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每逢帝位更迭,縱然是螻蟻凡俗也能保全性命。
唯獨曾經最高貴的天家血脈不行。
大多隻能落得個苗裔盡誅、血流成河的結局。
此刻眼看韓紹親口表態,太康帝面上的表情明顯鬆懈了幾分。
片刻之後,嘆了口氣。
“富貴就算了,能夠茍全性命足矣。”
此時的太康帝前所未有的清醒。
所以他很清楚,若真有那一天,他姬氏血脈越是平凡越是平安。
一旦失去了帝位傳承,所謂富貴,不但不是福,而是取禍之源。
就算韓紹這混賬真有他表現出來的這般大度,他麾下的那些臣子卻是容不得姬氏的。
與其最後淪落到那般絕境,還不如當個識時務的‘俊傑’。
“若你真念朕的好,待那一日,你就絕姬氏傳承,將他們丟到四野八荒,任他們自生自滅吧。”
太康帝此言於姬氏族人而言,可謂絕情殘酷到了極致。
可韓紹聞言,卻是忍不住感慨道。
“陛下之仁德、睿智,當爲天下最,臣下敬服。”
這話倒是跟張顯那賊道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太康帝有些膩歪地白了他一眼。
“少整這些虛頭巴腦的,朕就當你答應了?!?
韓紹笑了笑,然後肅然拱手。
“臣紹,謹奉詔。”
看著韓紹這副恭謹的模樣,太康帝一時有些失神。
眼前這個出身寒微的年輕人是他親眼看著成長起來的,他就像一顆最耀眼的恆星,突然出現在這寂黯人間,並且幾乎是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極短時間,便照亮了本該平庸腐朽的太康末年。
可以說,只要有此人在,哪怕他姬太康這一生再平庸、昏聵,餘下萬世青史也註定會有他姬太康濃墨重彩的一筆。
“說起來,朕還應該感謝你這混賬……”
說著,沒給韓紹謙遜的機會,太康帝擺了擺手。
此刻的他其實有很多話想問韓紹,比如韓紹此時的修爲境界、比如現在的鎮遼軍……
想問問這混賬是不是跟黃天賊道勾連在一起了。
甚至還想問問他對自己駕崩後的繼位人選有什麼看法。
可這千言萬語在低頭看了一眼身上迅速散逸的靈光,幾度張口後卻只化作一聲嘆息。
“朕的時間不多了?!?
說罷,扭頭望著身邊早已淚眼婆娑的姬瞾,眼中閃過一抹愛憐。
“曌兒莫哭。”
一如幼時姬瞾跌倒後,太康帝用帝袍袞服替她抹了把淚,看著她的花臉莞爾失笑。
“以後父皇不在了,你要收斂脾性,也要學會知足?!?
“不該有的心思,莫要再有,安心作個普通婦人,宜家宜室,此生便得圓滿?!?
對於自己這個女兒,太康帝是瞭解的。
心太大,也太野。
只可惜生作了女兒身。
而對於太康帝這番最後的告誡,姬瞾下意識就要辯駁、遮掩,可在對上太康帝那雙看透人心的威嚴眼眸後,頓時生出了幾分心虛。
‘原來父皇一直都知道麼?’
可笑她還以爲自己素來掩飾得很好。
這一刻,姬瞾忽然發現自己似乎從來都沒有真正瞭解過自己這位父皇。
他真的昏庸麼?
不,或許他只是從來都沒得選……
看著姬瞾面上浮現出的複雜神色,太康帝也不知她聽進去了沒有。
但他這個做父親的,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凡事多爲長安想想……”
聽到這話,姬瞾面色幾經變幻,漸漸地她眼中的偏執、不甘土崩瓦解。
“父皇,兒臣明白了。”
一番父女對答,終於讓太康帝得到了想要的結果。
欣慰一笑間,太康帝拉過眉眼與自己隱約有幾分相似的小傢伙,揉揉他的小腦袋,溫和道。
“乖孫,皇祖要走了?!?
“你乖乖的,要聽話?!?
太康帝本以爲以這小傢伙的早慧,應當不可能說出什麼‘外祖要去哪兒’之類的蠢話。
可他沒想到這小傢伙擡眼間問出的問題,還是讓他有些莞爾。
“那皇祖還會時常回來看長安嗎?”
看著自家乖孫擡眼間的天真,太康帝有些無奈。
只當他年歲太小,尚不懂得生死之道。
於是只是略帶傷感道。
“以後皇祖會在九幽之下時刻爲我家長安祈福,庇佑我家長安喜樂安康……”
這話說完,太康帝算是了結了所有心結,一口強撐的心氣頓時潰散。
本就迅速散逸的周身靈光,有如沙塵般飛速消散。
望著太康帝那雙漸漸渾濁的眼眸,默然了一陣的韓紹,想了想還是道。
“陛下不對後事,做些安排嗎?”
