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京城貴胄的傳統,婚前要去東明寺祈福。宰相公事繁忙,自然不能親臨,由徐氏帶著一衆家眷前往。頭天晚上就到山下的傳舍中住宿,翌日清晨上山拜佛。此行女眷衆多,腳程甚慢。此時遠眺寺院,但見霧色蒼茫,雲起煙涌,花木環繞中的寺院若隱若現,清風中傳來梵音嫋嫋,偶聞幾聲鶯啼鳥鳴,清虛不似凡間,便是心思沉重的人,也覺得神清氣爽,煩惱之事被洗滌一空。
子虞已來過一次,沒有其他女眷那般新鮮。趁著徐氏聽講佛經,她一個人走了出來。寺中小徑曲折,她依稀記得幾分,沿著碎石甬道一路到底,是鯉魚池。故地重遊總會勾起百感交集,子虞也不例外,望著小池不由微微失神。
懷因路過時看見她,並沒有如何注意,進寺來池邊許願的人絡繹不絕,並不少見。等他結束早課行經池邊,見子虞依舊流連不去,甚至連姿態都沒有改變,心中不由驚訝。
這一處實在靜到極點,子虞已經習慣僧人沙彌來去的動靜,可這一次腳步到了身後便沒了聲響,她回過神來,轉頭看到來人,輕訝,“大師?”
懷因見她的表情彷彿認識,想了想依稀有些印象,神色平靜地說道:“魚池許願不過是一樁美好的傳說,小姐切不可當真。”
子虞微怔,隨即笑道:“我不是在許願,它曾經實現過我的願望,只是代價太大,我不敢再嘗試了。”
懷因皺了皺眉,他隱約看出她的笑容裡藏著許多心事,所以這一下竟沒有離去,說道:“錦鯉雖然是活物,卻沒有神力,怎麼能實現人的願望呢,只有人力所爲,纔會有所得,有所失。”
“唉……”子虞輕嘆一聲。她極少與生人這樣深談,大概是懷因的目光太過清冷透徹,勝過她見過的所有人,讓她難以排斥,還生出一吐心事的衝動。可她沉吟了片刻,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喟然道,“大師是出世之人,看得透徹。”
懷因道:“佛曰:人在荊棘中,不動不刺。若小姐放下執念,眼前又豈有荊棘?”
“我的眼前沒有荊棘,”子虞從石上站起身,裙裾輕輕盪漾,“相反,我的運氣不差,總能逢兇化吉,心想事成。還有什麼能比這更美好的。”
懷因輕輕搖頭,出塵的面容上露出一絲惋惜。
子虞明白他的意思,從容笑道:“實現我願望的不是錦鯉,也不是神明,而是那些妄圖把我當做棋子擺佈的人,他們不會允許我的退縮,所以大師也不必爲我惋惜。”
她緩緩往碎石甬道走去,頭也不回。
懷因看著她的身影在林間消失,才恍然回神,這女子不同於他以往遇見過的香客,可到底哪裡不同,讓他也深感疑惑。
住持將相府衆人送出寺門,懷因也在隨行之中,他一眼就看到女眷中的子虞,她站在徐氏身邊,笑容明麗。讓他一瞬產生懷疑,剛纔遇見的是不是她。一旁的小沙彌也許是注意到他的目光,低聲道:“師兄,聽說那位小姐是未來的晉王妃。”
懷因嗯了一聲,收回目光,無來由地,輕輕嘆了口氣。
——-四月二十一,晉王大婚。
殷府從清晨就開始忙亂起來。典禮在半個月前就已準備妥帖,今日是將它完美呈現的日子,沒有一個人敢懈怠。
命婦爲子虞梳妝,不停地叮囑典儀中該注意的事項,儘管這已經說過了千萬遍,事到臨頭,她們依然不厭其煩地提點。子虞本已經平靜的心情,復又開始緊張。
