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也就年尾的最後一天。
這一日,葉上珠說想感受一下新年氣氛,便帶著一柄洞簫,去了秦淮河乘舟散心了。
如雪是個溫柔體貼的姑娘,她最擅長做糕點和煮茶。
綠羽性子比較歡脫,她一個姑娘家家的,竟然幹了船伕的活兒。
葉上珠迎風立在竹筏前頭出,如玉修指執簫吹奏一曲《流水》,眼底神色莫名傷感。
綠羽撐篙劃著波綠澄澈的河水,在這空曠無人的河道上,緩慢前行。
秦淮河畔歌樓舞館無數,那怕是年三十這日,也依舊有不少浪子徘徊在樓上橋上,觀景賞美人。
一襲緩帶輕裘的葉上珠雖不是絕美的姿容,也沒有出衆的氣質,最多就是他簫吹的不錯,引起一些人瞥一眼罷了。
畢竟,這些美人兒,那些浪子都瞧不過來呢!如何會多關注一個傷春悲秋的病弱公子?
可在一座高三層的四角飛檐的大歌舞樓上,有一人,便一眼就鎖定了葉上珠這位病弱公子。
斷了一臂的金衣公子,此時身披一見厚實的絨毛黑色斗篷,他也立在三樓上欄桿前,目光隨著身邊人的目光,也望向了那竹筏上迎風佇立的病弱公子。
他並不認識葉上珠,因爲在北冥傾絕的身邊,葉上珠是一貫的行事低調,許多時候都會讓人忽略他的存在。
也是因此,北冥傾絕的敵人都知曉他身邊有個智囊叫葉上珠,卻沒幾個人在見到他時,能把其認出來。
琰摩一手把玩著手中的銀酒樽,一邊目不轉睛的望著那抹單薄削瘦的身影,豔緋的薄脣輕勾起一抹笑弧道:“這人瘦弱的都脫形了,也不怪你已不認得他了。就連我上次見到他,也差點沒認出來他呢!”
“他?”金衣公子轉頭看向身邊人,眉頭緊皺,深思許久,才猛然一睜大眼道:“他?怎麼可能!他當年……怎麼就削瘦虛弱成這樣了呢?”
眼前的這個人,他真無法把他和曾經那個很意氣風發的少年重疊。
琰摩飲一口酒,目光幽幽的望著那抹身影,輕微一嘆道:“是啊!他怎麼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副鬼樣子了呢?若不是他冒險回島上偷鳥,被我抓了個正著,誰又能想到他還活著呢?”
金衣公子腦海中浮現一個很久遠的可怕畫面,那一年他們三個一起去執行一個任務,乃爲了探尋一個海島上神秘族羣,搶奪他們民族的一件聖物——滄海遺珠。
可他們後來被發現了,他和琰摩退著上了一個小舟,可那個人卻沒有上來,而是把舟推入水中送他們離開,他則留下來斷後被人重傷落水。
最後沉入大海之中,屍骨無存。
也是因爲他的死,琰摩一怒之下叛出了神王殿,帶著一千多名殺手消失在了大海之中。
而他也是從那時起,一直想殺神王取而代之。
只因他不想和那個人一樣,在執行可怕的任務中,就那樣不值得死去。
可最後他還是失敗了,他不僅僅隱忍多年沒能殺了神王,更是連自己也搭進去了。
“你的毒已經解了,想走便走吧!不想走也可以留下來,我是不會嫌多一張嘴吃飯的。”琰摩笑著對金衣公子說,眼睛卻依然緊隨著那抹身影隨水飄去。
葉上珠一曲《流水》奏完,便轉身走回竹筏的凳子上坐下,伸手接瞭如雪奉給他的香茶,他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看著兩岸來來往往的人羣。
“葉公子,您爲何要來秦淮河???我本以爲你會喜歡很安靜的地方呢!”綠羽是個很活潑的姑娘,伺候葉上珠這幾日,她也摸清了對方的好脾氣。
所以,她以前壓抑著的天性,便一下子全都爆發出來了。
葉上珠吃了塊棗泥糕,喝了口暖香的紅茶,這才收回看向熱鬧處的目光,回頭對綠羽笑說:“誰告訴你我喜歡安靜的?我其實……是最喜歡熱鬧的,也喜歡湊熱鬧。只可惜受這病弱的身子拖累,總是不能玩耍的盡興罷了。”
“咦?原來葉公子你這麼喜歡熱鬧啊?早說??!我可以和如雪一起陪你逛街,咱們可以坐兜轎,視野開闊,所有繁華熱鬧景象,皆可盡收眼底。”說到興奮處,綠羽一篙揮出,滿天飛雨啊!
