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規(guī)矩,婚後的第一日清晨,新婦要隨新郎拜見公婆。子虞的公婆是這個國家的主人,更加不敢怠慢,兩人四更時分就已起身換上朝服,入宮覲見。
在宮裡時,子虞也曾隨欣妃去過各個宮殿,可這一次不同,宮門特意爲她而打開。帝后二人高居正殿主位,一干皇族依次而下,衣飾莊重華麗,言談又很隨意地等待兩人。
還沒進殿,子虞已經(jīng)感受到一種非同尋常的氣氛。裡面的人都處在這個國家的權力巔峰,若是不能得到他們的歡心,以後的日子就很難過得舒坦。
睿定注意到她的神色,入殿前,趁著司儀司贊不注意,偷偷握了一下她的手,又對她平靜地微笑,頓時安撫了她略有躁動的心緒。
兩人在殿中行了大禮,帝后按例頒下賞賜。皇后言笑盈盈,還另爲子虞準備了一對白玉如意,更是珍貴之極。大禮行後,兩人得以在殿中落座。子虞這纔有機會打量殿中衆(zhòng)人。
帝后之下是東宮太子夫婦。太子不似子虞那日在交泰宮見他的模樣,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一副莊重持穩(wěn)的樣子,把他身邊的太子妃襯托得更加顯眼:她與子虞年紀相當,顧盼神飛,眉目間有一種英氣。當子虞望向她時,她回了一個坦誠善意的笑容,讓子虞一見如故,心生歡喜。
三皇子睿繹坐在右爆他也與以前不同。子虞第一次見他時,他在文媛身邊被衆(zhòng)內(nèi)官圍繞,如同星空裡的月亮。可此刻他只是低著頭,似乎正在沉思,神色間不見絲毫喜氣。宮中傳聞東明寺中一病,使他神志受損。子虞不由替他惋惜。
正當子虞偷偷觀察衆(zhòng)人,坐在東宮夫婦下手的少女笑出了聲,她轉(zhuǎn)頭對睿定說:“皇兄的新婦美是美了些,可論身份,不怎麼相配。”她容色明豔,有三分相似明妃,加上神態(tài)語氣,立刻就讓子虞知道了她的身份。皇帝三子二女中的第二個女兒——玉倡主。
睿定神色不變,瞪了她一眼。玉城和東宮交往頻繁,與他素來不親,只是今日突然發(fā)難,不知誰在背後授意。他腦裡將幾個人想了想,疑慮不已,神態(tài)卻平靜如初。
子虞微微一怔,隨即微笑,彷彿剛纔的那句話是稱讚一般。她端莊沉穩(wěn)的模樣正好與玉倡主的言辭咄咄形成對比。很快公主便覺得無趣且沮喪,轉(zhuǎn)過頭去。
皇后宛然一笑,隨即命宮人開宴。
——
這樣的家宴其實與一般宮宴沒有區(qū)別。其中有幾個菜色,頗合子虞的口味,便多嚐了幾口,可她很快發(fā)現(xiàn)了隨行女官略有些詫異的目光。
子虞不解,四顧一下,恍然明白。在座的從帝后依次而下,食用每道菜的分量幾乎一模一樣。想從一頓宴席中窺視到他們的喜好,無異於癡人說夢。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後面的菜餚味同嚼蠟,再難以勾起子虞的味覺。
宴後子虞不得不與睿定分頭行事。她要去拜見欣妃,還要隨皇后接見命婦。而他,要接受新的任命,接受朝賀。
等子虞忙完了她的使命,天色已經(jīng)沉沉藹藹。
睿定許久沒有來接她,子虞只好往永延宮尋去。御前自然不能亂闖,以她如今的身份也是不能,在承暉殿前,她就被宦官攔了下來,這個宦官正是楊公公。他看了子虞一眼,低頭略一想,壓低聲音道:“娘娘隨我來。”
子虞跟他東轉(zhuǎn)西轉(zhuǎn),竟沒有碰上一個人,他帶她走到一個房間,裡面豎著一面八寶紫金屏風,還放著一些梳洗的東西,瞧樣式,是御前的東西,這是陛下?lián)Q衣的所在。子虞一驚,正想詢問他爲何到此處。楊公公卻對她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神色緊張慎重,指了指窗外。
窗戶開了一犀子虞湊過去,隱約聽到了人聲。很快她就分辨出聲音是皇帝與睿定,這讓她大吃一驚,要避開衆(zhòng)人的談話內(nèi)容必定非比尋常,她是否該聽下去?
