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因思索了許久,才寫下藥方,其中還有塗塗改改,似乎很難定案。
子虞坐在案幾前,眼神遊離,怎麼也不敢再望向屏風。懷因?qū)懲晁幏剑f道:“屍體應(yīng)當儘早處理。”子虞,“先讓我想想。”
她有太多的顧忌,身份不明不白,身邊再出了這檔事,別人還正怕揪不到她的錯處呢。
這些她都不便明說,可懷因似乎都明白了,他將屏風移到屍體的面前,完全地擋住。可即使如是,子虞仍是嚇得面色慘白,從外廂取來一牀被褥,懷因?qū)⒛樕呀?jīng)發(fā)青的屍體蓋住,這才覺得空氣里納陰森的氣味消散了不少。
將染血的地方擦乾淨,再點上一爐香,子虞鬆了一口氣。懷因站在門旁向她施禮,“既然娘娘事已畢,我先告退了。”子虞看不見他的臉,想了半晌,只能道謝,“今天多虧了大師。”懷因合十作揖,推門走了。
子虞將被子裹緊,身子又酸又麻,思維卻格外地清晰,短短一霎就已翻過許多的念頭。香爐裡一脈蘭花清雅的氣息,在夜裡尤爲分明。她從中嗅出隱微的血氣,心底那血淋淋的驚悸便再也壓不住,冰冷的感覺浸入四肢。
她已料到今夜無法入睡,此刻就覺得分外難捱,黑夜沉沉幾欲將她壓垮。
轉(zhuǎn)過身,窗戶剛纔被她開了一縫,透了些月色進來,朦朧而稀薄,可在這漆黑的夜裡也顯得柔和而珍貴。子虞往外望了一眼,綃紗上勾勒出一個高大人影,她驚道:“誰?”
“是我,娘娘。”懷因平靜溫和地應(yīng)聲。
子虞心裡驟然一鬆,頓時覺得踏實起來,縱然房中有一具冰冷的屍體,也不覺得那麼害怕了。她不去細問他爲何還不離去,忐忑地享受這片刻心安。在環(huán)伺著對她抱有各種目的的人裡,總算有這麼一個人,不帶功利,不問索取。
子虞輕聲對著窗戶說:“大師,和我說說話吧。”
大概她的聲音太輕,他半晌沒有回答,黑夜寂靜,子虞正有些失望地把頭埋進被褥,他說道:“娘娘想聽什麼?”
“什麼都好。”
“娘娘聽說過瀛洲這個地方嗎?”
子虞眨了眨眼,“是東海的仙山嗎?”
“我的故鄉(xiāng)就在瀛洲。”懷因說道。
這下子虞真感到驚奇了,“你出生在仙山上?”
懷因笑笑,話聲低柔,似乎沉入了回憶,“金河之西有個城鎮(zhèn),正好處四戰(zhàn)之地,夾在南北國之中,極西又有羌族。地勢坦蕩,一馬平川,並無外力依靠,一旦戰(zhàn)起,那裡就是必爭之地,易攻難守,所以歷代的城主,向三方進貢,換取和平。後來商旅來往頻繁,人流交雜,倒也繁華熱鬧,久而久之,來往的客徒就將這個不染戰(zhàn)火的地方稱作瀛洲城,我就出生在那裡。”
原來他生在這偏遠荒蠻的地方,這倒叫子虞有些意外。
“後來呢?怎麼會到了東明寺?”她問。
懷因道:“我的父親是瀛洲城第五任城主,和叔父二人共同打理政務(wù)。父親嚴肅古板,叔父詼諧幽默,家中除了我,還有一雙弟妹。因爲我自幼受父親嚴厲管教,不敢親近,倒是和叔父言笑無忌,相處和睦。”
他忽然就停了聲音,子虞也覺得慨然,一時四下無聲,過了片刻,他才又開始說道:“後來南北兩國多年交伐,兩國都大傷元氣,極西的羌族便蠢蠢欲動,修書一封給我父親,要我父開城相迎,作爲進取中原的第一步。”
他說得雖然平淡,其中內(nèi)容足叫人心驚,子虞聽得入神,說道:“應(yīng)該向兩國國君求救。”
隔了窗紗,依然可以看見懷因輕輕,“父親立刻向兩國求助,可這時剛剛戰(zhàn)罷,兩國都不欲興兵,何況瀛洲陳懸在外,並不是兩國土地,南北隔金河各有守鎮(zhèn),只要派重兵把守,羌族也奈何不得,何必派兵來瀛洲相助。父親等了三日,兩國都不予相助,他自覺無望,便閉城練兵,一求死戰(zhàn),以身殉城。”
子虞聽得身子一抖,囁嚅道:“何不開城求降?羌族目的只在南北兩國,只要攻伐無功,自會退兵。”
“羌族殘暴,進城之後必然搜刮擄掠,瀛洲城婦孺童叟極多,求降就是逼他們?nèi)胨缆贰!?
