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之上龍氣纏繞，看似只是一卷輕飄飄的赤金布帛。

實則重若千鈞。

尋常百姓別說是拿了，單單是這赤金布帛上散逸的恐怖氣息，就能將之生生鎮(zhèn)壓而死。

韓紹躬身趨步，雙手向前從李瑾手中接過聖旨。

一瞬間，威嚴的龍吟於韓紹神魂中震撼咆哮。

最終化作一道赤金龍影向著韓紹的神魂侵染而去。

有了上次封侯的經(jīng)驗，韓紹並沒有任何的意外。

霸道、漠然的本命神魂無聲無息地探手而出，須臾間便將之化作了魂衣上的一道嶄新赤金龍紋。

而與之前封侯時的那道龍氣相比，這道【拜將】聖旨上蘊含的龍氣雖然看似孱弱了一些。

可其中竟然蘊含了某種與兵家軍勢類似的權(quán)柄！

韓紹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面上卻是感激涕零道。

“臣紹，敬謝聖恩！”

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任誰見了怕是也免不了贊上一句。

好一個大雍忠臣良將！

已經(jīng)順利完成聖旨交接的李瑾，靜靜地看著他表演。

嘴角擎著的笑意，說不上讚許，還是嘲諷。

不過作爲一隻天家忠犬，他還是期望自己過往對這廝的成見，只是他這個殘缺閹貨的小肚雞腸。

所以在韓紹起身的那一刻，李瑾嘆息著喚了一聲。

“冠軍侯……”

“咱家也算是久伴陛下身邊的老人了，這麼多年來，能讓陛下這般對待的臣子、後輩，唯冠軍侯一人?！?

“故而……咱家只望冠軍侯盡心勠力，勿負陛下所望?！?

韓紹垂首，擺弄著聖旨。

做出一副正在消化聖旨龍氣，顧不上回應(yīng)的模樣。

實話說，李瑾剛剛這話確實不算胡言亂語。

不管太康帝的初心、本意是什麼，這位世人眼中的昏君、庸君，對自己著實不差。

短短一年時間，先封侯再拜將，幾乎是走完了無數(shù)人臣，夢寐以求的一生。

對此，韓紹要說沒有半分感激，肯定是假的。

只是他更加清楚的是……大勢當前，單純的個人情感並不是那麼重要。

時機一至，就算你不想繼續(xù)往前走，那滾滾而來的洶涌大勢也會推著你往前走。

心中嘆息一聲，韓紹擡首，剛想表上一番忠心。

可這時李瑾已經(jīng)轉(zhuǎn)換了話題，說道。

“咱家也知道軍中秘要，向來不與旁人言，以免泄密。”

“所以咱家也不與你爲難，只問伱一句……”

李瑾說到這裡，神色鄭重。

“今歲此戰(zhàn)，你們可有把握？”

去年那場大戰(zhàn)敗得太突然、太慘烈，差一點將整個幽州、乃至北地數(shù)州拖進深淵。

要是今年再敗，當初的‘差一點’就不只是‘差一點’了。

整個北地必然是糜爛一片！

看著李瑾眼神中透露出的憂慮與擔心，韓紹沒有直接回答。

略微沉默了一陣，纔回了一句。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勝負有時只在一念之間?！?

“李常侍若想在本侯這裡求一個安心，本侯只能說……”

韓紹說到這裡，微微一頓，擡眼與之對視。

“本侯麾下兒郎可爲陛下而死，爲幽州而死！本侯亦然！”

“唯死而已?！?

李瑾聞言，定定地看了韓紹一陣。

似乎在仔細分辨韓紹這話的真假。

良久之後，才嘆息一聲道。

“有冠軍侯這句話就夠了?！?

說完，李瑾想了想，又似乎有些不放心地幽幽補充了一句。

“只希望冠軍侯……不要讓陛下、讓幽州百姓失望，更不要讓陛下、讓整個幽州百姓……蒙羞！”

李瑾故意在【蒙羞】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正如之前在甘泉宮大殿上，他在太康帝做出的假設(shè)那樣。

他還真怕這廝若是不幸戰(zhàn)敗，轉(zhuǎn)頭便投靠了蠻族。

那樣對陛下、對大雍纔是真正的災(zāi)難！

不得不說，有些信任一旦被打破，就很難聚合了。

當初在草原上，他有多麼相信韓紹對陛下的忠誠。

後來鎮(zhèn)遼城中，韓紹斬殺九皇子那尊分身時，表現(xiàn)出來的忤逆不馴，對李瑾的衝擊就有多大。

對此，韓紹也是無可奈何，只能道。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李常侍不如靜觀？”

李瑾聞言，沉默了一瞬。

片刻之後，終於重新露出笑顏。

“冠軍侯這話倒是至理名言，是咱家這個殘缺之人淺薄了。”

順勢將這個話題揭過，李瑾便不準備在這裡久待了。

說到底他也是個俗人。

面對眼前這個過去只能仰視自己，如今卻要讓自己費盡心機、小心應(yīng)對的後輩，李瑾要說心中不膈應(yīng)，肯定是假的。

不過在臨走之前，他還是提起一件事。

“冠軍侯，可還記得去歲年末，咱家留下的那副美人圖？”

李瑾笑道。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此古聖之言?！?

