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人一臺戲。
眼下能演兩臺。
多出來的白真真則充當(dāng)場記，總會不經(jīng)意間蹦出來挑撥幾句，好讓鬧劇繼續(xù)順利演下去。
被吵得腦仁疼的韓紹，索性將鬧事雙方一起拉到法域秘境之中，好生‘勸慰’了一頓。
卻沒想到等到鬧事雙方面色潮紅的從法域秘境中走出來，她們是沒精力再鬧了。
剩下幾人卻是開始給他找事。
所以當(dāng)上官芷一臉冷漠清高，藉著給他添茶的機(jī)會依偎在他懷中，韓紹知道事情壞了。
這世上從來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誰都不傻，既然會鬧的孩子有奶吃，那她們爲(wèi)什麼不鬧？
不過隨著鎮(zhèn)遼城的不斷接近，車輦內(nèi)卻是漸漸安靜下來，不再鬧騰。
車輦路過的那村寨白色魂幡在招祭英靈。
“五郎——”
韓紹稍稍沉默後，還是招呼了一聲。
“停一下。”
五百親衛(wèi)鐵騎簇?fù)碜o(hù)衛(wèi)的車輦在這座不大的村寨門口幽幽停下，引得從未見過這等場面的村民神色緊張且好奇地翹首顧盼。
懼怕倒是不懼怕。
畢竟他們認(rèn)得這些鐵騎身上標(biāo)誌性的黑甲，是鎮(zhèn)遼軍。
是他們村中兒郎的昔日袍澤。
而之所以稱‘昔日’，自然是因爲(wèi)……
“青玉村老少，見……見過貴人！”
當(dāng)一身錦衣從車輦中走出的時候，一衆(zhòng)青玉村民在村中里正的帶領(lǐng)下慌忙跪拜。
只是這跪拜的動作終究是沒有完成。
一股輕柔卻無可抵擋的無形之力托住了他們下拜的身形，緩步上前的韓紹親自將那白髮蒼蒼的里正攙扶起身，又接連將里正身後的幾名村老扶起。
“不用拜我。”
韓紹語氣柔和，消除了里正的幾分緊張。
“不知貴人蒞臨鄙村，有何貴幹？”
“若有我等能夠效勞的，我等必當(dāng)盡力。”
身後的幾名村老也是一面附和，一面匆忙讓村中後輩宰豬殺羊。
韓紹阻止了他們也不知道是熱情，還是討好的舉動。
然後伸手握住了里正那枯瘦粗糙的瑟縮手掌，溫言道。
“不用忙了，孤只是路過此處，稍後便走。”
一番安撫後，韓紹望著村口新掛的幾張招魂白幡，道。
“走吧，帶孤去祭灑一下孤的袍澤。”
村野小民，見識不大。
只是覺得韓紹這個‘孤’的自稱有些怪異，卻也沒有往心裡去。
反而是那句‘袍澤’，讓他們神色頗爲(wèi)驚詫地愣了一下。
還是身披精甲，持刀侍立的蕭裕嘆息一聲，提醒道。
“就是你們村歿於北地的兒郎。”
聽聞這話，一衆(zhòng)村民越發(fā)詫異。
畢竟在他們看來，自家村中那些混小子又哪有資格能被眼前這貴人稱上一聲袍澤？
只是貴人既然都這麼說了，他們也不敢反駁。
於是在呆愣了小片刻後，匆忙做恍然大悟狀。
“哦，哦！貴……貴人請！”
“小老兒這就替貴人引路！”
說著，便佝僂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引路。
韓紹見狀，順手在里正卑微彎身的腰桿上輕扶了一把。