“那可如何是好?”
“我父已存必死之心,只求保存大義,青史留名。府中人都已絕望,每日聽到羌族調(diào)兵的消息就惶惶不安。到了封城的那一日,叔父忽然來找我,說我家香火不能斷,偷偷讓小廝放我出城逃跑。我出城後一直不捨得離去,只在城外徘徊,三日後,羌族大軍進犯,把城池圍住,想到家人盡在城中,我更加不敢遠離。到了夜間,突然有兵士打開城門,說城主稱降。”
子虞心生不妥,問:“真的稱降?”
“確是稱降,”懷因的聲音略有些不穩(wěn),“我也覺得疑惑,父親剛毅,不是出爾反爾的人,只因閉城一日,讓羌族的士兵阻在城外,領(lǐng)兵的又是個脾氣暴烈的親王,入城後非但不善待,還因一言不合,將我父打死。羌族人在城中肆意擄掠,姦淫婦孺,但有反抗就一律滅殺。城中民衆(zhòng)都恨我父主動開城,我混入城中時被人發(fā)現(xiàn)。羌族親王看了我一眼,就說”原來是那個不識時務(wù)的城主兒子“,便把我扔入死牢。此時我才知府中上下都被屠戮,父母弟妹無一倖免。到了夜裡,牢裡突然有一羣人闖入,殺傷了獄卒將我救出,一直送我到城外,帶頭的人是我叔父,又一次救了我。叔父讓我遠遁不要回去,但留一絲血脈。”
子虞聽著已含淚水,望著窗扉滿眼迷濛,片刻之後,突然生起一個念頭,問道:“你離開之後,有沒有回去探聽過消息,後來誰當了城主。”
懷因愣了一下,“羌族久攻無果,只好退兵。後來我打聽到,叔父重新整理政務(wù),事必躬親,又善待城民,被尊爲城主。”
子虞又問:“你呢?”
懷因道:“我怕身後有追兵,不辨方向一路逃亡,路中染上重病,幸好被當時遊方的方丈救了性命。”
子虞嘆了口氣,緩緩說:“你叔父好狠的心。”
懷因的身影一下子在窗前僵硬,“什……什麼?”
“你父既已決定死守城門,怎麼會突然變卦?闔府皆屠,又爲何唯獨你叔父無恙?”子虞冷笑道,“因爲打開城門的不是你父親,而是你叔父,所以打開城門後,羌族人留下你叔父的性命。”
“不會,”懷因啞聲道,“他如此做,又何必多此一舉來救我性命?”
子虞道:“他將你從獄中救出,是不是沒有給你盤纏和乾糧,任你孤身逃命?”懷因沒有出聲,她知道說對了,又道,“如果要存心救你性命,怎麼會連這些小事都不注意,你當時不過是一個孩童,孤身逃竄,無錢無糧,路中夭折又有什麼稀奇。他是怕你在獄中察看出什麼端默到時清譽不保,城主之位豈不是與他無緣……”
“住口,”懷因怒喝,“你胡說。”
子虞不說話,夜裡清涼鬱郁,只能聽見懷因粗重的喘息聲,過了片刻終於平緩,又過一會兒,涼風習(xí)習(xí),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他也許已經(jīng)走了。
“娘娘眼中的世界與我看到的大不相同,”懷因的聲音又突然在窗前響起,“我所知道的叔父,待我極好。”
子虞不以爲然,想要說“自欺欺人”,可轉(zhuǎn)念想到窗外站立的人,這樣冷酷的話怎麼也無法出口,只好閉眼自己生了一趟悶氣。
“娘娘有沒有想過,一些看不透的事物,值得用一生去琢磨,而一旦看清了,就會置之腦後,棄若敝履,”懷因道,“我不願意將回憶變成一場逃脫不去的噩夢。千人眼中有千人的真相,爲何我不能選擇這一種呢?娘娘不必爲我可惜。”
子虞專心地聽,心裡酸澀無比,剎那間幾乎衍生出一絲羨慕,可轉(zhuǎn)瞬就被拋之腦後,她看向窗縫裡漏下的月光,輕喃道:“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