“還望冠軍侯莫要辜負了殿下一番心意?！?

韓紹聞言，頓時想起那道一身赤紅鳳袍、氣質(zhì)雍容的女子身影。

美則美。

只可惜初見生厭，便沒了心思。

時間一長，韓紹也忘了這一茬。

此時經(jīng)李瑾這一提醒，這纔想起來那幅一直被他丟在儲物錦囊中吃灰的美人圖。

迎著李瑾意味深長的目光，韓紹本想借著這個機會，表明自己的心思，並將東西物歸原主。

可隨即便心中一動，忽然出聲問道。

“敢問李常侍，這是陛下的意思，還是……”

李瑾直言道。

“既是陛下的意思，也是殿下的意思?！?

“不過最終還要看冠軍侯自己的意思。”

李瑾說到這裡，便住口不言。

畢竟天家貴女，何等尊貴。

有些事情太過上桿子去求，未免太過失了身份與體面。

只是李瑾沒想到的是，韓紹此時的關(guān)注點卻不在這裡。

心念稍稍轉(zhuǎn)動，便帶著幾分試探，狀似隨口地道了一句。

“李常侍與那位殿下的關(guān)係，似乎……不差？”

這話出口，李瑾臉色雖然沒有什麼明顯變化，可眼神卻是微不可查地閃動了一下。

不過他掩飾得很好，轉(zhuǎn)瞬之後便恢復(fù)了笑容。

韓紹心中失笑。

據(jù)神都傳回的消息。

太康帝膝下子嗣不少，單單帝子就有十數(shù)餘。

其中精明幹練者有之，庸碌無能者也不少。

更是不乏像姬九這種扮豬吃虎的陰狠隱忍之輩。

而要說真正出衆(zhòng)、得寵，卻要數(shù)這名爲姬瞾的長公主了。

不但往來宮禁，出入自由。

太康帝甚至準許她在神都掌管了一支全由女性修士組成的鸞鳳衛(wèi)。

‘看來……這位殿下不但表面看上去不簡單，背地裡怕更是個不省心的……’

只是此時已經(jīng)隱約看出幾分端倪的韓紹，卻沒有對此多作糾纏。

任由李瑾打著哈哈，將這個問題糊弄了過去。

至於那幅本來已經(jīng)準備取出來的美人圖，韓紹猶豫了下，最終還是選擇繼續(xù)留下了。

神都路遠，龍盤虎踞。

不管局勢如何變化，那裡都是未來風起雲(yún)涌的核心之處。

沒準兒哪天這幅能夠跨越萬里之遙，隨時溝通的美人圖，就派上用場了呢？

或許是因爲被韓紹剛剛那話擾亂了些許心思。

李瑾走時的神色，明顯沒有來時那般自在。

不過在臨走前，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還是讓韓紹心情陰鬱了不少。

“接下來南面可能會有些變故，冠軍侯不要分心，安心打自己的仗便是?！?

“一切自有陛下定奪、應(yīng)對?！崩铊挍]有說透，只能算是提醒。

可韓紹卻幾乎在一瞬間，便想到了數(shù)月前那場席捲南方七州的那場潑天暴雨。

進而想到了黃天道！

今日是十月初五，距離十月十五的下元節(jié)，只剩十天。

如果他一直以來猜測得不錯的話。

一場足以顛覆一切的驚天變故，即將發(fā)生。

韓紹不確定李瑾，又或者說太康帝對此事知道多少。

但從李瑾那會兒說話時，言語間的自信與不屑來看，韓紹便知道他們大抵是低估了黃天道，也低估了其中蘊含的恐怖大勢！

對此，韓紹本想好意提醒一句。

可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這話自己不能說，也不該說。

畢竟單單隻一個他一介北地邊將，爲什麼會這麼關(guān)心、瞭解南方之事，就無法解釋。

真要是說出來，反而被扣上一頂‘心懷天下’的大帽子。

這又何苦來哉？

所以韓紹最終還是選擇了閉嘴。

然後默默看著李瑾漸漸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

這一刻，韓紹忽然有種感覺。

至此之後，他與這李瑾見面的機會，怕是不多了。

又或許……今日這一別，便是不復(fù)相見的永別。

韓紹心中嘆息一聲，舉起手中的茶盞，衝著李瑾剛剛消失的地方，遙敬了一杯。

勉強算是提前送一送這位相識於微末的故人。

哪怕這位故人本身並不討喜，他也並不喜歡。

但這種近乎親眼看著一個還算熟悉的故人，一步步走上死路的感覺，足以讓人心中不甚唏噓。

“侯爺有煩心事？”

見韓紹面色凝重，半晌沒有說話。

一旁伺候的雲(yún)嬋，忍不住輕喚了一聲。

韓紹回首，瞥了一眼她，然後問道。

“最近修行如何了？”

見韓紹突然關(guān)心起這個，雲(yún)嬋嚅囁了下嘴脣，有些羞赧道。

“進境不大?！?

