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 道心崩毀!仁與善 道與法
時九月,酷暑已去。
尚有幾分秋高氣爽的風韻遺存。
通天河北岸的風聲獵獵,鼓起襟袍,卻未能拂動衆人面上神色的變化。
倒是韓紹的那句‘孤與大賢良師,孰可爲煌煌人道之表’,那幾名身穿赭黃麻衣道袍的身影,臉上的皮肉顫動了一瞬。
擡眼望著面前一如當年的韓紹,他們選擇了沉默。
對此,韓紹只是笑笑,並不以爲忤。
因爲這個時候的沉默,就是他們給予自己的答案。
於是他將目光凝聚在那道爲首的道人身上,笑著道。
“左道友,這麼看來,當初的論道是孤贏了?”
左道友,左慈。
這是當年韓紹親自給他改的名。
過去他名左晉,乃是黃天道、大賢良師死忠中的死忠。
如今匆匆十年過去,這位曾經敗亡被俘,卻依舊在韓紹面前不改桀驁的黃天道人,也不知經歷了什麼,已眇一目、跛一足,整個人恍若失卻了部分魂魄一般,眼神木訥且茫然。
此刻在聽到韓紹的話後,怔愣了幾瞬,才反應過來韓紹這是在跟自己問話。
漸漸生動起來的面色,很是變幻了一陣,最終喟然長嘆一聲。
“燕公道高,當年的論道……確是貧道輸了?!?
此話一出,左慈身上的精氣神和筋骨,再次被削去七分。
儘管這些年來,自己親眼目睹的一切,早就在心底有了結論,可當親口承認的那一刻,還是讓他身上散發出幾分暮氣沉沉的死氣。
這是道心徹底崩毀、即將走向自我寂滅的跡象。
而身邊的幾名黃天道人也好不到哪兒去。
哀大莫過於心死。
這麼年來,幽北、乃至原本的幽北草原在這位燕國公的治理下,一派欣欣向榮的人道樂土之相。
反觀以‘人人如龍’爲道宗的黃天道治下,諸業凋敝、黎庶困苦、百姓離散……人不成人、龍不成龍,甚至不如當年在那些世族高門治下的如豬如狗——
畢竟豬狗在養到一定年月前,尚且能夠茍全性命,可現在——
他們隨時都會死!
一句‘蟻附攻城’,看似黃天瀰漫、浩浩湯湯,聲勢撼天。
可誰人見得每次輝煌大勝的城牆下,那高高壘起的無邊屍???
昨日揮軍去攻城,要死人。
明日朝廷反撲至,也要死人。
再一日,與那些世族高門起了齟齬,還要死人!
一批批、一茬茬、一處處……
到處在殺伐、到處在紛爭,這天底下好像總是死不淨的人!
行至所在,無有一處見不到累累白骨,聞不到那血色的羶腥。
‘不!不該是這樣的!’
‘明明我們當初高舉義旗,是爲了給這天下間的蒼生黎庶爭得一縷氣運、天機!讓他們活!活得更好!’
‘可現在……錯了!錯了!一切都錯了!’
而最讓他們痛心的是——
這些年他們親眼看到不少曾經的黃天弟子,與那些曾經被他們唾棄、咒罵的世族高門越來越像。
他們穿錦衣、食膏腴,出入間信衆景從,就寢時亦擇信女侍奉……
‘這些孽障!大賢良師功業未成,他們安敢如此敗壞基業!’
從那一刻起,以左慈爲首的一衆黃天道人憤怒之餘,心中一片悚然。
他們不明白什麼是屠龍者,終將成爲惡龍。
他們只知道這一切都正印證了當初韓紹對他們說的那番近乎讖言的話。
‘傳言,魔王波旬曾對佛陀言:“到你末法時期,我教我的徒子徒孫混入你的寺廟內,穿你的袈裟,破壞你的佛法。教他們曲解你的經典,破壞你的戒律”……’
或許正如這位燕國公曾經說的那樣。
那些世族高門終究在他們黃天道身上完成了奪舍!
敗壞根基、暗謀道統!
假以時日,就算黃天道能夠真正徹底席捲天下,也不過取大雍而代之罷了。
除了高坐金鑾的位置換了個人,讓那些早已腐化墮落的黃天弟子化作那些世族高門新的一份子,又有什麼意義?
如果一切結果是這樣,他們那些當初爲了黃天大道、大業拋頭顱、灑熱血的師兄弟算什麼!