“若是陛下想,臣可施法爲陛下延續上一些時間……”
太康帝猶豫了下,還是擺了擺手。
“不用了……”
說著,嘆息道。
“就讓朕自私這一回吧。”
韓紹說的‘後事’,無非是誰人繼位的問題。
可這個時候無論挑誰上位,都是一種殘忍。
一旦坐上這個位置,來日免不了揹負一個亡國之君的名頭。
雖說那些子嗣對他這個做父皇的並不親近,可終歸是他的血脈延續,手心手背皆是肉,他於心何忍?
與其讓他們怨恨自己這個父皇,還不如隨它去,一切看命吧。
“哎,惟願來生世世不生帝王之家……”
或許誰也不會想到,坐在這人人嚮往的人皇尊位之上的太康帝,於這人間最後一句話,竟是發出了這樣一聲感嘆。
帝座至貴至尊。
可這帝座之上遍生的帶血荊棘,若沒有一身銅皮鐵骨,只會是時刻煎熬的無間煉獄!
“父皇,不要——”
聽得姬瞾這一聲悽婉呼喊,太康帝輕闔眼眸。
“朕……太累了……”
“讓朕歇歇……”
說罷,太康帝強留的一口氣,就此散去。
一代大雍人皇,就這麼歸寂於帝座之上,再無聲息。
就此落幕。
空蕩蕩的甘泉宮大殿上,只餘姬瞾悲痛地呼喊。
“父皇——”
從未見過母親這般模樣的姬禹,有些無奈。
“阿孃,莫哭了?!?
從小修道的他,素喜清靜,聽不得吵鬧。
見實在勸慰不住母親,只能將目光望向虛空,躬身拱手道。
“有勞諸位姬氏先祖,前來接引我家皇祖?!?
話音落下。
虛空一陣震顫,一連九道身穿赤色帝袍的身影匆忙現身,繼而全都識趣地避開了姬禹這一禮。
爲首的那道威嚴最重的身影,張了張嘴一時間有些不知該怎麼稱呼。
在瞥了一眼在場的韓紹後,想了想,才選個相對穩妥的稱呼。
“少君,客氣了?!?
而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瞬間讓姬瞾忘了悲嗆,止住了痛哭。
見她有如護犢子的母雞將姬禹護在身後,有著姬氏太祖之名的姬天元頗爲無奈地苦笑了下。
“天元見過夫人,夫人勿慌?!?
說罷,帶著餘下八帝便向韓紹行了一禮。
“見過君上。”
韓紹見狀,回以目光,笑道。
“免禮吧。”而這時,總算回過神來的姬瞾望著虛空中走出的九道帝袍身影,莫名感覺到了幾分熟悉。
片刻之後,她眉眼一睜,陡現震驚之色。
因爲這九人的面目,她見過!
正是宗廟內,被他們大雍皇族每年祭拜的列位先帝!
這一刻,姬瞾只感覺自己的腦海裡一片混沌。
再看向被姬氏九位先帝衆心捧月恭敬以對的韓紹,姬瞾第一次感覺到了陌生。
心中震驚莫名的她,正欲問問韓紹這是怎麼回事,卻見以姬氏太祖姬天元爲首的大雍九帝在拜見過韓紹後,得到應允的他們,忽然對著帝座之上的太康帝屍身,沉聲喝道。
“太康!”
“此時還不歸位,更待何時?”
隨著這一聲斷喝,只見這甘泉宮大殿之內陡然爆發出一陣浩瀚磅礴的九幽冥氣。
再然後,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虛影從太康帝的屍身上飄忽而出。
在沾染到那浩瀚九幽冥氣的短短幾個呼吸之後,便由虛轉實。
“朕……朕這是……”
看著熟悉的甘泉宮大殿,再看到眼前含笑以對的韓紹,以及姬瞾母子,‘死而復生’的太康帝表情呆滯。
可緊接著就是一聲厲喝衝著太康帝兜頭砸下。
“放肆!”
“君上面前也敢稱‘朕’?”
已經許久沒有被人這般罵過的太康帝,面色一怒,就要發作。
可當他扭頭看去之際,卻是臉色一僵。
“父……父皇?”
這一聲‘父皇’不是出自姬瞾之口,而是太康帝。
並且這還只是開始。
隨著太康帝順勢掃過。
“皇祖……”
“曾祖……”
“還有……太祖???”