“長者村中養(yǎng)育了這般勇烈兒郎，當(dāng)昂首闊步，何以這般自謙？”
等到里正腰桿下意識挺直，韓紹才隨後而行。
“長者，先請。”
“啊，啊，哦！”
里正如夢初醒，還要彎腰，卻發(fā)現(xiàn)自己彎不下去。
“貴人請！”
……
幾座新壘的簡陋墳頭相伴依偎在村後的祖墳中。
揮灑的紙錢，散落四周。
韓紹接過蕭裕遞過來的上好美酒，在每一座新墳前向著虛空禮敬了三杯，分別灑在墳前的黑土地上。
卻沒有真的彎身去拜。
修爲(wèi)到了他這個境界，已經(jīng)對冥冥之中地下九幽有了幾分感應(yīng)。
他命格太重，怕他們承受不了這份因果。
輕聲嘆息一聲，韓紹本想轉(zhuǎn)身就走。
卻聽里正小心翼翼地道。
“貴……貴人說，吾家兒郎是貴人的袍澤，小老兒斗膽問一句，吾家兒郎戰(zhàn)時可還勇烈？”
這般問話韓紹聽過不止一次。
所以他想也沒想便道。
“自是勇烈的。”
說完，稍稍頓了頓，又強(qiáng)調(diào)道。
“他們都是英雄。”
“是我幽州、是我大雍的英雄！”
這話出口，里正的腰桿終於徹底挺直，面色帶著幾分潮紅地向著村民大聲道。
“你們聽到了吧，貴人說了！”
“吾家兒郎是英雄！”
大雍村寨，大多是以血脈同姓結(jié)寨。
所以說是同村村民，實則卻是血脈族人。
聽聞里正這話，大多村民與有榮焉地通紅的雙眼，其中有幾人更是忍不住嗚咽不止。
韓紹目光落在幾人身上，料想他們應(yīng)該是身後幾座新墳的家中至親。
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們這份喪親之痛，只能走到他們身邊，溫聲道。
“孤會記得他們，幽州會記得他們，這天下也必不會忘了他們的犧牲。”
說著，韓紹順勢跟他們保證。
該有的撫卹、功賞，很快便會發(fā)放到位，讓他們不用爲(wèi)此憂心。
此外，韓紹見著其中一個年輕婦人牽著孩童，又告訴她。
所有陣歿將士的子嗣血脈，或可入學(xué)宮就學(xué)、或可繼父遺志入伍從軍。
一應(yīng)花用，皆由官府供養(yǎng)。
可誰知道那年輕婦人卻不關(guān)心這些，只顫著聲音問韓紹。
“敢問貴人，日後那些蠻狗是不是再也不會犯邊了？”
韓紹點頭。
“不會了，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蠻族敢於南下仗兵！”
年輕婦人笑著抹淚。
“那就好，那就好！”
“以後不用打仗了，我家虎兒也就不用服役上陣了。”
幼時，她父親從軍，沒有歸來。
今日，她丈夫同樣如此。
餘生她唯一的念想，就只剩她的虎兒了。
她一介婦人不懂什麼家國大義，也不想知道什麼功名富貴馬上取的大道理。
她只是不想她的虎兒再重蹈父祖之覆轍。
韓紹聞言，神色微滯。
他原本見這婦人身邊的小傢伙虎頭虎腦，天生一副好體魄，是個從軍的好苗子。
還準(zhǔn)備留下印信，將之歸入羽林孤兒栽培一番。
可此刻聽到婦人這話，幾欲張嘴，終是嚥了下去。
‘罷了，出人頭地固然令人欣喜，但平安順?biāo)煲彩歉７帧?
於是韓紹揉了揉那小傢伙的腦袋，笑著告誡他。
“你有一個好母親，長大了要好好孝順?biāo)！?
