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虞清晨梳洗後就來到佛堂,親自點上了香,奉上供物。侍女們被她屏退,不消片刻,幽深的香氣已經(jīng)化成了煙霧,嫋嫋迷漫佛前,就像是深藏迷霧中的回憶。
她坐在蒲團上許久,不是爲了唸經(jīng),也不是爲了念舊,只爲了這片刻難得的安寧,直到侍女來報,安寧也化成了她口中的嘆息。
從宮中來接她的不是別人,是欣妃。子虞感到意外,仔細一想又覺得情理之中,除了她,還有誰願意承擔這份風險。
欣妃領著一衆(zhòng)宮女款款前來,這一幕讓子虞疑似又沉入回憶中,直到她來到面前,當年面容上略帶的稚氣已經(jīng)完全褪去,五官精緻,豔若桃李。子虞向她行禮,被欣妃微笑著扶起。兩人就親熱地說了一會兒話,典贊再三催促,這才起行。
子虞上馬車時驚覺裡面已經(jīng)坐了一人,跪拜在角落。子虞看了她一眼,“你是有品級的女官,這麼大禮做什麼。”絳萼含笑道:“娘娘的成就不可限量,待到日後,娘娘未必稀罕我的大禮。”
說話還是這麼好聽,子虞淡淡一笑,等待她的下文。絳萼耐心卻好,車馬徐徐前行,她挑起話題,從胭脂談到衣飾,神態(tài)自若。子虞打量她道:“你倒是興致好。”絳萼道:“不知娘娘的喜好,奴婢只好胡亂說一些,討娘娘的歡喜。”
聽她口稱“奴婢”,子虞倒有了一絲不自在,“將欲取之,必先與之,有什麼話就說吧。”絳萼溫婉地笑了笑,“去年南國就顯了亂象,欣妃娘娘爲此落了不知多少次的淚。宮裡人心難測,本來就看我們根基淺薄,現(xiàn)在就更加不當回事了。”見子虞不接口,她也不急,慢慢地說,“前些時間,陛下爲了要接您進宮而憂愁,欣妃娘娘就去求了這份差事。任憑外朝怎麼吵,娘娘和您是情如姐妹,不忍你在寺中清苦,接你入宮陪伴身旁也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
欣妃拋出這麼大一份人情,子虞不能故作沉默,說道:“娘娘的恩情,我自會記住。”
絳萼連忙說:“這可不是恩情。四年前我們來到這裡,就自以爲能紮下根來,可委屈波折了這麼久,依然是無根之萍,宮闈寂寞,如果能有個伴,以後的路未必就這麼難走了。”
子虞頷首,“說得也是。”絳萼笑著又挑了些時鮮的話題談笑。
聽著聽著,子虞的精神卻移到了她的身上,絳萼撫了一下臉,“娘娘看我可是有什麼不妥?”子虞笑著道沒有。她妥當?shù)脽o可挑剔,當年的三人,只有她平穩(wěn)到如今,興許這纔是宮中安身立命的最佳方法,可惜當年她和穆雪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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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宮門時,有打掃落葉的宮人忍不住偷偷打量。欣妃牽著子虞的手,兩隻手都纖長白皙,柔膩如玉,握在一起簡直不分彼此,見者都嘖嘖稱奇。
兩人才走了一段,就有一個女官跑來說皇后有請。欣妃道:“才下車還未梳洗,難免在皇后面前失儀。”女官擋在路前,賠笑道:“諸位後宮妃嬪齊聚,皇后說若少了娘娘失色不少,還請娘娘賞光。”她這一說,若是不去就像掃了皇后的面子。
欣妃臉色一沉,轉(zhuǎn)頭看了看子虞。
這個時候怎能讓欣妃強出頭,而且這分明也不是針對欣妃而來。子虞柔聲道:“妾許久未見皇后娘娘聖顏,娘娘不如成全我。”欣妃鬆了口氣,點頭答應。
交泰宮前的銀杏黃了一片,將紅色的宮殿襯托得如同彩霞一般。門口接引的宮人遠遠已看見她們,立刻跑進去通報,沒有一絲耽擱,就把欣妃子虞領進大殿。
果然坐滿了妃嬪,子虞望了一眼,好幾張臉顯得面生,想必都是這些年新晉的。欣妃的位置排在明妃的對面,那裡只空著一張位。皇后在主位上招了招手,“欣妃還不快來。”
欣妃捏了一下子虞的手,提醒她自己小心,就上前坐定。這一下就把子虞顯了出來,妃嬪中並沒有她的位置,絳萼也不敢把她拉到女官之中。
“喲,這是誰,倒有些面熟。”一位身著竹青彩裙的女子開口道。
明妃轉(zhuǎn)過頭,哼了一聲道:“蘭嬪記性不差,以往晉王來時不就見過嗎?”
