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舊事不足敘，今本府爲(wèi)這酆都府君，你們稱本府一聲‘府君’即可。”

話音落下，衆(zhòng)人眼前一幕驟然變幻。

再環(huán)顧四周，竟是似乎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這酆都城中的某處正堂大殿之上。

望著那道居於大殿主座的佝僂老邁身影，不少人額間見汗，似是有些被公孫郢的手段給嚇到了。

就連他們中的兩位九境太乙也好不到哪兒去。

當(dāng)年公孫郢成道時，一衆(zhòng)太乙天君‘威逼’上門，最終迫得公孫郢於此不見天日之地‘自囚’百年。

卻沒想到匆匆十載倏忽而過，這公孫老賊實力竟精進到如此地步。

剛剛那一手挪移神通，就連他們也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呵，府君？我大雍何時有這樣一個官職名頭？”

這般冷哼一聲，立於人前的兩尊太乙天君目光直視高坐於上的公孫郢。

公孫郢也著惱，只淡淡笑道。

“此域不在人間，自然不用守人間的規(guī)矩，本府承天受命，居於此間，以‘府君’自居，又有何不可？”

承天受命？承的是哪門子的天命！

真是好大的口氣！

聽得公孫郢這聲解釋，兩尊太乙面露嘲諷之色。

而他們身邊一衆(zhòng)來援強者卻是心中一沉，齊齊露出驚慌之色。

此刻他們終於確認了，傳聞是真的。

遼東公孫郢於幽冥異域成道，至此問道太乙。

換而言之，此刻的他們已經(jīng)不在人間！

從進入此間便一直沒有開口的他們，在一陣沉默後，終於忍不住開口道。

“不知……府君將我等拉入此間，意欲何爲(wèi)？”

其實他們這話不過是明知故問。

畢竟他們此番北上的目的，就是爲(wèi)了襄助袁奉抵擋鎮(zhèn)遼軍南下。

而遼東公孫與鎮(zhèn)遼軍間的聯(lián)繫，又何須多言？

只是他們這般在自己面前裝糊塗，公孫郢自然也樂得跟他們打哈哈。

於是笑了笑，便熱情道。

“諸君勿要多慮，本府並無戕害諸君的禍心。”

“只是因爲(wèi)本府坐困此地太久，有些耐不住寂寞，此番難得見得諸位同道雲(yún)集過境，這才按捺不住想要做個東道，誠邀諸位高賢陪我這個老傢伙閒敘一二，打發(fā)一下時間罷了。”

一衆(zhòng)北上來援衆(zhòng)人聽聞公孫郢這般沒臉沒皮的話，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惱怒不甘者，有之。

但更多的還是暗自鬆了一口氣。

活得越久、地位越高、修爲(wèi)越強，就越是怕死。

眼見公孫郢沒有直接動手的意思，不少人漸漸安心了幾分。

至於說此刻正焦急等待他們援救的幽州城，他們也只能在心裡說聲抱歉了。

畢竟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此番北上，不過是給袁氏這個累世公卿的面子，前來壯壯聲勢，恫嚇一番罷了。

真要讓他們豁出性命去替袁氏打生打死……

拜託！

這年頭誰比誰傻？

只是就在他們準(zhǔn)備借坡下驢的時候，居於他們身前的兩尊太乙卻是冷笑道。

“強拉他人爲(wèi)客，這待客之道，還真別具一格！”

說著，聲音一冷，繼而道。

“若是我等不願呢？莫不是還要強行將我等留下？”

見這兩個老傢伙說話間，身上太乙氣息滾蕩，大有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架勢，身後的衆(zhòng)人臉色頓時一苦。

夭壽！

在此陌生界域動手，這兩個老不死倒是無所謂。

可他們可就要成了神仙打架，遭殃的小鬼了！

果然不出預(yù)料，就在兩尊太乙話音落下的下一刻，剛剛還言笑晏晏的公孫郢臉色漸漸陰沉了下來。

“本府誠心相邀，你們這是……給臉不要臉？”