那些信奉他們黃天道爲此不惜毀家、捨命,以一身血肉骸骨鋪就黃天道成勢根基的黃天信衆,又算什麼!
而這一切——
‘大賢良師!你當真就什麼都看不到嗎!’
噗——
其中一名黃天道人張口噴出一口滾燙熱血,整個人的氣息飛速墜落,竟是已然陷入即將道化的境地。
面對這一幕,身邊包括左慈在內的一衆黃天道人竟盡皆神色漠然,全無半點反應。
或許在他們看來,自己這位師兄弟就此道化隕落,不用承受道心、道途崩毀的折磨,反倒是一件得以解脫的幸事。
只是一旁與之相對的韓紹卻是見不得這一切,有些唏噓地嘆息一聲。
徑自伸出攏於御賜山河袞服袍袖的手指,順勢前探輕點,舉手間便將那名黃天道人的道化之勢瞬間止住。
親眼目睹這一莫大神通偉力的左慈等人,沒有驚歎。
他們只是怔怔地看著韓紹,神色複雜道。
“燕公何必如此?”
韓紹放下手,擡眼瞥了他們一眼,心中不滿冷哼。
當年他冒著風險給他們活命的機會,這些年還儘可能地予以他們方便行事,要是就這麼死了,可不就是白忙活,成了笑話?
“你們現在這條命是孤給的,孤不允,便不準死!”
此話一出,左慈等人算是在感受過韓紹的寬仁後,看到了其霸道蠻橫的一面。
若是十年前剛剛被俘的他們,定會與韓紹爭鋒相對一番,表明自己的寧死不屈。
可此刻,只剩滿心疲憊與絕望的他們,只是淡淡道。
“燕公若是想用貧道等人謀奪青州,想必是打錯了主意。”
“一來,貧道等人雖原屬青州一方,可自程帥殉道、百萬大軍歿於燕公之手,青州早已不是過去的青州,貧道等人一無舊部、熟識也不多,縱然對青州各地有幾分瞭解,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這二來……”
“貧道等人雖受制於當年諾言,無法再奉黃天行事,卻也不可能替燕公張目,去做那戕害同道和昔日師兄弟的事情來?!?
爲首的左慈說到這裡,口中嘆息一聲,目光卻是鄭重且堅決。
“若如此,毋寧死!”
這一番話說完,包括左慈在內的一衆黃天道人本以爲韓紹就算不會勃然大怒、至少會冷臉以對。
可誰料目之所及,韓紹依舊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樣。
左慈蹙眉,“燕公不惱?”
聽聞這話,韓紹似乎被逗樂了。
“孤爲何要惱?”
說完,有些好笑地擺擺手。
“行了,不要以你們那點小心思來度量孤的胸襟?!?
什麼睚眥必報、氣量狹小,都是胡說八道!
孤最是寬宏大量。
自顧自給自己臉上貼了層金後,韓紹這才正了正顏色,表明態度道。
“你們猜得不錯,孤確實是要用你們,但孤這個人向來不喜歡強人所難,更不會逼你們去做不想做、做不到的事情?!? 這話說完,見左慈等一衆黃天道人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些什麼,韓紹擡了擡眼皮阻止了他們的話,繼而轉過身將視線越過通天河的波濤洶涌,望向對面的青州南岸。
“所以——”
“孤不是要你們去替殺人,而是去救人?!?
救人?
聽到這話,左慈等一衆黃天道人面上盡是疑惑。
“燕公此話何解?”
“燕公……想救誰人?”
河北之岸,大風獵獵。
數十萬精銳虎狼撐起的大纛,鼓動間盡是沖霄肅殺。
“孤要過河,過河就要殺人,要殺很多人?!?
“所以接下來……你們要做的事情,就是儘可能地從孤手中將那些人救下來,讓孤沒有理由對他們揮動屠刀。”
一語定調。
韓紹生怕他們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著重問道。
“孤的意思,你們可明白了?”
事實證明,韓紹的擔心,多少有些多餘。
說到底,能夠修行一定境界的人,除了少部分天賦異稟,就沒有一個是腦子笨的。
儘管韓紹這話說得有些含糊、有點繞,但左慈等黃天道人還是漸漸明悟過來。
“燕公這是要讓我們替燕公……安撫民心?”
準確的說,這‘民心’特指的是那些信奉了黃天道的信衆。
沒有人比韓紹更明白、更瞭解,思想和信仰的可怕。
若是不能成功扭轉這一切,就算再不願意,韓紹也只能粗暴地從肉體上毀滅這股極端的混亂之源了。
一來,他沒有這個時間慢慢解決。
二來,他麾下數十萬虎狼兒郎看著多,可又怎麼經得住那汪洋大海般的日日消磨?