當她梳妝完畢,命婦和丫鬟不由衷心讚歎。徐氏特地趕來教授她婚禮中該注意的細節。今日教她的人太多,無論她怎麼努力記住,依然覺得有很多都遺忘了,只有徐氏的那些話印在她的心裡,“你的夫婿不是平常人家的公子,小女兒的手腕他也許不會放在心上,你要做的,就是去了解他,否則,再多的恩寵都會有化爲泡影的一日。”
子虞聽得心驚,也意識到她雖然與晉王相識已久,可要論相知,似乎還沒有到那個份上。婚禮不等她細思考,時辰一到,命婦們聽到鞭炮聲的催促,將她攙著送出小院。
周圍人影幢幢,連笑容都似乎是一個模樣。子虞瞧得眼花,直到上了馬車,帷簾垂下,殷榮徐氏立於門前,行大禮,恭敬道:“恭送王妃。”連喊三聲,送嫁的隊伍才又開始移動,緩緩往王府而去。
——
子虞端坐在迎親的馬車中,默默背誦行大禮時的規矩,在王府該怎麼走,聽到禮官傳唱時該怎麼行禮。她怕自己慌忙中出錯,緊張之餘一遍遍地默記。
車前的金鈴聲忽然停住,子虞感到車駕緩了一緩,又重新前行。她輕輕撩開車簾的一角,張望了一眼,便瞧見羅雲翦加入了相府送嫁的隊伍中,看他衣冠莊重,顯然是特意趕來。子虞心裡一暖。送嫁的隊伍中有她名義上的兄長殷嶸,可到底親疏有別,總比不上自己的嫡親大哥。心裡這樣一想,剛纔的緊張倒消去了大半,她的心也慢慢平靜下來。
王府的大典更爲繁複,拜天地,飲御酒,最後還有官員朝賀。等喜娘將子虞帶入寢殿休息,已是暮夜時分。
這夜月色並不好,唯有星光璀璨,密密地佈滿天幕,從窗紗上透了進來。殿內只點著兩支龍鳳燭,光線沉暗。她藉著朦朧光色隱約能看清殿內佈置,裝飾華麗,金紅遍地。外面人聲嘈雜,與殿內的靜謐截然相反,隱隱約約又清晰無比,彷彿另一個世界似的遙不可及。
喜娘們爲她褪去鳳冠霞帔,整理了牀榻,施禮後很快離去。偌大的殿內只留下子虞,越發顯得安靜了。她傾聽銅漏滴答的聲音,一聲一聲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變得落落分明。過了片刻,終於有腳步聲穿過重帷向她走來。
她屏住呼吸擡起臉。睿定已走到牀幔前,映入殿中的星光正照著他,輕袍緩帶,面瑩如璧。
子虞對他微笑。他凝視她的目光極其溫柔,彷彿把星光都掬在其中。
“在想什麼?”他脣畔含笑,走到她的身邊,執起她的手,敏感地察覺到她的輕顫。
子虞心跳如雷,腦裡閃過許多個念頭,據實回答道:“真像一個夢。”
他笑容依舊,輕擁她入懷,溫暖的身軀爲她驅走輕寒,“那你就當做是夢境,不用害怕,醒了也還有我。”
子虞笑了笑,不敢告訴他後一句,其實對她來說,像夢境的就是他。
——
兩人相擁良久,在寂靜中,她連銅漏的聲音都聽不見了,只能感受到耳邊他平穩的呼吸,微暖的氣息拂在她的耳邊,讓她耳根熱了起來。
睿定低下頭,微弱的燈光下,只能看見她優美的頸項,皎皎如玉一般潔白,竟讓他移不開眼,專注地看了半晌。子虞不勝嬌羞,嗔他一眼,臉頰上的紅雲,如芙蓉綻放,這一瞬的豔光迷離,讓睿定著了迷,低頭吻了下去。
最後一個燭花在殿內輕爆一聲,燃盡光亮後融入黑夜,餘下淡白星光再也照不透牀幃內的情景……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