在此域死氣森森的映襯下，此刻公孫郢的表情，著實有幾分可怖。

可這也是相對而言，自恃修爲(wèi)的兩尊太乙面上哂然。

之前他們能威逼公孫郢這老貨自囚於此，今日他們縱然只有兩人在此，又豈會懼怕了他？

“公孫郢！當(dāng)初我等念你成道不易，這才允你在此自囚百年！”

“否則若是昔日之事重演，我等未必還能如當(dāng)初那般心生惻隱！”

面對兩人居高臨下的威脅，公孫郢莫名有些好笑。

這世上有些人的自信，就是這麼天真的引人發(fā)笑。

“哦？是麼？按你們這麼說，本府還要感激你們當(dāng)初的高擡貴手？”

兩尊太乙在接到袁氏的求援訊息後，不惜親身而至，本就是與袁氏關(guān)聯(lián)緊密之人。

此刻爲(wèi)了避免幽州城那邊生出意外，自然沒工夫跟公孫郢閒扯，無端浪費時間。

所以在聽到公孫郢的戲謔之言後，已經(jīng)不欲多言。

“既然你這老匹夫這般不識擡舉，多說無益。”

“今日你若是任由我等離去也就罷了，若是膽敢阻攔，休怪我等不講情面！”

說罷，就要帶著身後衆(zhòng)人直接破空離去。

只可惜下一刻他們便臉色一變，霍然扭頭望向老神在在的公孫郢。

破不開！

以他們同屬九境太乙的實力，竟破不開此域！

“走啊，怎麼不走了？”

見公孫郢似笑非笑，充滿了嘲弄，兩尊太乙天君臉色漲紅。

只是就在他們憤怒之下準(zhǔn)備與公孫郢撕破臉皮做過一場的時候，兩人面上的神色再次一陣劇烈變幻。

“等等！誰人在以秘術(shù)害我！”

聽著兩尊太乙天君突如其來的怒吼，在場衆(zhòng)人全都有些不明所以。

可漸漸的他們便感覺到了有些不對。

入目之下，只見那兩尊太乙天君身上的氣息滾蕩沸騰，面上盡是悚然之色。

是什麼能將兩尊九境太乙嚇成這樣？

衆(zhòng)人心中驚悚念頭接連閃過。

而當(dāng)這些驚悚的念頭在答案揭曉的那一刻，不但沒有消解，反倒是越發(fā)濃郁起來。

“壽……壽元！有人在以秘法褫奪兩位太乙老祖的壽元！”

根本不需要以神念探查，單單是肉眼便能清晰地看到兩尊太乙的皮相，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

與此同時，一人身上很快傳來引人作嘔的腐朽破敗氣息。

而另一人則更爲(wèi)恐怖。

以一身東方青木長生法爲(wèi)根基的他，此刻身軀不受控制地急劇膨脹，轉(zhuǎn)眼間便不復(fù)人形。

無數(shù)抽著嫩葉的木質(zhì)枝丫破開肌理，肆意生長、枝繁葉茂。

看似一片生機昂揚，實則對他本人而言，卻是此世間最恐怖的事情。

“道化！”

在場有人驚恐呼聲。

再看那道遍生污垢、散逸著腐朽破敗氣息的身影，則正如故老典籍傳說中形容的一般。

“天人五衰！”

道化！天人五衰！

這是每一個踏足上三境後的修行者最爲(wèi)畏懼的大恐怖，可誰也沒想到這一幕竟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在自己面前上演！

“怎……怎麼會這樣！”

衆(zhòng)人驚呼連連間，下意識望向高居之上的公孫郢，見他依舊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樣，一股莫大的寒意頓時從心中生出，並且瞬間瀰漫至全身。

“府……府君，饒命！”