“否則來日孤可要打你屁股。”
見小傢伙一臉驚恐地捂著屁股，韓紹哈哈一笑。
隨後向里正告辭一聲，轉(zhuǎn)身回到了車輦中。
“走吧。”
五百鐵騎馬蹄踏動，有如虎狼奔行。
這氣勢磅礴的煊赫一幕，落在一衆(zhòng)青玉村百姓眼中，不禁心神顫動。
“這貴人如此和善，也不知是何來歷。”
“是啊，老夫活了這麼多年，還真沒見過這樣的貴人。”
幾名村老連連感慨，猜測著那位貴人的來歷。
而這時，那年輕婦人身邊的小傢伙忽然弱弱道。
“祖父、叔爺，我……我知道。”
聽到這話，所有村民齊齊露出驚訝的目光。
其中里正看著自己這個平日裡調(diào)皮搗蛋的孫子，沒好氣地笑罵道。
“你知道？你祖父我都不知道，你知道個屁！”
小傢伙有些不服氣，大聲道。
“我真知道。”
“剛剛有個叔叔告訴我，他們是燕國公的親衛(wèi)。”
“將來若想從軍，可以去找他們！”
說完，見大人們似乎還不相信，小手一攤，露出一塊美玉。
“喏，這就是剛剛那叔叔給我的。”
一陣死寂間，里正顫抖著從孫子手中拿過那塊看起來便價值不菲的美玉，見上面紋路繁複中間還陽刻著一個古樸的陌生字體。
翻來覆去查看了一陣，里正慌忙遞給身邊另一面族老。
“小六，你識字多，看看這是什麼字！”
那族老接過美玉，片刻之後，才勉強(qiáng)認(rèn)出來。
“是個燕字。”
只是很快他們又疑惑起來。
燕國公又是個多大的官？
有校尉大嗎？
沒辦法，大雍立朝兩千多年，早就沒有國公這個稱呼了。
而那位貴人看起來也太年輕了，縱然家世顯赫、年少登高，也有限度。
不過就是這時，突然有人驚呼一聲。
“我想起來了！”
面對這後輩的一驚一乍，被嚇了一跳的村老們剛要出言呵斥，卻聽那傢伙又驚又喜地大聲道。
“剛剛那是冠軍侯！”
冠軍侯？
聽到這話，衆(zhòng)人忍不住驚呼出聲。
就連幾位村老也是忍不住震驚道。
“你……你確定？”
要知道他們那幾位陣歿的兒郎，據(jù)說此次北上據(jù)說就是跟著那位冠軍侯去打蠻奴。
“錯不了！錯不了！”
說話那後輩面色潮紅，激動得難以自持。
“就是冠軍侯！去年末我……我在鎮(zhèn)遼城見過的。”
冠軍侯那張臉但凡見過的人，基本都忘不了。
只是剛剛他沒敢直視，更沒敢往那裡去想，此刻有了回憶的引子，瞬間便對上了號。
而對於村民而言，說燕國公他們不知道。
但要說冠軍侯之名，他們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又是一陣死一般的沉寂中，里長忽然老淚縱橫。
“值了，值了，吾子能追隨這樣的人，死也不虧了。”
就衝那位冠軍侯九天雲(yún)端之上的人物，親自攙扶他這個卑賤老朽，溫言軟語。
就衝那墳頭的三杯祭酒，以及親口承認(rèn)兒郎們是英雄。
他膝下親子、村中兒郎就不算白死。
緊緊握著那塊美玉，隨後又怕捏壞虛虛握著，偏偏手抖的厲害。
最後只能遞給那神色怔愣出神的年輕婦人。
“好賢媳，這等寶物還是交由你保管吧。”
說著，又望向自己的孫兒。
“造化！造化啊！”
有此美玉爲(wèi)憑，他家乖孫未來必然一片光明。
身邊一衆(zhòng)村民也是忍不住道。
“是啊，我就說虎兒生來就有貴氣，想必來日定能成爲(wèi)大人物！”
“秀蓮好福氣，以後定是要母憑子貴……”
村人好話不斷，倒不是阿諛，他們只是豔羨。
然而就在一片吉利話中，那被稱爲(wèi)秀蓮的年輕婦人卻是突然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驚駭?shù)呐e動。
