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等多久,宮正司就有消息傳了出來,採穎承認所有的罪名後自盡了。關(guān)於她的死,衆(zhòng)說紛紜,有人說她是害怕過甚,活活嚇死的。也有人說她受不了宮正司的酷刑,自行吞服了毒藥。不管她的死被傳得怎麼神秘,欣妃落胎一案總算有了結(jié)局,可惜採穎死得倉促,沒有供認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這種情況下,穆雪的情況變得尷尬起來。宮人從她房中搜出了犯忌的毒藥,她卻一口咬死是被人陷害,無論宮正司如何嚴逼都不肯鬆口,採穎又在關(guān)鍵時刻自盡。整件事成了一團亂麻,偏偏宮正司沒有一刀斬斷的魄力,只能慢慢從中挑選線索,毫無頭緒。
欣妃聽到這個消息,半晌沒有說話,有一個不識眼色的宮女勸說道:“也許穆女史真是冤枉的。”欣妃狠狠瞪她一眼,怒極反笑道:“這種情況下還能保住自己,我小看穆雪了,是個有本事的人。”
這些話傳到子虞這裡已經(jīng)遲了好些天。欣妃對她不再信任,宮人們都識得眼色,對她的態(tài)度也開始微妙變化,只有幾個相熟的宮女還和她說一些知心話。這一切發(fā)生得不知不覺,子虞頓時顯得孤立起來,她心裡明白,欣妃對她在步壽宮前那一次埋下疑心,且此事說不清道不明,絕不是輕易能解除的誤會。
宮人們見她受冷落,又不像是要做出努力改善的樣子,待她更加冷遇了幾分。
——又過了幾天,天色晦暗,忽然下起了雪。子虞久居南方,第一次遇到這樣早來的雪。雪花片片如鵝毛那麼大,落起來輕薄無聲,人若站在風中,成片地撲過來,綿密地就像撒了層網(wǎng),誰也躲不開。只落了一夜,宮殿各處猶如鋪了棉氈,徹底改頭換面了一番。
子虞的房門前遲遲沒有人掃雪,她在院子前一走動,一步一個印,回頭一看便覺得十分有趣。正獨自賞著雪景,忽然來了兩個交泰宮的宮女,說是皇后派來請她過去的。
子虞心裡暗暗驚訝,不知何時與交泰宮有了交集,匆匆打理一下,就跟著兩個宮女去了。宮裡各處都有人掃雪,三人只能慢慢賺這兩個宮女都比她年長,心思靈敏,言談得體,一路上倒沒有讓子虞覺得煩悶。
其中一個貼心地提到,“女史真是好脾氣,院子前積著雪,那幾個末等的小宦官還閒著,你也不責罰他們。”另一個也說:“在這宮裡,一味地禮讓,會讓那些卑微小人忘卻禮數(shù)呢。”
子虞想不到她們突然提起這個,笑了笑道:“這也沒有什麼,我也只是服侍娘娘的下人而已。”
兩個宮女相視一眼,捂嘴笑起來,“女史說笑了,你是有福氣的人,怎麼能和下人相提並論。”
子虞聽得訝異,覺得這話裡大有深意,還想細問,交泰宮已經(jīng)近在眼前了。她只能壓下滿腹疑惑,跟著接引女官進殿。天色陰沉,正殿中還點著兩盞紗燈,發(fā)出暈黃而溫暖的光。子虞剛從雪地裡走來,輕輕一走動,便在水磨金磚上留下幾個溼溼的腳印,她自知失儀,心裡左右爲難。接引女官善解人意地一笑,“女史隨我來。”
子虞跟著她到偏殿,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備好了一套宮衣,兩個小宮女似乎早就等候著,手腳麻利地幫她換了套衣裳,重新裝扮一番。衣裳沒有越制,卻異常精巧華美,襦裙上繡著暗花,走動時別有風姿。子虞一瞧就知道這套衣裳是用心裁製的,而且像是量身定做,心中越加惶恐。
