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覺得自己被人送到馬上,又被人抱到另一匹馬上。又是阿宙。
出乎意料,從一場鏖戰(zhàn)中回來的他，毫無疲倦,見到我，也沒有憤怒。
他清晰地說：“我勝了。趙顯軍敗退。本來回營第一個(gè)要告訴你,因你出去玩，纔等到現(xiàn)在。”
我將自己的手‘抽’回來：“我不是去玩,我是要走。沒想到還是讓你的人帶回來。”
阿宙的臉‘色’本紅潤,此刻變得月光‘玉’般潔白，他的鳳眼微翹，眸子裡蕭瑟含酸：“夏初，何必如此直？”
我低頭：“你愛聽真話。”
他道：“聽啊。但總有緣由，我對你……你若有不滿懷疑，爲(wèi)何不當(dāng)面說呢？”
當(dāng)面說……？我正要開口,他止住我：“戰(zhàn)事還在繼續(xù),我的人馬尚在收拾殘局。你就先在我的身邊，等想好了再說。”
這一戰(zhàn)，直打到日暮，飛了一陣薄雨，又停了。阿宙給我一輛車，讓我坐在裡邊。滿山遍野，有令人作嘔的血蠅，圍繞著屍體，而草間‘亂’飛的螢火蟲，也倉皇不已。
正在此時(shí)，惠童道：“王爺，從山谷那邊，
上官一語，石破天驚。青鳳先生，乃天下名士，但他離羣索居，因此見過他的人極少。
破軍而來的他，是一個(gè)比人們想象中更美麗，更年輕的少年。青‘春’中國，便裝在他青‘春’的袖子裡。怎不令人神往？可是他前來索取一位姑娘，又豈不是犯了少年趙王的忌？
黃昏之嵐，起了一陣漣漪，甲冑兵器輕微撞擊，卻無人敢於發(fā)聲，窒悶得讓我心慌。
元君宙笑了一聲，用只有我聽得見的聲音說：“……原來如此。你要逃，他來追。‘精’彩啊。”
他努力平穩(wěn)氣息，但究竟沒有講話老氣橫秋的定力。
我伸出頭，喊了一聲：“上官先生……？”上官本是顧絕獨(dú)立，見了我眸子一亮。好像本來緊張極了，一下子鬆弛了下來。
阿宙下馬朝上官去，步子不慌不忙。衆(zhòng)人都聽到他彬彬有禮道：“原來是已故中書令之子上官先生。青鳳先生離‘亂’中降臨，本王理當(dāng)?shù)孤膩碛妱?wù)在身，不便脫卸武裝。冒犯之處，還請?bào)w諒。能否請先生隨我進(jìn)帳，吃一杯酒？”他一番話講完，大軍就齊齊發(fā)出一聲嘆息。
有人竊竊‘私’語起來。
上官也無笑容，對阿宙輕語幾句，點(diǎn)了點(diǎn)頭。阿宙又回顧，大聲吩咐：“夜間山內(nèi)有寒溼氣，取本王披風(fēng)來給先生。速速備酒。”
有人小跑捧上披風(fēng)，阿宙又當(dāng)衆(zhòng)給上官繫好，上官也不推辭，只神‘色’間稍有惘然。他在深山茅屋呆久了，又不善‘交’際，所以此時(shí)此刻，眼睛總是向著我的方向，倒像我是救星了。
他們倆走近了我的車，阿宙才微笑道：“先生的義妹就在車內(nèi)，請先生上車。”他講得清清楚楚，鳳眼灼人。
義妹？我和上官對望一眼。上官咬了一下‘脣’，‘脣’‘色’更白。直接撩起下襬，坐到我身旁，我又叫一聲：“先生。”他瞧了我一眼：“你沒事……就好。”
“今夜肅清山內(nèi)之?dāng)常魅湛上蝈\官城進(jìn)發(fā)，本王先回營，爾等在此督戰(zhàn)。”
衆(zhòng)將曰：“得令。”
阿宙讓我車前駕駛的軍士下車，親自趕馬，他也不再與我們‘交’談一句，就像大營駛?cè)ァ?
