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4章 忠犬!逆子姬九!
大雍太康七十年,臘月十六。
申時初刻,神都上空龍氣哀鳴、喪鐘敲響。
大雍當世人皇太康帝,大行!
……
砰——
當李瑾跌跌撞撞地衝進甘泉宮大殿,看到帝座上那具沉寂的身影時,他先是神色呆滯地愣在殿門處,片刻之後,這才撲通一聲跪伏在地,匍匐著行至帝座近前。
等確定了這一對於他而言,極爲殘酷的事實後,最終化作一聲痛苦的高呼。
“陛下——”
那模樣形如一條失去主人的老狗,只知嗚咽哀鳴。
許久之後,他啞著尖利的嗓音,似是在送別。
“老奴李瑾,恭送大行人皇陛下!”
接下來便是在一通叩首後,親自上前替太康帝整理儀容。
遮掩了行藏的韓紹,就這麼在暗處無聲看著他施爲。
本打算看看這老閹奴是否有什麼‘後手’,可漸漸地韓紹竟然從這老閹奴身上感受到幾分死志。
心中嘆息一聲,韓紹終是出言道。
“孤府中尚缺一管事,你這老奴可願隨孤北上?”
韓紹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明顯讓李瑾身形一僵。
隨後沒有去問韓紹爲什麼會出現在宮中,只是默然搖了搖頭。
“不去了。”
“老奴是天家一條老狗,如何能棄陛下而去?如何能讓陛下一人孤零零地獨處這冰冷大殿?”
陛下一生孤獨,也只有他這條老狗陪著他了。
其餘人,皆不可信。
包括那些帝子……
在說完這話後,李瑾沒有給韓紹繼續開口的機會,轉而便問道。
“老奴斗膽,敢問君上一句——”
“昭陽帝姬那邊,君上準備如何安排?”
韓紹道。
“孤此番前來,就是來接她們母子的。”
李瑾聞言,正仔細替太康帝整理帝袍袞服的李瑾動作一頓,隨後欣慰一笑。
“那老奴就放心了。”
“還望君上看在陛下的面子上,老奴再厚顏賣個曾經的情面,往後能待殿下好些。”
“殿下啊,她不壞的。”
韓紹回眸瞥了一眼身邊有些怔愣的姬瞾,微微頷首。
“她確實是個好女子。”
回想這些年,姬瞾對自己屬實不差。
哪怕是後來作出一副斬斷過往的姿態,對李赫等人的幫扶、庇護也從未斷絕。
他韓某人不傻不楞,怎麼可能真的辜負她的情意?
而隨著他這話出口,姬瞾面上紅雲浮現瞪了韓紹一眼,似是在責怪在他油嘴滑舌,慣會哄人。
只是就在她要開口讓李瑾隨自己走的時候,韓紹卻是直接道。
“走吧。”
姬瞾神色一急,隨後難得服軟道。
“本宮……本宮想帶他走!”
且不說,太康帝駕崩後,這神都即將面臨的狂風暴雨。
就算是新帝成功登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握著蘭臺閣的李瑾也幾無活路。
而姬瞾不想這條天家忠犬白白去死,唯一選擇就是帶他走。
只不過面對姬瞾這話,韓紹卻是搖了搖頭。
“他不會走的。”
“爲什麼?”
姬瞾不解。
這老奴每次在她面前都是戰戰兢兢,最是怕死。
對此,韓紹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解釋。
只能放開她的束縛,讓她自己去跟李瑾說上幾句。
小片刻之後,看著姬瞾有些頹然、失神的模樣,韓紹笑道。
“現在懂了?”
……
“多謝君上、殿下體諒開恩,老奴恭祝君上殿下餘生喜樂安康、無災無難……”
在李瑾那老奴的送別聲中,韓紹一家三口終於出了甘泉宮所在。
“等回頭送葬儀典時,你可以帶長安再回來一趟。”
聽到韓紹這話,姬瞾默然搖了搖頭。
“不用了,太危險了。”
如果是她一人還好,可是她還有長安。
而且一想到另一個‘父皇’如今還在九幽‘活’得好好的,她就感覺怪怪的。
對此,韓紹笑笑,沒有繼續再說什麼。
順手接過一葉飄落的雪花,韓紹感慨道。
“這雪下得不小……”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神都的雪,比北地遼東多了幾分纖細,凝結的冰晶也要透亮了許多。
可儘管如此,這短短的片刻間,也將遠處重重疊疊的宮牆金瓦、寬敞至極的宮道鋪上了不薄的雪白。
韓紹瞇著眼睛欣賞著眼前的美景,恍惚間竟生出幾分世間壯麗莫過於此的錯覺。
不過很快他便哂然一笑。
只覺自己終究是被前世的眼光所侷限。
此世風光無限,又豈是這區區一隅宮闕所能囊括?