皇后坐在殿中,旁邊圍著一羣內(nèi)官命婦,似乎在謀劃過年的禮慶。瞧見她來了,皇后放下手中的禮冊,子虞在離正位的五步遠行了大禮。皇后含笑望著她,感慨道:“清水出芙蓉,瞧瞧,多秀美的姑娘。”內(nèi)官命婦紛紛稱是。
子虞受到如此禮遇,心底一片茫然,只能聽著尚禮的命令站起身,稍退幾步,站在皇后的左下方。皇后似乎也察覺到她的不安,笑著和身邊女官們說了幾句,又轉(zhuǎn)頭來問了她一些家世親人等問題,子虞恭敬地做了回答。
“羅家也是南國的簪纓之族,”皇后道,“想不到你年紀小小,受了不少苦。”
子虞低下頭道:“侍奉皇家,怎麼能說苦呢。”
皇后笑笑,大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對周圍的人說:“我往常就說,自恃聰明不安本分的人就算成功了也只是曇花一現(xiàn),可有一些人,本本分分的,老天必然不會虧待。”女官們應和不迭。其中一個道:“瞧這姑娘的模樣,就不是老天能薄待的人。”
皇后又把子虞叫到眼前,仔細打量一番道:“以前你在欣妃身後我就注意過,是個靈巧懂事的姑娘,聽說瑞祥宮裡最近發(fā)生不少事,你也不驚不擾的,這很好,所以福氣就該落在你身上。”
子虞的睫毛抖動了一下,壯膽輕聲問:“不知奴婢有什麼福分,讓娘娘如此厚愛。”皇后溫柔道:“不用著急,那個人等不住,過一會兒就要來了。”
子虞更加忐忑,周圍的女官宮娥都含笑望著她,眼裡沒有惡意,讓她心中稍定。不過一會兒,司儀來報,“娘娘,太子和晉王來了。”皇后瞥了子虞一眼,擺手讓他們進來。
子虞聽到了,頓時明白了幾分,臉色微紅,輕輕垂下頭。晉王和太子進殿,給皇后依次行禮後坐在下手。皇后笑了笑,向晉王道:“這是不是你前幾天提起的姑娘?”晉王方纔已看到了子虞,微笑答道:“勞娘娘用心了。”
皇后緩聲道:“殿下從小堅毅,難得開口求人,我怎能不放在心上。”連太子都覺得有趣,瞥了眼子虞,道:“我以爲大哥是冰做的心腸,想不到也有化開的一日。”
晉王笑而不答,只是眉間朗朗異彩,一貫稍嫌冷峭的俊顏舒展開,讓人難以目移。
——皇后陪著兩兄弟說了一會兒話,眉目慈善,笑容溫婉。子虞在一旁細聽,覺得內(nèi)容也如同尋常人家一般。太子雖不若郡王那般俊美,倒也一表人才,而且和傳聞中的木訥無纔不同,說話很有幾分風趣,連連幾次把皇后逗笑。皇后忍不住怪他,“堂堂儲君,說話這麼無稽,當心讓人笑話。”
太子笑容一斂,正色道:“在母后和兄長面前說的話,自然和別人說的不同。”皇后道:“對什麼人該說什麼話,你不要小看了,這可是一門大學問。一輩子只會說一種話的人,不是太過正直,就是太過愚蠢。後者太多了,前者我還沒見過一個呢。”說完,她笑了笑,這一笑彷彿包含了無盡的深意,讓人意識到,她是交泰宮的主人。
女官上前提醒皇后還有許多禮慶事宜需要處理,晉王與太子相攜告退。臨走時,皇后叮囑晉王,“這事成與不成,我只能幫到這裡,以後還要看你自己的。”晉王一拜道:“不敢忘記娘娘的相助之恩。”
皇后又轉(zhuǎn)頭對子虞道:“我不留你了,回去吧。下次再到我宮裡來玩。”