雖然她修行資質(zhì)還算不錯，但終究稱不上什麼天驕、妖孽。

再整日跟在韓紹身邊伺候，修行時間並不多。

進境不大，也算是正常。

韓紹聞言，眉頭微蹙，有些不滿。

不過卻也沒有責罵她。

短暫思忖了片刻，便直接道。

“準備一下，明日本侯讓人送你換個地方修行?！?

黃天道的動作，比他預(yù)想中要快上不少。

有些準備要是跟不上，雲(yún)嬋這枚棋子就算是廢了。

而且她也不能一直跟在自己身邊。

否則沾染的官氣太過濃郁，來日到了‘江湖’，有心之人怕是一眼就能看出來。

正好也能趁著這個機會，幫她去一去身上的官氣。

聽到韓紹這話，雲(yún)嬋心中的慌亂與不捨，自不待言。

可她終究還是聽話的。

“侯爺準備送婢子去哪兒？”

韓紹對於她這份順從還算滿意，順手把玩了一陣，便道。

“草原，聖山?！?

……

從冠軍城到草原聖山，一路數(shù)千裡。

可對於顏術(shù)這樣的八境天人而言，別說是數(shù)千裡，就算是天涯海角，也不過咫尺之間。

幾乎只是片刻須臾，剛剛還在數(shù)千裡之外的顏術(shù)，轉(zhuǎn)眼間便重新回到了聖山之上。

看著顏術(shù)轉(zhuǎn)眼間便去而復(fù)返的身影，大巫也不意外。

“怎麼？受氣了？”

說著，大巫輕笑道。

“能讓一尊八境天人憋屈至此，看來那小子確實不凡?！?

見大巫一副早已看透一切的樣子，顏術(shù)喟然長嘆一聲，慚愧道。

“弟子無能，讓大巫失望了?！?

大巫搖頭失笑，然後反問道。

“爲什麼要失望？”

顏術(shù)一愣。

堂堂八境天人，在一個七境真仙的後輩面前，進退失據(jù)毫無體面，難道不是丟了聖山的臉面？

“你做得很好，老師很滿意?！?

大巫笑得深邃，眉宇間盡是顏術(shù)看不懂的意味。

不過很快他就顧不得這些了。

因爲他剛剛聽到大巫，自稱什麼？

老師？

顏術(shù)一陣呆愣，隨即忽然淚流滿面。

這麼多年了，大巫雖然對他們這些蠻族有傳道之恩，可從來不允許他們稱呼他爲‘老師’。

可現(xiàn)在……

撲通——

顏術(shù)重重叩倒在大巫面前，涕淚橫流。

“老師——”

多年夙願，終得所求。

顏術(shù)此刻的激動溢於言表。

大巫笑容溫和，一如尊尊長者親自上前將他扶起，口中嘆息。

“癡兒，莫要做小兒態(tài)?！?

說完，拍拍他的肩膀道。

“去吧，既然答應(yīng)了人家，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其他事情有爲師在，不用在意?！?

顏術(shù)先前匆匆而去，如今匆匆而回。

此刻又再次匆匆而去。

從始至終，他的腦子都是懵懵的。

感覺很多事情他明白，可又自己感覺什麼都不明白。

再次回望了一眼身後的聖山，最終只能化作一陣無聲嘆息。

“罷了，這等深謀遠慮的事情，實非我之所長?！?

“老師讓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大巫面上帶笑，目視著顏術(shù)去而復(fù)返，又返而復(fù)去。

上者勞人，中者勞智，下者勞力。

給他一個弟子名分，讓他心甘情願爲之賣命，這就夠了。

知道太多，煩惱也就多了。

大巫良善，不忍爲之。

隨即將目光望向了後山，那裡纔是他應(yīng)該用心關(guān)注的未來……

只是目光所及，大巫很快便蹙起了眉頭。

‘狗賊禿，當真煩人！’

……

後山，山巔之上。

停霧靄靄與終年不化的積雪凝冰，共譜一副舉世皆白的晶瑩美景。

一身月白僧袍的法海，盤膝坐雪，手捏蓮花印。

在天邊金色陽光的映照下，宛如在世的佛陀。

兩相對比。

另一邊，與之對峙的一衆(zhòng)因爲憤怒而面色猙獰的蠻族甲士，倒顯得有些像是在世的修羅了。

“賊禿！滾開！再敢驚擾我家主母，定斬不饒！”

法海也不惱，只淡淡重複道。

“貧僧並非歹人，只爲護佑佛子而來?！?

對面那蠻族甲士還想再罵，卻聽不遠處的簡陋屋舍中，傳來一聲柔美的輕嘆。

“不可無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