我拉下車簾，上官的頭髮，都被雨‘露’‘潮’溼了，落在他光滑俊秀的額頭上。
我掏出手帕，幫他去擦，他扶住我手：“夏初，你還是想去寶光寺的，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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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聽著馬車的軲轤聲，將他的手放在我的裙襬上，他的手太冷了：“我，我不知道你還會(huì)在那裡等我。”
“我只說自己離開七天。我已知阿宙乃是趙王君宙。我不放棄你，但我不能束縛你，不讓你去都江堰。”他說得有些癡癡的，好像說給自己聽。
我靠在他身邊：“先生，你去了七日，那個(gè)謎底揭開了？”
他貼著我的耳朵：“嗯，是啊。我去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了，但自己還不大敢相信。我算是白活了許多年……好在，現(xiàn)在不僅四川之局，連我過去許多疑‘惑’都揭開了……我常年紙上談兵，空論國策。那有什麼用呢？就算士，也要一盤盤棋殺出來，纔可練就的。”
他緩和過來，神情暢快。我正要問他究竟發(fā)現(xiàn)了什麼……卻見他的腰間血污一片，我驚呼一聲，把手放了上去，有一股山間野香瀰漫開來。
上官笑起來，秀雅如白牡丹：“別慌，你閉上眼睛，就知道原委。”
我半信半疑的閉上眼睛，上官也將什麼塞到我的嘴裡，甜絲絲的，深切而回味綿長。
“好吃麼？是我早上給你買的新鮮櫻桃，因聽寺僧們說你有險(xiǎn)，把我急煞了。方纔穿越火線的時(shí)候，我都忘了，有些被壓碎了吧。”
我忍不住笑起來：“先生你……”
馬車停下。阿宙掀開車簾，冷冷笑了一聲，全沒有了衆(zhòng)人面前的客氣：“好好一位先生。騙年幼無知的丫頭，旁人怎麼比得了？”
他剛纔在衆(zhòng)人面前假惺惺，現(xiàn)在可發(fā)作了，我扭頭不理，上官率先下車：“你可以來訪我三次，我便不能來訪你？趙王，夏初並非年幼無知，她若不願(yuàn)意在你的身邊，你怎可強(qiáng)求？”
阿宙反‘脣’相譏：“我強(qiáng)求什麼了？我先認(rèn)識(shí)她……沒想到……不說了，請您先進(jìn)帳去。容我和她說一句話，如何？”
上官無語，默默看了我一眼，就進(jìn)了帳子，惠童愁眉苦臉的跟了進(jìn)去。
鴻聲起，戰(zhàn)爭漸遠(yuǎn)，阿宙的眸子只盯著我，他扶我下車，臨風(fēng)望，後山的荼靡‘豔’‘色’猶在。
“我只問一句。夏初。”阿宙的鳳目清澈如一汪山泉，中央閃著一朵初開的‘花’，純?nèi)恢溃钊颂兆恚骸澳氵x我，還是他？”
本是決定了，肯定了，毫無餘地的事情，我卻一時(shí)忘記了。
我想起初見的星光，懸崖的日出，連天的石竹，月夜的血腥，還有桑林的雨聲。
上官是好。然而星光，日出，雨聲，桑椹，蓮子……都只屬於這個(gè)少年，鳳眼裡會(huì)開‘花’的少年。我……不斷告誡自己，離開，離開，但是我自己都不能制止心底的無力感。
‘花’瓣碎了，飄到我的眼裡，我內(nèi)心嘆息了一聲，但回答的兩個(gè)字堅(jiān)決而響亮：“上官。”
阿宙一愣，失望，痛苦，難過都涌到山泉裡，淹沒了‘花’。他一閉眼，那汪山泉水從他的眼眶溢了出來。我忽然覺得自己犯罪了，但人不能後悔，這就是我的選擇：上官。