好多行走在岸邊的行人,皆被意外的濺了一身水。
綠羽見自己闖了禍,立馬誠懇的雙手合十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手滑了,手滑了?!?
那些人也就被濺了幾滴水在身上,見她又是個小丫頭在撐筏子,便沒和她多計較,至是啐了一口“晦氣”,便一個個遠離了岸邊行走。
葉上珠倒是被綠羽這一下子給逗笑了,可他笑也不能過於恣意啊!一陣的劇烈咳嗽,嘴角又流出刺目的血絲來。
琰摩皺眉看著葉上珠十分自然的掏出袖中帕子擦掉嘴角上的血絲,一副習以爲常的樣子,回頭又繼續沒事人似的邊賞景邊和那個丫環笑語晏晏,一點沒有因爲那觸目驚心的咳血,而露出一絲不自然或難過。
金衣公子自然也看到葉上珠的白帕子上染的血了,他眉頭緊皺起,望著那張陌生的臉,他沙啞的嗓音更爲低沉道:“他如今有北冥傾絕護著,就算你我想讓他回來兄弟重聚,恐怕他……唉!琰摩,還是算了吧!他這樣也挺好的,我們沒必要去打擾他喜樂平淡的生活?!?
“不可能!”琰摩轉頭看向金衣公子,眼底燃燒著熊熊烈火,他豔麗的臉龐上,浮現毫不掩飾的猙獰怒容,咬牙一字一句道:“只要他活著,就別想逃脫他欠下的債?!?
他爲他之死痛苦了五年之久,夜夜從噩夢中驚醒,一遍一遍在夢中看著他一次次死在他面前,可他這個做大哥的卻是無能爲力的連拉住他的手都做不到!
每到噩夢驚醒後,他都會好痛恨自己當年的無能,更恨不得殺了自己,來換回他的復生。
可當有一日,那個讓他悔恨痛苦多年的人,忽然活生生的出現在他面前,誰可以體會他當時的驚喜與憤怒?
既然他還活著,那他爲什麼不回來?爲什麼要折磨他這麼多年!金衣公子望著面前無比憤怒的琰摩,這樣的琰摩,他已經五年沒見到了。
記得上回琰摩如此憤怒的恨不得覆滅整個人間時,便是因爲那個人之死。
如今這人活了,琰摩卻更憤怒了。
可北冥傾絕那一羣人不是好對付的,葉上珠又是北冥傾絕最好的朋友,他們若是動了葉上珠,北冥傾絕定然不會放過他們。
更有可能……琰摩會死在北冥傾絕的劍下。
“我不管,他既然沒死,就必須要回來!”琰摩的情緒很不穩定,他暴躁的幾乎砸了這三樓雅間裡的所有可搬動之物。
可這還不夠,他要生撕活吃了那個人,要活吃了他,方能解他多年心中之痛!
金衣公子實在看不下去了,他走過去背靠門堵住琰摩的去路,皺眉沉聲喚了聲:“大哥,你能先冷靜下來嗎?三弟他當年之所以死裡逃生後不願意回去找你,說不定就是因爲受不了你這壞脾氣!”
多少年了?他都快三十的人了,就不能把脾氣熄熄嗎?
琰摩因爲金衣公子這句話,他一拳揮過去,打的金衣公子倒地吐了一口血。
金衣公子舌頭頂下腮幫子,真疼!這混蛋,用力這麼大,是想把他牙打掉不成?
琰摩走過去一手抓住金衣公子的衣領,揚手便是一巴掌,打完又是滿臉怒容咬牙道:“你如果再敢說他煩我的話,我就弄死你!”