也不知是誰第一個噗通跪倒在地，而後便是第二個、第三個……

“府君誠邀我等作客此間，此乃我……我等榮幸！”“是啊，是啊，我觀此域有別於人間，看似死寂，實則別有一番意趣！就算府君不邀我等，我等亦心嚮往之！”

“府君若是覺得無聊，我們願長伴府君左右！”

“總……總之，府君想讓我們陪伴府君多久，我們便留多久！絕無怨言！”

怕了怕了！

他們是真的怕了！

正如某個遮天世界，或許有人一路血戰(zhàn)毫無畏懼，可要是晚年不祥、遍生紅毛，你看他怕不怕！

因爲(wèi)這種近乎邪異的絕望，根本無法用語言能形容！

別說他們了，就說此刻的兩個‘當(dāng)事人’面對自己此刻身上的異變，他們又何嘗不怕、不恐懼？

只可惜任由他們?nèi)绾误@恐怒吼、奮力掙扎，乃至最後哀聲求饒，可身上的異變卻依舊在不可逆轉(zhuǎn)地進行著，直到他們的神思即將被天道吞噬、陷入無盡混沌之際，恍惚間他們隱約看到一道周身縈繞著無盡神光的神女身影跨越幽冥出現(xiàn)在面前。

而後眼睜睜地看著那雙世間最完美造物的玉手，揮手探下。

一如採摘已經(jīng)成熟的人間大藥般，將他們的真靈從軀殼中摘採而出。

“愚昧無知，不識天命，如此蠢物生於世間也是浪費天地靈機，還是早已還諸於衆(zhòng)生爲(wèi)妙。”

神女檀口輕啓，宛如天音。

明明是身邊周遭無盡幽冥死氣縈繞，可入目卻盡是神聖道韻。

在做完這一動作後，目光落在公孫郢身上，垂了垂眼眸算是行禮，而後蓮步輕移便重新沒入來時的幽冥之中。

……

幽州城下。

前去圍殺鎮(zhèn)遼軍先鋒萬騎的幽南鐵騎，在衆(zhòng)目睽睽之下，敗了！

這一結(jié)果，既在預(yù)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預(yù)料當(dāng)中的是鎮(zhèn)遼軍一如既往的強大、悍勇。

過去，他們敵不過。

現(xiàn)在，依舊是敵不過。

唯一出乎意料且無法接受的是，敗得太快！太過慘烈！太過恥辱！

在衣甲、戰(zhàn)騎不弱於對方的前提下，兼之在數(shù)量上數(shù)倍於敵。

可只一輪對衝，便被那些黑甲鐵騎從中間剖成兩半！

再然後便是不忍卒睹，被砍瓜切菜般的血腥屠戮。

可對此，城頭上的一衆(zhòng)幽州屬官竟沒有露出多少憤怒、不恥的神色，而是頗爲(wèi)唏噓感嘆道。

“不怪他們。”

沒辦法，剛剛那一輪對衝開始前，他們就看出來了，對面使了詐。

等到臨陣之際，纔將藏在中間的二百餘騎露了出來。

而有那二百餘騎當(dāng)做鋒矢利刃，就算幽南鐵騎再多上一倍，此戰(zhàn)的結(jié)果也不會有任何的區(qū)別。

因爲(wèi)那二百餘騎有個獨特的名號。

喚作——陷陣營！

當(dāng)那周身遍佈密鱗龍甲，身胯猙獰龍駒發(fā)起衝鋒的那一刻，有幽州屬官心神俱顫之下，甚至不懷疑這支人數(shù)單薄的龍騎不但那些幽南鐵騎擋不住，就連他們腳下的城牆也擋不住！

太強了！

簡直就有如身具人形的數(shù)百龍族肆虐橫掃！

任何擋在他們面前的存在，都只會被撕碎、被踐踏！

無有幸者！

同樣目睹這一幕的袁奉，下意識抓碎了身前的城磚。

“誰人能替老夫出手覆滅這支前軍，老夫保他家族千年不墮！”

