄，簪纓之族，有的讓她敬畏，有的讓她厭惡，可是僅靠一句話，就讓她產(chǎn)生濃濃好奇的，眼前卻是第一個。

她沒有立即開口，而是在考慮這番交淺言深的後果。

吳元菲也在打量她，察覺到她的沉默後，彷彿頃刻就明白了其中的顧慮，說道：“妾已經(jīng)在這個院子裡住了二十年。娘娘大概不明白二十年的含義。再堅強的信念和意志，也會在漫長的枯寂中軟弱。這個院子並無他人，如果再不說些有趣的話題，妾怕以後會忘記說話的能力?！?

這話題稱不上有趣，卻讓子虞異常好奇，她問道：“宮廷起起伏伏，從來不會固定屬於一家，難道這其中還有學(xué)問？”

吳元菲道：“娘娘一定聽過熟能生巧的典故。一個沒有學(xué)識的賣油郎，尚且能從最簡單的勞作中悟出至理，一羣才鑄人，胸藏錦計的人匯聚在宮廷，其中相處之道，又怎麼能不稱之爲學(xué)問呢？”

子虞淺淺笑了笑，不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轉(zhuǎn)而又問：“你既是皇后的老師，可知道皇后是個什麼樣的人？”

吳元菲眼睛一亮，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讚賞，可很快就斂去，低頭沉思起來。

“妾教導(dǎo)了她八年，換來的是二十年的幽禁。”她道，“到如今，都不敢自誇說能有多瞭解她，妾能說的，不過是所知的八年，她是什麼樣的人，娘娘不妨自己判斷。”

子虞點點頭。

她低下頭去，似乎開始了回憶，“妾初到趙府的時候，是受惠順長公主的，她的兩個女兒，分別叫玨和瑤，都有入主宮廷的希望，從她們七歲時，妾就開始教導(dǎo)她們。平心而論，兩個女孩之中，瑤的容貌品性，都勝出一籌，不僅是妾，府中其他人也都更偏愛她一些。等到她們兩個都到了十三歲，事情幾乎已成了定局。當(dāng)年先帝多次用兵南下，都沒有成功，導(dǎo)致國力衰漿頗有悔意，隨後就與南國議和，南帝提出要求，要皇室女子和親出使?！?

她說到這裡，皺了皺眉，喟嘆道：“先帝的女兒都已出嫁，只能從宗親中挑選?，幨翘渝念A(yù)定人選，本以爲相安無事，誰知宰相突然提議讓瑤出使，讓趙府上下不知所措。更奇的事還在後面，在南國使臣入宮的時候，恰巧有畫師在他面前跌落了幾幅畫，其中就有瑤的。宰相的推薦，南國使臣的要求，內(nèi)外兩方面的壓力，讓惠順長公主也不得不服軟。最後決定由瑤遠嫁南國，與宮廷失之交臂。”

子虞聽到這裡，幾乎要以爲這不是皇后的故事。吳元菲擡起頭，緩緩說道：“一年後，玨的弟弟娶了宰相的女兒，而她，嫁給了當(dāng)今的聖上。在她出嫁之時，惠順長公主臥病不起，都未親自送她，別人都道長公主愛女遠嫁，所以心力交瘁，不顧次女。你可知其中的原因？”

子虞看她的表情，吸了一口冷氣，“難道，宰相，畫師都不是巧合？”

“這世上哪有這麼多巧合呢？”吳元菲道，“惠順長公主不是傻子，可直到瑤遠嫁一年，事情才露出些微端倪。當(dāng)年的趙玨不過十四歲，可她是什麼時候聯(lián)繫上宰相和收買畫師呢，也許更早。衆(zhòng)人都只關(guān)注了瑤，卻從未注意過她，在大家都還不在意的時候，她已經(jīng)找到了最有力的盟友，在最恰當(dāng)?shù)臅r候，給了自己姐姐一擊，所以最後踏入宮廷的是她。”

子虞聽了故事，久久不語，目光只落在院子的角落，那裡青磚覆雪，一片寒涼。

“我在南國時曾有人教過我，”子虞緩緩道，“她說，在宮裡最需要警惕的，不是高估自己的能力，而是低估自己的對手?！?

吳元菲眉梢一擡，問道：“是誰說的呢？”

“南國昭儀瑤姬。”子虞道。

吳元菲“啊”地低呼一聲，手指在弦上輕捻，驀然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