她聲音粗啞,這一聲臊得子虞面色通紅。這時從外面走進來一位宮女,手裡捧著一碗藥,進來時瞧見子虞站在當中,就把手中的東西遞了過去,壓低了聲音道:“時辰到了,皇后娘娘該進藥了。”
離得近的女官都聽見了,頓時掩口笑了起來。奉藥的女官不知所以,她只瞧見子虞衣著普通,也不知其裡,又不見子虞接手,也僵立在當場。欣妃道:“拿進來,別讓皇后娘娘的藥涼了。”
皇后身後的秉儀對宮女呵斥道:“不懂規(guī)矩,尊卑不分。”有妃嬪插嘴道:“就是端一次藥也沒什麼,她以前也不是沒有做過。”皇后喝了一口藥,淡淡看了子虞一眼,對座下衆(zhòng)妃嬪道,“這樣出口無忌,難怪陛下最近會分心。常言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病了尚且能吃藥,說錯了話,可沒有藥可吃的。”
她口氣輕軟,分明沒有生氣,衆(zhòng)人也就笑著應聲。
子虞臉色平靜,坦然站立在殿中。明妃斜睨了她一眼,轉(zhuǎn)身對皇后道:“前幾日我聽說,晉王府的側(cè)妃穆氏害喜得嚴重,晉王只好整日作陪,冷落了新婦。”皇后皺起眉,“新婦是左武侯家的千金,晉王豈可不顧左武侯的臉面。”
蘭嬪道:“這臉面可不是說顧就能顧的,”她說著,一雙眼卻在子虞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有的人是顧不了別人的臉面,也有一些人,自己不要臉面。”
皇后斂容道:“越說越離譜。”
又陪著說了一會兒話,衆(zhòng)人見時辰晚了,各自告退。從子虞身旁走過,有的無視,有的鄙夷,其中還有兩個溫和地一笑,讓子虞極其意外。**********
離開交泰宮時,子虞的雙腿有些發(fā)抖,不知是久站還是因爲羞辱。欣妃的臉色也有一些不好看,兩人對視時勉強一笑。
瑞祥宮早已空出偏殿讓子虞安身,裡外的宮人大多都是南國舊人,子虞一看就覺得熟悉,感慨道:“還是和以前一樣。”欣妃一怔,環(huán)顧了四周,卻露出一個寂寥的笑容。
晚飯之後,欣妃忽然來了興致,拿出珍藏許久的好酒,屏退所有宮人,和子虞兩人在殿中斟酌。酒是上好的烈酒,又醇又辣,子虞抿了一小口就嗆得雙眼迷濛,欣妃卻一口接一口,當水一樣地喝。面對子虞詫異的眼神,欣妃坦然笑道:“這裡的冬天真是冷,時常烈酒驅(qū)寒,酒量自然就大了。”
子虞一笑,接過碗也喝了一大口,這一下才品出酒味來,“真是好酒。”
欣妃道:“沒有想到你喝酒是這個樣子。”子虞卻道:“這本來是我要說的話。”欣妃頓時開懷笑起來,可笑聲片刻就收了,她垂下眼睛,看著酒碗發(fā)怔,“這些年,我發(fā)現(xiàn)了太多次‘沒有想到’。預想和現(xiàn)實總是相差太多,是我沒有設想周到,還是世事發(fā)展總不盡如人意?”
子虞沉吟片刻,慢慢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設想,世事豈能面面俱到。”欣妃晃晃酒杯,任由辛辣的液體打溼桌案,笑道:“不說這些,只談開心事。”她喝得太急,臉色通紅,雙眼卻閃亮如星,“以前你們?nèi)伺惆槲遥觞N沒有想過飲酒?真是錯失了一樁美事。”
子虞嗔了她一眼,“四個惶惶不安的小姑娘,在陌生無助的宮廷裡,又哪來的膽量開懷暢飲。”欣妃頓了頓,別有深意地看了子虞一眼,“無法隨心所欲的地方,你不是再一次踏進來了?”
子虞蹙眉喝了一口,一股熱氣直落胸腔,讓她有一種不吐不快的衝動,“哪裡能夠隨心所欲呢?莫非世上還真有桃花源?”
欣妃笑,“呵呵,宮廷永遠不會缺人,一個兩個都是如此。我勸絳萼出嫁,她卻情願留在宮中做婢,你已經(jīng)嫁出去,卻又回來了,穆雪,哼!”子虞爲她斟滿酒,苦笑道:“不是隻談開心事?這算什麼開心事?”
“你和穆雪的事,的確不算開心,這事有我的責任,”欣妃眨眨眼,說道,“身旁的侍女若親密成團,主人也會感到不安全,讓你們之間存有芥蒂,是當年我刻意爲之。又是一個想不到,你們的作爲遠遠超出我的意料。”
端到脣邊的酒再也咽不下口,子虞哂道:“你醉了。”欣妃低頭沉默了一瞬,將空碗扔到了桌上,砰的一聲巨響在殿中迴盪,白玉的碗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剩餘的酒全灑了出來。她呼了口氣,“是醉了,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