一連九尊只存在於太廟中的身影,就這麼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眼前,饒是太康帝心性強大,還是忍不住雙目圓瞪,臉色呆滯。
目睹這一幕的韓紹,有些忍俊不禁地失笑了一聲。
被笑聲喚回了心神的太康帝,垂眸沉默了一陣,再擡眼已經換上了幾分恍然。
“你早就替朕安排好了?”
韓紹道。
“種善因,得善果?!?
“陛下扶我一程,我自當有所還報?!?
說著,目光掃過餘下姬氏九帝。
“自此以後,你們爲十殿閻羅,掌管世間生靈生前死後之善惡功過,協助……”
韓紹說到這裡,話音一頓,眼神望向太康帝有些古怪,片刻之後,才輕咳一聲繼續道。
“協理陰陽,以全輪迴?!?
爲了這事,韓紹之前親自去了一趟九幽冥土,早已做好了溝通。
所以此時除了太康帝外,其餘大雍九帝並沒有表現出什麼意外。
如今終於在未來煌煌大世中謀求了一份前程的他們,頓時就是一通感激。
“多謝君上厚恩!”
“君上放心,我等日後必不敢有須臾懈??!”
韓紹擺擺手,阻止了他們的千恩萬謝。
“行了,如今三界未定,這人間你們還是不要久留了?!?
“有什麼話,回去再敘。”
說著,看著似是懷揣著滿肚子疑惑的太康帝,韓紹徑自道。
“陛下且去,待到了冥土,自有他們爲你解釋。”
剛剛還對著太康帝一通呵斥的九帝,聽聞韓紹這話,趕忙便躬身行禮道。
“喏?!?
“謹遵君上詔喻!”
詔喻,這兩個字可不是隨便用的。
太康帝渾身一震,眸光驚疑不定。
可還沒等他開口讓韓紹替他解惑,不知何時已經將他‘衆心捧月’的九帝,直接拉著他便瞬間消失在這甘泉宮大殿。
嗯,準確地說,是這人間天地之間。
而就在太康帝踏足冥土、站在鬼門關前的那一刻,一道熟悉的故人身姿卻是瞬間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
望著那道宛如上古神女般的身影,太康帝的眼中有眷念、有愧疚、有……
直到太祖姬天元一陣傳音耳語,太康帝的臉色頓時就綠了。
“混賬!混賬??!”
“他怎麼敢!怎麼能——”
看出來韓紹對太康帝頗爲寬容的姬氏九帝,這一次沒有喝罵太康帝的大不敬,只是頗爲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太康啊,看開點……”
“是啊,是啊,要想日子過得去,頭上多點色彩,也沒什麼打緊,你說是吧?”
“對??!沒錯!別人就算是想,也沒有這個機緣。”
而就在諸帝你一言我一語地寬慰太康帝的時候,那道聖潔如神女的身影也覺察到了太康帝的到來。
妙目法眼落下間,一眼似是橫跨過往。
最後化作一聲嘆息。
“你來了啊……”
看著眼前這個曾經見之欣喜,並親自賜‘顏妃’尊號的女子,太康帝神色悵然,最終默然點頭。
往事不可追。
更遑論生前身後事?
……
甘泉宮大殿。
“本宮要是不跟你走,你待如何?”
聽著姬瞾說來的傻話,韓紹笑笑。
“你沒有拒絕的資格。”
面對韓紹的霸道與蠻橫,姬瞾氣得臉色漲紅。
可正如韓紹所言,已經做好的決定,又豈是她能夠拒絕的?
沒有理會姬瞾不服不忿的惱怒,韓紹自顧自近前牽過姬禹,告訴他。
“以後你名韓禹,韓長安?!?
姬禹,也就韓禹看了眼自己的母親,等收回目光後點頭道。
“孩兒聽父親的?!?
繼續留在神都的這個吞噬血肉、神魂的苦海,母親得到的結果只會是萬劫不復。
有且只有父親能夠護住母親。
所以這個選擇對於韓禹而言,並不算艱難。
而父子倆這一唱一和,頓時讓姬瞾怒意更甚,直呼自己養了個白眼狼。
只不過韓紹卻並未去管她氣鼓鼓的河豚模樣。
這女人的性子順毛捋是沒用的,等帶回去,大棒教訓一頓就老實了。
但在離開之前,韓紹想了想,還是提前撤去了這片天地的禁制。
而隨著禁制一撤,天地氣機瞬間重新交感勾連。
一聲悲嗆的龍吟頓時響徹了神都鎬京的上空。
幾乎與此同時,未央宮中那口已經許多年沒有響動的大鐘,自行鳴響。
咚——
咚——
咚——
鐘鳴不停,彷彿一下下敲在所有人的心頭。
簡單述說一件事。
帝,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