子虞應了一聲後便退下了,在偏殿罩上一件藕色花面的灰狐貍披風。並沒有宮女出來相送,她一個人慢慢踱出了殿門。偏殿外是一條長廊,雪已經(jīng)被掃淨了,只留下冬日的肅靜。她一路走到底,纔在門口看到睿定。他孤身站在廊爆面目清潤,身子筆挺,彷彿是雪裡的青松,叫人望而心折。
子虞微微一怔後就停下腳步,睿定看到她,笑著走到她身邊道:“沒有等急吧?”子虞心想:明明是他在等她。可轉(zhuǎn)眼就明白,她在宮裡處境困難,他都知道了。雖在北國肅冬中,她心裡就是一暖,擡頭對他微笑。睿定稍稍失神,伸手牽住她的手。
子虞一縮,“哎,讓人瞧見不好。”睿定牢牢握住,笑笑道:“有娘娘首肯,你怕什麼?”再也不理會她的抗議,帶著她往外走。子虞滿面通紅,就怕遇到什麼人。幸好睿定帶她走的都屍裡的偏僻小道,就算有零星幾個宮人,也不敢有人隨意亂瞧,只裝作沒有看見。
不過片刻工夫,天色沉沉鬱鬱,又開始飄雪。北地的風,彷彿是無常的孩子,不辨東西地亂躥,劈頭蓋臉地從四面八方而來,挾著白雪紛飛,迷亂了路人的視線。子虞初始還能辨明方向,可是走著走著,來到無人掃雪的道路,讓她明白是到了內(nèi)宮偏僻的地方。
在沉謐的只有風聲的路上,她只能看見他的身影。他大約仕忌她,腳步邁得不大,身形剛剛好好擋在她的面前,雪花沾在他的大氅上和頭髮上,彷彿是染霜披月。子虞本想問究竟去哪裡,可這一刻看著他說不出話來,雪地就像她的心,一步步被踏上印子,一點點地沉陷了下去。
要這麼一直走下去,就算天涯海角,走下去也無妨了。
他忽然停下來,沉聲說:“就是這裡了。”子虞隨他轉(zhuǎn)頭,就看見一個被雪色覆蓋的宮殿,瞧模樣規(guī)格,遠遠不及交泰瑞祥等宮,又無人打理,花木蕭瑟零落,殿宇殘敗暗沉。不等她疑惑,睿定帶著她走進院中,指著前方道:“這裡是我長大的地方。”子虞一驚,滿目詫異地看著面前這幾乎不能稱之爲院子的地方。
“這麼吃驚?”睿定笑了笑,“這也不是什麼隱秘,只是很多年沒有人提起了。”
子虞心裡一緊,反握住他的手,“我吃驚,並不是因爲這裡偏僻敗落,而是你頭一次對我坦誠相對。”
他伸手摸了摸子虞的臉龐,眸裡沉沉的,如盛著千鈞重擔。
“不是每一個皇家的孩子都有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他轉(zhuǎn)頭笑道,可眼裡分明流露出些微的痛,“我的母親是一個宮女,後來不知怎麼,被選爲司賬……”
子虞心裡異常沉重,司賬通常由進御的宮女才能擔任,那是皇帝大婚前爲熟悉房事才誕生的職責。
睿定竭力說得輕描淡寫,可也抑不住聲音沉緩下去,“她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孕育了龍?zhí)ィ缘玫搅诉@個宮殿……”他轉(zhuǎn)過臉來凝視子虞,目光中滿滿都是憐愛,“雖然她生前也沒有和我說過幾句話,我還是想帶你來,給她看看,你和她一樣,不是一個稱職的宮人,我不忍心將你留在這個宮殿裡,像她那樣生存。”
子虞別開眼,可一顆淚水忍不住滑下臉頰,“我原以爲就該那樣生存,遇到了你才知道,我還有別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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