堪稱價值連城的美玉被狠狠貫在地上，清脆地碎裂聲震得所有人臉色瞬間煞白。
“秀蓮！你瘋了！”
秀蓮沒有說話，她只是死死將她的虎兒攬在懷中。
“你們要富貴，你們自己去求，我只要我的虎兒好好活著……”
“誰要讓我的虎兒從軍，我就跟誰沒完！”
望著有如護(hù)崽母獸一般的秀蓮，所有人都怔住了。
彷彿第一次認(rèn)識這位平日裡溫和良善的婦人一般。
里正也是呆呆看了自己兒媳一陣，再看她懷中臉色有些發(fā)白的小傢伙，好半晌之後，終於收回了目光。
剛剛因爲(wèi)貴人鼓勵而挺直的腰板，忽然重新佝僂起來。
走到那一堆碎玉旁一陣收羅，口中似是呢喃自語道。
“好好的玉，砸了幹嘛？”
破鏡難重圓，玉碎更是如此。
里正勉強(qiáng)收拾了個大概，扭頭望了一眼獨子那冷冰冰的墳塋，最後頹然嘆息一聲。
“罷了，不讓虎兒從軍，便不從吧。”
“平平安安也好。”
說著，將那捧碎玉放在小傢伙手中，笑著捏了捏他的小臉，沒有再說什麼。
望著里正彷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的身影，有人免不了責(zé)怪秀蓮的目光短淺與不孝。
卻也有人頗爲(wèi)理解秀蓮的苦衷。
這人吶，再誘人的權(quán)勢富貴，也抵不過一個念想。
有時候……不要也罷！
等到所有人都默然離去之後，一直緊繃著臉色的秀蓮，終於流下淚來。
“虎兒，你會怨恨孃的自私嗎？”
她這一摔，不止碎了玉，也斷了丈夫用命替懷中幼子換來的一生前程。
虎兒從母親懷中擡首，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搖頭道。
“孃親不哭，貴人說了，要虎兒孝順?gòu)H，不然就打我屁股。”
秀蓮聞言，終於破涕爲(wèi)笑。
貴人是好人，所以丈夫死了，她不怨貴人。
但她最後的念想，卻是捨不得再給他了。
“虎兒去讀書吧，日後若有機(jī)會也好替娘在貴人面前道上一聲謝。”
……
“以後不要自作主張，孤不喜歡。”
聽到車輦裡傳出的話音，蕭裕心中一緊，恭聲應(yīng)喏。
不過很快他便明白過來，君上並沒有真的責(zé)備他。
否則也不會默許自己的小動作。
‘只可惜那玉終是碎了……’
大丈夫馬上縱橫，搏得生前身後名，何等快意！
蕭裕不懂婦人顧慮，只是暗自惋惜軍中痛失未來一良才，故而頗感鬱郁。
而此刻車輦中，或許是覺察到韓紹的情緒變化，也沒人再敢作妖生事。
就連先前因爲(wèi)不滿路上荒唐而橫眉橫對的公孫辛夷，也不再以‘無道昏君’稱之，給身邊姜婉遞了個眼色。
姜婉會意，順勢牽起韓紹的手，安撫道。
“人各有志，紹哥兒無需多想。”
旁人不理解秀蓮，她卻是頗有幾分感同身受之感。
若是讓她重新來過，她就算捨棄顏面、矜持，學(xué)著嬸孃那樣撒潑打滾，也不會給韓紹再次從軍的機(jī)會。
只可惜現(xiàn)在說什麼悔教夫婿覓封侯，也已經(jīng)晚了。
韓紹明白姜婉的想法。
但姜婉卻猜錯了他心中的陰鬱癥結(jié)。
回想起那婦人說‘以後再也不用打仗了’時的欣喜。
韓紹此刻忽然生出了幾分自我懷疑。
爲(wèi)了自己的野心，讓無數(shù)人爲(wèi)他去死、無數(shù)家庭破碎，真的值得麼？
等到未來自己站在屍山血海登上那高處不勝寒的至高之位，又是否會後悔？
韓紹有些茫然。
一陣無言的沉默之後，韓紹似乎終於想通了什麼，忽然道。
“我既來此世間——”
“當(dāng)開萬世之太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