阿宙又笑了一聲：“好。好……好！”他連說三聲，用手使勁擦了下眼：“好，我就放你跟他走！”
沒想到他這樣鬆口，我低頭，飛快的抹了眼角。
話不投機(jī)半句多，何況阿宙和上官，上官酒量極大，他喝一杯，阿宙喝兩杯，我低著頭，卻躲不開惠童那孩子氣憤的目光。
阿宙忽一沉杯子：“喝夠了，先生這就帶著她走吧！”
上官審視他：“謝謝。”
阿宙臉‘色’燒紅了，眼圈都紅：“不要謝，你謝她，她要選你！”
我只好站起來：“謝王爺，我們這就告辭。”
“等等……”阿宙也站起來，身子有些搖晃：“惠童，取兩匹好馬，給先生和夏姑娘。”
惠童向來乖順，此時(shí)白了我和上官一眼，嘟囔道：“什麼先生？奪我家的夫人。她本來已經(jīng)是夫人，怎麼成了姑娘？”
阿宙眼睛一瞪：“你……？”
惠童直走出去：“誰愛給誰給他們，小的不管。”帳外還有其他‘侍’從，倒是飛奔去了。
上官道：“王爺，這次承情，我們能離開戰(zhàn)場……”
阿宙氣洶洶的說：“我都說讓你們走了！你還要怎樣……你，你們……”他說不下去，也許有些醉了，我猶豫的走向上官，上官只幽幽道：“王爺，我上官從不欠人情。你此刻並無所求，但是，將來有一天若你真要打一硬仗，我願(yuàn)意助你一臂之力。”
我不禁說：“此刻的四川，難道不是一場硬仗？”
上官直視阿宙，不知道有何深意，阿宙臉‘色’發(fā)白：“……你已經(jīng)知道了？”
上官柔和的聲音有絲冷漠：“不錯(cuò)。我不會(huì)泄漏的。四川不算硬仗。但將來王爺你總有困頓之時(shí)。我上次與你說的上中下三策，如今看來倒是空談。這幾天我也想通了，沒有什麼定策，只有審時(shí)度勢，不斷變化，才能不敗……”
我呀了一聲，他與阿宙所說，我倒是如墜霧裡。四川仗好打？國策成空談？說來說去，上官你究竟發(fā)現(xiàn)了什麼？
阿宙傲然的笑：“我不需要你援手。你也知道了，你的上策並不是最上策。天外有天，上中之上策的人已存，我何勞先生您？”
上官搖頭：“上中之上人，你只能被他驅(qū)使。我雖如今落於下風(fēng)，但將來你可驅(qū)使的，只有我和我以下之人。話中三味，王爺?shù)葞啄觊L大才會(huì)明白。”他說完就拉著我出帳。
阿宙沒有反應(yīng)。我忍不住回了幾次頭，可是終於遠(yuǎn)了，阿宙將帥帳的火都熄滅了。
一匹戰(zhàn)馬從我的身邊閃電般飛過，似乎是緊急軍情報(bào)知趙王。我看了一眼上官，再不多想。
我和先生騎馬前行，我許是累了，有些無‘精’打採，上官也疲倦，他帶著我走了幾個(gè)時(shí)辰的山路，直到月高，才進(jìn)入了一個(gè)峽谷。因爲(wèi)路間陡峭，我就跟著他牽馬走。
只聽河水奔流，暗夜中也洶涌。
“先生，我們這是去哪裡？”我問，他答：“我們一徑出川，先去北境腹地一清靜處避避。等川戰(zhàn)平息，我們再另作打算。你身上殘毒，我還是打算讓名醫(yī)朋友看一看……你……累了？”
我連忙笑著搖頭，‘精’神卻不能集中。
他跟我又走了一段，忽然喚我：“夏初啊……”我應(yīng)了，他卻不說。猛走幾步，月下他的瞳仁放大了：“不好……夏初……你跟我來。”
我心裡著急，但什麼也不問，就跟著上官牽馬到河邊一棵巨大而形狀奇特的大樹下。
奔流聲嘩嘩，上官與我站在及膝的水中，是發(fā)生什麼變數(shù)了？一定是。
果然，不多久，就聽見山路上起了許多奇怪的聲響。禿鷲的翅膀遮住了月亮，樹杈的刺鉤住了我的裙子，上官握了我的手，他的眼睛犀利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