這是急眼了。

準(zhǔn)備動用上三境直接滅殺這支前鋒萬騎了。

尤其是那二百餘陷陣龍騎！

只是面對袁奉這話，在場所有人全都眼觀鼻、鼻觀心，沉默不言。

且不說，那二百餘陷陣龍騎氣息詭異，就算是七境真仙也沒有把握敵得過。

就算能成功覆滅對方，又能如何？

誰又捨得自己這一身造化，只爲(wèi)家族後輩謀福利？

別逗了。

他們這些老祖纔是家族的根本，纔是被供養(yǎng)者。

而眼看沒有人應(yīng)聲，袁奉徐徐吐出一口陰鬱之氣，臉色鐵青。

正要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身後的一名袁氏族人卻是開口了。

以爲(wèi)此人準(zhǔn)備要爲(wèi)家族奉獻、犧牲的袁奉，心中總算有了幾分安慰，只是就在他剛要開口讚許兩句的時候，卻見那袁氏族人臉色驚惶道。

“家主！不好了！”

“文氏和甄氏剛剛傳信過來，他們……他們兩位老祖的魂燈……滅了！”

文氏、甄氏爲(wèi)袁氏姻親之族，同氣連枝。

此次來援之人也是以他們兩家老祖爲(wèi)首。

可現(xiàn)在竟是無聲無息地……身殞了？

袁奉第一反應(yīng)是不信。

堂堂太乙天君怎麼可能會輕易殞命！

就算是身殞，也該有天道異象顯現(xiàn)，怎麼可能這般無聲無息？

只是隨後他便意識到了什麼。

隨後心念一動，分出一道化身須臾間沒入那陰山之中。

只片刻之後，他的臉色便已經(jīng)陰沉如水。

‘沒……沒援軍了……’

而就在這時，遠處幷州的方向卻是陡然現(xiàn)出一陣恐怖的天地異象。

“有……有上三境隕落了！”

“不！不對！是……是九境太乙！”

如此浩大的天地異象，甚至引得天道劇烈震動，絕不可能是七境真仙。

甚至就連八境天人的隕落，也無法引動如此異象！

猛然間色變的一衆(zhòng)幽州屬官，所有上三境趕忙運用起各自的推衍之法，想要弄明白幷州隕落的那尊太乙天君到底是何人。

只是這時，袁奉卻是打斷了他們的動作，說道。

“不用浪費法力了，是丁軌。”

丁軌。

幷州刺史？！

一瞬間，整個幽州城上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此戰(zhàn)開始前，他們與幷州暗中合謀，欲謀幽北。

如今自己這一方被一路平推，眼看著連腹心之地的幽州城都要保不住了。

原本他們還寄希望於幷州那邊能夠牽扯一部分鎮(zhèn)遼軍的精力，可結(jié)果被他們寄託厚望的幷州刺史竟就這麼……死了？

“這……這……”

一衆(zhòng)幽州屬官與袁氏族人神色訥訥間，想要從他們的州牧臉上尋到一抹胸有成竹之色，來安慰自己。

可他們看的卻只有一片灰敗的頹然。

等等！

州牧！你之前不是這樣的！

你說你會贏，大家纔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著你搏一世富貴！

現(xiàn)在你這般等死的模樣，算個怎麼回事！

“州牧！振作啊！州牧出身袁氏，累世公卿！區(qū)區(qū)韓賊又算得了什麼？”

在這場有關(guān)幽州的賭局上，他們已經(jīng)押上所有。

真的輸不起了！

如果現(xiàn)在袁奉這個執(zhí)棋人，直接負子認輸，他們可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所以已經(jīng)上了賊船的他們，此刻是真的拋開了一切雜念與小算計，想要緊緊團結(jié)在袁奉的麾下，期望袁奉能帶著他們逆風(fēng)翻盤。

對此，袁奉則衝他們丟下一個嘲諷的眼神。

“晚了。”

……

太康七十年，八月初六。

幽州城破。

州牧袁奉攜袁氏族人，南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