念頭須臾轉過,韓紹扭頭望向姬瞾。
“可還有什麼要收拾的?”
或許是在韓紹的霸道下徹底認命了,此刻的姬瞾有些沉默,那副曾經凌厲的絕色玉容難得柔弱,惹人愛憐。
“沒有。”
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她都隨身帶著,餘下都只是些浮財,姬瞾從來都不甚在意。
也不覺得等去了遼東,韓紹會在這方面虧待自己。
所以她也懶得去管了。
不過在說完這話後,她猶豫了下,還是道。
“本宮這一走,本宮府上那些人怎麼辦?”
尤其是鸞鳳衛,那些女衛她是真正耗費了不少心血的。
有些甚至頗有幾分感情。
要是直接拋下她們不管,接下來面對神都即將爆發的混亂局面,她們又該面臨怎樣的結局?
而眼見姬瞾面露不忍,望向自己的目光隱約帶著幾分乞求,韓紹笑了。
不知道爲什麼,他就喜歡看這娘們兒對自己服軟。
這讓他總有種莫名的成就感。
此時大抵也是如此。
面對姬瞾眼神裡透露的求懇,韓紹笑道。
“回頭孤會遣人來神都,協助她們撤離。”
“問題不大。”
可以預料的是接下來的神都會亂上一段時間,而姬瞾一走,昭陽帝姬府不捲入其中,那些人一時也顧不上她們。
趁著這個混亂的間隙,將她們打包帶走,應該也費不了多少工夫。
見韓紹這麼說,姬瞾臉色緩和下來,望向韓紹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柔和。
可隨著她將目光落在這片生活了無盡歲月的宮闕,終究是免不了生出幾分哀傷與迷茫。
生於斯,長於斯。
無數年的夙願、渴求,皆在此間。
如今一朝離棄,於姬瞾這樣性情的女子而言,不亞於被生生抽去了一身筋骨。
至此之後,她沒家了……
“若有一日你姓韓的厭棄了本宮,莫要輕賤於本宮,本宮受不得辱……”
姬瞾說著說著,似乎覺得自己這般口氣過於卑微,正想撂下幾句狠話,掌間卻是忽然一熱。
“不會。”
這一刻,掌間傳遞過來的溫熱,壓過了風雪的冰寒。
姬瞾垂眸,訥訥看著兩人交握的手掌,最終選擇了展露自己此刻的虛弱。 “本宮就……就信你一次……”
不管怎麼說,這人是她自己選的。
最關鍵的是她現在……也只有他了……
而就在韓紹帶著姬瞾母子身形緩緩消失在甘泉宮的時候,此刻一羣身穿朱紫朝服的身影快步行至南宮宮門所在。
守衛南宮的禁軍還想阻攔,可隨著爲首的中郎將被須臾斬殺,這處曾經象徵著太康帝最後尊嚴的宮門就此洞開。
當那些朱紫重臣魚貫著踏過宮門的那一刻,有大臣忍不住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
“哈哈,終究是咱們贏了!”
自大雍太祖姬天元至太康帝,歷經十帝兩千餘載!
至今日!
他們終於成功將天家姬氏鬥倒,踩在了腳下!
從此以後,這天下終將徹底由他們、由他們這些世族高門說了算了!
而這一笑,很快便引動了所有人的大笑。
一時間,他們的笑聲與象徵著帝君駕崩的鐘聲交相呼應,又顯得格格不入。
只不過被一衆朱紫簇擁在人羣最中心的上官鼎,卻沒有笑。
哪怕他纔是此時最應該得意大笑的那個人,哪怕他原也以爲此情此景,自己會大笑三聲,一紓心中快意。
可真到了這個時候,他卻忽然發現自己並沒有多少真正愉悅的情緒,反倒是有些悵然若失。
從曾經的微末小官,到現在的位極人臣。
從之前的北宮,再到現在的成功踏足南宮。
這一路他走了太久太久,久到他甚至忘了當初爲什麼要這麼做。
這麼些年一步步走到今日,似乎只剩一股執念驅使。
驅使著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姬氏趕下那處至高無上的位置。
而現在他終於就要做了。
只需要再忍耐一段時間,走個過場,一切似乎就將水到渠成。
這難道不該高興嗎?