金衣公子雖然臉上火辣辣的疼,可他還是對著琰摩翻了個白眼道:“他煩你又不是一天了,當年拜把子……嘶!那也是你強拉他和我們結拜的,根本就不是……嘶!他自願的。如今你還要對他來強……唔!強的,你就不怕把他……嘶!折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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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那個人,可不是當年那個體魄健壯的活力少年了。
人家現在病弱著呢!動不動就咳血,脆弱的像地上摔碎的琉璃杯,碰一下可能就碎了。
琰摩一想到那張蒼白無血色的臉龐,那嘴脣都蒼白的好似杏花色,是那樣的脆弱,好似碰一下就能碎了一樣。
那樣的他,別說折騰了,不折騰他,他都活著費勁兒。
金衣公子見琰摩眉頭皺起,他便又是翻白眼一哼道:“別怪我沒提醒你,當年他死裡逃生絕對不可能那麼容易。畢竟當年你我是親眼所見,他身中數刀跌落入大海之中,能活命已是不易,落得如今這一身病弱,也絕對和當年那場重傷有莫大的關心。那怕爲了讓他多活幾年,你也不能再去刺激或傷害他,他已是經不起你半分折騰,你最好記清楚了,別再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他的嘴又疼的流血了。
這個混蛋,當年他真是眼瞎心盲,纔會和他結拜兄弟。
琰摩有些頹廢的蹲在地上垂著頭,對於那個人,他心中有怨也有恨,畢竟他爲了他痛苦了整整五年,一直認爲是自己害死了他。
可他個混賬東西,居然活的好好,還和另一個人成了好兄弟,把他這個大哥完全給忘了。
這樣的事他怎能甘心?他一定要把他拽回來,然後……他會找最好的神醫,用最好的藥,把他病弱的身子給調養好的。
金衣公子是嘴疼胳膊也疼,這個混蛋!不知道他斷臂傷勢未愈嗎?居然狠心的把他推到在地,這是想害他殘的更厲害嗎?
琰摩心裡掙扎了一番,還是坐不住,他必須還得去看看他,那天見到他太激動了,也不知道他傷好了沒有?
金衣公子一見他又要去開門,他便忙忍疼支撐身子站起來,伸出那條好手拉住他衣袖道:“我告訴你,你不能再折騰他了,他可是我們結拜的三……”
“我給他去買新年禮物!”琰摩不耐煩的皺眉打斷金衣公子,頭也未回的拽出他的衣袖,打開門便走了。
金衣公子愣了一會兒,才暴躁的怒踹一下門框罵道:“這世上最混蛋的人就是你,老子怎麼就……呸!下輩子當豬當狗,都不想再當你這混蛋的兄弟?;斓?!混蛋!混蛋!”
琰摩心情不錯的去給他三弟買新年禮物,卻不知他二弟已是暴跳如雷的想著和他絕交了。
葉上珠遊一番秦淮河,便聽綠羽的話,坐上兜轎回東城了。
年三十,城中也就秦淮河熱鬧些,其他地方的市集早就關了,商鋪基本也都關了。
家家戶戶皆是一家人團圓過年,包餃子,滾湯圓,誰還大過年的出門看鋪子做生意?
所以,琰摩沒有買到新年禮物,只能回去自己去翻箱倒櫃找新年禮物送給他三弟,希望他三弟能原諒他之前的魯莽之舉吧!
……威王府
一羣人在爭執,面前桌上是一堆衣服。
傅華歆指著那件紅衣說:“這顏色他壓的住嗎?你們就不怕他出門被花給埋了?”
上回雅嵐出門一趟,一襲白衣,惹來一場漫天花雨。
這回他要穿一襲紅衣出門,他絕對會被花給埋了。
商海若一手拎起那件暗紅色的交襟直裾,一手拎起一件領袖繡暗紅香草紋的黑色廣袖大氅,拿給他們瞧瞧,說道:“這樣搭配也行,不會太豔,也有點過年的喜慶?!?
蕭南屏手裡捧著一件雙眼放光,真的很好看??!