屆時,怕是唯有徹底坐實那人屠惡名,才能順利解決這一切。
不過好在韓紹對此早有預案。
而他的預案,不是別的,正是十年前被他以論道之名,饒過一命的左慈等人。
“孤向來喜歡跟聰明人說話,省事。”
呵呵一笑的韓紹,回眸說道。
“如何?左道友與諸位賢良,可願爲孤解憂、亦爲這蒼生黎庶謀此一線生機?”
徹底明白韓紹心思的左慈等人,彼此對視一眼,神色越發複雜。
因爲韓紹儘管嘴上殺氣騰騰,可他們還是從這份滔天殺意中,感受到了這位燕國公的仁與善。
細思之下,黃天道起勢這麼多年,或出於無奈、或天心漠然,就連立下‘願天下蒼生人人如龍’的大賢良師也未曾真正顧及到那些黎庶的死活與苦難。
可偏偏這位有著人屠惡名的燕國公,他想到了、他在意。
甚至不惜早在十年前的那一日,就在爲了這一天而謀劃佈局。
這等行一步、觀九十的超前眼光和謀略,讓人忍不住心生敬服的同時,亦讓人頗感無奈。
“燕公可知……貧道等人若是這麼做了,同樣是等於背叛了大賢良師、背叛了黃天道?”
替韓紹安撫那些黃天信衆,讓他們不至於生出禍亂。
必然要在那些信衆心中重新樹立起一根新的旗幟。
而這,無疑是在瓦解黃天道、甚至是大賢良師的根基!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就類似於‘扛著紅旗反紅旗’,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屬於是大逆不道。
見他們一個個神色艱難地望著自己,韓紹反倒是笑著道。
“背叛了,那又如何?”
“我行我道、我有我法,不問神明!”
“過去你們行大賢良師的道、修大賢良師的法,現在你們道心近乎崩毀,只因爲你們遍觀諸人間,見諸衆生、識得諸般苦難,已自有道、法在心,何須再去過問他大賢良師?”
韓紹雖沒有當著他們的面,明確說他大賢良師的道與法錯了。
可落在左慈等人耳中,依舊是振聾發聵。
‘我行我道!我有我法!不問神明!’
這是在破神!
破他們心中之神!
而這個‘神’,正是一言一行皆被他們奉爲圭臬的大賢良師!
“這……這如何使得!”
有黃天道人心中震顫,瞳孔劇烈收縮。
“大賢良師他……他……貧道等如何能夠比肩大賢良師……”
聽得他這般囉嗦、遲疑,韓紹斷然呵斥一聲。
“愚昧!迂腐!”
“告訴孤!爾等昔日舍富貴、棄道業、不惜死,爲的是什麼!”
“可是爲這天下黎庶???”
大聲厲喝之下,韓紹身上氣息鼓動,宛如真神。
“孤只問你們,爲此億萬黎庶的生死福祉,你等如今可還惜得此身、此命、此名?”
包括左慈在內的一衆黃天道人,渾身巨震。
沉默的半晌之後,終於有一黃天道人嘶聲怒吼一聲。
“貧道自有一顆道心不改,矢志如一!”
“道心如此,自當不惜此身、不吝此命、更不恤這區區名聲!”
話音落下,異變突生。
只見那黃天道人那顆原本晦暗崩潰的道心,有如塵盡光生一般,驟然爆發出璀璨的光芒。
韓紹見狀,眸中一亮,當即再次喝問道。
“那孤再問你!今有青州億萬生靈在前,你可願捨身救之?”
那黃天道人雙目鋥亮。
“舍貧道其誰!”
有此殉道之志、之毅力,幾乎是瞬息之間,他身上的氣息開始了急速攀升,很快便走完了整個第六境!
只是這第六境再是圓滿,卻終究是離第七境差了一毫。
而所謂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便是如此。
只此‘一毫’,便有如天塹。
若換做別的時候,這一道間隔在仙凡間的天塹,必然會斬斷他的成道路。
可誰讓此時有韓紹在呢?
在將他的真名揮筆留在天書上後,韓紹心中一動,瞬間將那道接引天門傳召而下。
“去吧,你有道心如此,天道之上合該有汝姓名!”
好牛馬,去吧,吃飽了、養壯了,幹活兒纔有力氣!
韓紹瞇著眼睛,如是想。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