立於南宮的上官鼎望著眼前長長的宮道,眼中閃過一抹茫然。
“丞相,丞相——”
身邊羣臣的呼喊,喚回了上官鼎有些渙散的心神。
回過神來的上官鼎自哂一笑。
‘自己這是怎麼了?在這個時候竟然多愁善感起來……’
行百步者半九十。
這世上有些路一旦踏上了,從來只能一往無前,不能回頭。
“走吧——”
上官鼎徐徐吐出一口氤氳濁氣,擡眼望向前方的甘泉宮所在,終於露出一抹笑容。
“隨本相去送咱們的陛下最後一程。”
這一聲並不高亢的輕聲低語,彷彿戰場上的最嘹亮的號角一般。
一衆踏足南宮的朱紫重臣個個神色振奮。
“丞相口諭!”
“百官前行,送咱們陛下最後一程!”
此話一出,上官鼎一人當先,於宮道擡步而行。
在他身後百官隨行,浩浩蕩蕩。
只是在這隊伍的末端不起眼處,有大臣有些奇怪地看著身邊那人,見他一直擡眼望著甘泉宮上方的那片虛空,終於忍不住問道。
“你在看什麼?可是有什麼異象?”
那人聞言這才緩緩收回目光,咧嘴笑道。
“沒什麼。”
“只是看兩個故人罷了。”
聽聞這話的大臣眼神越發古怪。
故人?
他們這些人歸屬丞相上官鼎,在這南宮哪來的故人?
敵人還差不多。
而這時,被問話的那人卻是自顧自地唏噓感慨道。
“沒想到啊,孤那個皇姐還真是個有本事的。”
“這麼些年過去,竟還真讓她如願以償了。”
不但如願以償了,甚至還不知羞恥地悄悄替那人生下了一個孽種!
可惜啊,自己終究是晚了一步。
不然的話……
那自顧自地說著,口中嘖嘖,一臉惋惜。
聽到這話的那大臣臉上的表情終於變了。
不對!
他竟自稱‘孤’?
還有……皇姐?!
“你不對!你不是趙車府!你到底是誰?”
說著,猛地意識到什麼的那大臣,臉色劇變之下,就要放聲呼喊,並且放出神念溝通身邊之人。
可這時,他才驚悚地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聲音,就連神念也被死死鎮壓在體內。
看著頂著趙姓車府令面容的那人扭頭衝他笑著,他忽然猛地想到了什麼。
‘他化自在!’
‘九皇子!南海郡王姬胤!他是九皇子姬胤!’
‘不對!他不是遠在萬里之外的南海郡就藩嗎?’
看著那大臣雙眼凸出,一臉驚恐、疑惑的表情,姬九神色愉悅地咧嘴笑道。
“恭喜你答對了!”
“沒想到啊,孤闊別神都十載,你們竟還記得孤……”
明明是那大臣心中的念頭,可姬九卻是盡數捕獲,並且給予了迴應。
那大臣神色越發驚懼。
而更讓他心生絕望的是,姬九隨後便道。
“知道孤爲什麼要找上你們嗎?”
“爲什麼?”
姬九一臉訝異,而後有些無奈道。
“你看,剛剛誇了你,這就記性變差了?”
“你忘了?當年孤南下就藩時,你們不但在父皇面前阻攔,還在途中差點要了孤的命啊!”
爲了將姬氏皇族全部困在神都,這些世族高門整日在歷代帝君面前鼓吹就藩之害。
久而久之,姬氏皇族已經全都如豬狗一般被豢養在神都。
當年姬九南下就藩,他們在太康帝面前百般阻攔不成,甚至派出了無數強者前去截殺。
期間,要不是姬九修行的神通法門特殊,他早就死了。
這殺身之仇,以姬九的性子又怎麼可能不報?
只是這些人竟不記得了……
見姬九咧嘴失笑,已經驚懼到了極點的大臣,連連否認。
“看把你緊張的,孤又不是要你認錯……”
姬九語氣溫和道。
“孤只是要你的命罷了。”
說話間,他化自在無聲運轉。
而感受到自己的神魂正被一點點蠶食,那大臣驚恐地在心中嘶聲喊道。
“殿下!不要!不要殺我!”
“如此陛下駕崩!新帝繼位在即!我願助殿下登位!”
“我……我願爲殿下臣下忠犬——”
只可惜這接連不斷地求饒,終是隨著其神魂的寂滅徹底消散。
片刻之後,四周重新鮮活起來的那大臣,面上露出了與‘趙車府’相同的笑容。
“助孤登位?你也配?”
“至於說‘當狗’?你當了孤的狗,接下來孤再給人當狗,這像個什麼話?”
……
甘泉宮大殿。
與一衆朱紫站在大殿之外的姬九,望著眼前這處威嚴的大殿。
笑容滿面的他,忽然在臉上輕輕點了點。
有些冰涼。
不是雪水,反而滲著幾分鹹味。
“父皇,兒臣這個逆子……回來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