傅華歆扭頭看到蕭南屏竟然手捧一件月白色錦緞交襟直裾,他嘴角抽搐一下,完全無法想象雅嵐穿上這衣服回被花埋多深?
麗水夫人隨手挑了件最亮眼的衣服,橘紅色錦緞直裾,配上一件杏黃錦緞廣袖大氅,簡直就是……富貴榮華又喜氣洋洋。
傅華歆擡手捂眼,真是沒眼看了。這樣的顏色,他都穿不出去,他親孃居然讓雅嵐穿?
咳咳!是很富貴榮華,特別像個“我很有錢”的紈絝子弟。
葉上珠回來一進門,就見他們一個個的拿著衣服往北冥傾絕身上堆。呃?這是在做什麼?怎麼這麼多的新衣服?顏色可真全套。
麗水夫人一見到葉上珠,立馬拎著一件羣青色直裾走過去,圍著他貼身比劃一下後,皺眉搖了搖頭道:“真是可惜了,你要不太削瘦,這顏色你穿挺好看的。”
葉上珠嘴角微勾一抹笑,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總不能說“好對不起你,我沒能吃胖到您滿意”吧?
老威王在一旁悠哉哉的喝茶嗑花生,這些衣服都是他老人家讓裁縫給他大孫子新做的。全是今年建康城最流行的新樣式,錦緞也是最新的暗繡花樣。素雅、沉穩、鮮亮,絕對的新,絕對的能把人襯托的朝氣蓬勃的。
葉上珠跟在麗水夫人身邊走了過去,隨手拎起一件雪青色的錦袍,隨手拋給了北冥傾絕,抿脣一笑說:“穿這件,不濃不淡,恰好襯出你的貌美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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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傾絕俊臉已經黑沉的不能再黑了,他們這羣人是吃飽了撐的,一個個存心拿他消遣著玩吧?
一大清早就給他選衣服、鞋子、頭冠,每一個顏色豔麗的都讓人頭髮昏。
葉上珠這下心情是真好了,多少年了,可算看到這傢伙有被人折騰的一日了。
“祖父,花生吃多了上火。翡翠,把花生給收了。藍水,給老王爺倒茶漱口?!北壁A絕黑沉著一張臉,聲音無起伏的吩咐道。
他真要快被他們氣死了,這往年他過個年,也沒覺得有這麼麻煩?。?
翡翠鐵面無情的端走了那盤花生,轉身向門口走去。
老威王擺出可憐兮兮的表情,也沒能讓翡翠心軟的把花生留下來。
藍水倒了杯溫度恰到好處的茶,奉給了老威王。
老威王只能認命的喝茶漱口,花生味兒都被茶味衝沒了。
最終,蕭南屏一錘子定音,挑了一件若竹色的綢袍,配了一件白狐裘和鏤花小金冠,穿上絕對的陌上人如玉,俊美世無儔。
北冥傾絕是真不想再陪他們繼續挑衣服下去了,伸手拿了蕭南屏給的衣服和狐裘,便走向裡間屏風後去更衣了。
葉上珠執帕掩嘴淺淡一笑,他也覺得蕭南屏選的那身衣服挺不錯的,尊貴卻不失雅緻。
麗水夫人見今兒這衣服選出來了,便吩咐瞭如雪她們幾個,把其他衣服收進了衣櫃裡,等以後有機會讓雅嵐一件件換著穿吧。
幾人坐在一起喝茶閒聊著,大概有一刻鐘,北冥傾絕才從後堂走了出來。
傅華歆一回頭就目瞪口呆的愣住了,真是人比人氣死人,這傢伙出門一定會被花給埋了。
商海若眼中含笑,很是欣賞的點點頭。南屏眼光不錯,雅嵐這麼打扮真好看。
葉上珠一手執杯喝著茶,見到這般清雅出塵的他,他也是欣賞的挑眉勾脣一笑,揶揄了句:“這下好了,閻王爺成了美仙人了。”
麗水夫人的眼神很奇怪,那是種自家兒子就是好的目光,看得一旁的親兒子又醋了。
傅華歆扭頭看向又飄雪的門口,那紅梅太豔了,太扎眼了,真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