外面撲通一聲,想是有人跪下了。子虞聽見睿定清朗的聲音,“兒臣絕無異心,請陛下明鑑。”
子虞心撲撲亂跳,覺得這句申辯的背後大有含意,不禁聚精會神地聽下去。
皇帝笑了笑,說道:“不要輕易承諾。只要承諾的人還活著,隨時就會有毀諾的機會。”他的聲音又平又穩(wěn),平靜若水。子虞透過窗縫往外窺視,正好看見皇帝。平素礙於規(guī)矩,子虞從未如此仔細地觀察他,心下微微吃驚,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微乎其微,英俊依舊,並不比皇族的年輕子弟遜色分毫,他的神態(tài)沉和,自有一種威嚴,遠勝他人。
睿定的聲音微微帶了絲哀求,“若連陛下都不信兒臣,那天下人都不會信兒臣了。”
皇帝看著他,目光深邃,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他緩聲道:“凡事面面俱到,禮遇下士,讓有野心的人聚集到身爆甚至讓有心人對你懷有期待的人——正是你自己。”
“可兒臣已經(jīng)做出證明,兒臣娶妻了。”睿定望著他的父親,滿面誠懇。
皇帝不置可否,過了許久悵然道:“你還年輕,年輕時做傻事總是少不了的。可是以後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想要傻事達到目標,簡直是夢幻一場。”
子虞聽到這裡已經(jīng)不願再聽下去,她猜想自己的臉色一定很差,所以楊公公立刻帶她離開。走出殿外,她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冷淡地看著他,問了一個很久以前就想問的問題,“我哥哥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你甘願冒此大險?”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她會怎樣不得而知,而他必死無疑。
楊公公對她的提問並不意外,毫不猶豫地答道:“羅郎將對我有救命之恩。”
這個理由沒有說服子虞,可是她以後有機會向羅雲(yún)翦印證,她又問第二個問題,“讓我知道這些,你的用意是什麼?”
楊公公擡頭直視她,言辭懇切,“娘娘曾不願聽從羅郎將的安排,入主後宮。而是選了一條捷徑,想擺脫這個宮廷……”
“你只是讓我看到結果,”子虞冷笑著接口,“我以爲的捷徑不過是自欺欺人。做任何取巧的事都要付出代價。你讓我看到,我付出的代價非但沒有擺脫這個宮廷,反而還落入其中的旋渦。”
楊公公低下頭,“娘娘睿智。”
子虞看著他謙卑的姿態(tài),眼裡露出疑惑,可她再也沒有精力去猜測其中的意思。她已經(jīng)花了整整一日揣摩他人,最後這一點精力,她想留給她的丈夫——晉王。
——睿定來接她時,暮色已降,宦官們提燈爲他們引路出宮。
子虞默不作聲,睿定見她一臉疲憊,溫和地握住她的手,又察覺到她出了冷汗,眉頭微挑,問道:“讓你等久了,是不是著了風寒,要不要讓太醫(yī)看一看?”
子虞見他滿面關切,心下也是一動,淡然道:“沒事,只是今日的事多,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宮裡規(guī)矩多,”睿定握緊她的手,“以後就會習慣。”
子虞笑了笑,對這話似乎並不上心。睿定看看她面色,問道:“是今天玉城的事讓你悶悶不樂?”
“沒有,”子虞道,“玉倡主還是個被寵壞的孩子,我怎麼會和她置氣。”
睿定點頭,緩緩道:“除了已嫁的玉衡,宮中就只有玉城一個待嫁的公主,難免嬌寵了一些。”
“公主讓我想起了妹妹文嫣,她也是個嬌氣的孩子。”子虞抿脣一笑道。
“哦?”睿定溫和地凝視她,想起她極少提起以前。
子虞笑道:“以前在家的時候,文嫣年紀最小,夫人特別喜愛她,就連我娘,對她也格外好。每年春季,孃親就要蒸花糕,一房一籠。文嫣最喜歡吃這個糕點,吃完了自己的,還要來搶我的。我那時候總不服氣,和她爭吵不休。夫人和孃親知道了,卻總偏幫她……”
睿定靜靜地聽她說,脣醬起,笑道:“難道你就沒有一次搶過她嗎?”
“只有一次,”子虞回思道,“那天我生氣出賺從石上摔下來,磕了一嘴的血,夫人和孃親都嚇壞了。文嫣也不來和我爭了。可是那時候,我躺在靜養(yǎng)了一個月,聽大夫的吩咐也不能隨便進食,搶來了也不能吃,要知道代價這麼慘重,我就不和她爭了。”
睿定笑容斂去,聽完後沉吟不語,過了半刻,容色稍稍和緩,“想不到你小時候的性子會是這麼激烈。”
子虞的睫毛顫了一下,垂首說:“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好笑。其實我並不是那麼喜歡吃花糕,只是不服氣好的東西都給文嫣佔了,纔會那麼做。”
睿定握住她的手稍稍一緊,他卻無所察覺,轉(zhuǎn)頭笑問:“如果是喜歡的呢?還會搶嗎?”
子虞道:“不會了。人家不是說‘萬般皆是命’,不是命裡註定的,搶來了也不會屬於自己。”
睿定忽然腳步一停,前方引路的宦官還未發(fā)覺,走了幾步便和他們拉開了距離。
子虞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色,只覺得他的目光灼灼地定在她的臉上,她對他露出秀麗的笑容。
他輕輕嘆了一聲,沉聲道:“那大概是你還沒有遇到更珍貴的東西。”
前頭提燈的宦官回頭張望了一眼,神色恭謹?shù)氐却齼扇恕n6恐^續(xù)賺神色平靜,體貼地說道:“看你,怎麼又出汗了,回去要讓大夫好好看一看。”
子虞心知他已結束了剛纔的談論。忽然地,從心底深處涌上一股倦意,幸好夜色深重,無人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