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夜的燈籠被風吹得來回搖晃,裡頭的小燭快要撐不住似的顫顫巍巍,薄薄的光映在眼前的小臉上,眉清目秀,好是恬靜。又是早起見她時那副打扮,兩隻小圓髮髻揉搓得亂亂的,此刻低著頭,髮絲垂在腮邊,一副小女孩兒不理妝容的懶怠,不自覺嘟著小嘴,兩隻手握著衣襟,可憐兮兮的小模樣,竟是比平日裡甜甜的靈俏更招人疼,他禁不得就擡手想去握那小手,“丫頭……”
豈料她像被蜇了一下,身子竟是立刻往後錯了半步,齊天睿趕緊住了手,看著她輕輕握了拳老老實實地垂下來,“不了,啊?”
“……我回了。”
她不再往後退,卻是嘟囔了幾個字轉身就走,他想拉又不敢再動。廊下不過幾步,待到門邊,身後便只有夜風,手扶了簾子,她頓了一下,回頭,見那人竟是又坐在了臺階下,背對著房門,背對著她,安安然,悄無聲息……
“你……這是要怎得?”
軟軟的小聲兒又從背後傳來,齊天睿回頭,“我想跟你說說話。”
“……有什麼話,明兒早起再說吧。”
“嗯,你去睡。我等著。”
風似小了些,輕輕撩著薄襖的衣襟,將才吐不出的憋悶似被風吹涼了,冷冷地積在心口。莞初低頭,厚厚的棉簾子握在手中用力揉搓了一下,轉回身。
聽得腳步聲,他忙站起身。
“……你說吧。”
一個臺階上,一個臺階下,不過一步的距離,遠遠的……“外頭夜涼,咱們回房說?”
“那明兒吧。”
看那小臉又別了回去,他無奈地笑笑,趕緊道,“行行,就在這兒說。”
她沒再動,也沒搭話,微微低著頭,絨絨的睫毛搭著不肯看他,他矮下身子、悄悄往前傾了傾,努力尋到那淺淺清澈的眸,“丫頭啊……”
“往後莫再這麼叫,我又……不是你使喚丫頭。”
“不能冤枉我啊,我是那個意思麼?是疼你……”
“不要叫了。”
半夜裡,他的語聲沉沉地啞在喉中,軟到不能再軟,她的小聲兒倒清凌凌的,拗著勁兒,好厲害……
“那往後我叫什麼?能不能隨著葉先生叫莞兒?”
“不能。”
“好好,不隨,啊?”他言語溫柔,甚是體諒,“我就叫‘莞初’,老泰山給起了這麼好聽的名字就該著日日叫的,是不是?”
她聞言不置可否,輕輕吸了口氣,“有什麼話,你說吧。”
“下晌我把玄俊接出來,原是該即刻往你跟前兒來,可家裡這些時畢竟不便,就先送到了艾葉兒哥哥伍方那兒。明兒咱們就過去瞧她,啊?”
“嗯。”
“丫……”一見她乖乖點頭,他又有些把持不得,輕輕嗽了一聲纔算嚥了回去,“原先我扣下她,是爲的那譜子和譜子後頭的人。”
“她都告訴我了,”她輕輕抿了抿脣,“不論初衷如何,也算護她,多謝你們了。”
他蹙了蹙眉,想把後頭那兩個字給剝了去,可瞧她低著頭死倔的小模樣,只得忍了,更柔聲道,“前幾日我已然知道尋著贖身的是你,那時候咱們正好,我就想著再逗你幾日,逗你認下是杜仲子也算……”
“我不是杜仲子。”
她蹙了小眉,輕聲打斷,比下晌那風度翩翩的少年看著更似他心底那人間的小精靈,齊天睿不覺就含了笑,“還犟?我早知道是你,莫說那鳥兒曲子就是端倪,今兒的即興之作簡直就是杜仲子的曲靈精髓,這些年,旁的我不敢說的,你的曲子我一聽就真,你說……”
“那是爹爹的譜子!”
她忽地擡眼看著他,清凌凌的琥珀,義正言辭,他越是心愛,不覺就求道,“這些年我好容易尋著你了,莫爲了旁人私心的算計,就這麼駁了你我之……”
“我都說我不是,你怎的非要自說自話?!”一聲怒起,她竟是咬了玉齒,“你想是就得是;你想不是,是也不是!一張紙上幾點墨跡的破音譜,算得什麼?那是戲,是曲兒,不過是個玩意兒!念什麼,尋什麼,矯情什麼??一點子消遣之用,你情我願,既是信口打下了賭,願賭就得服輸,竟是要爲了一張紙譜子上的影子就要駁了真人??真人的日子,天長地久!更況,更況!我,我是誰我自己還不知道,爲何非要逼我?我不是!不是!!”
一番話說得小聲兒激昂,那埋在深底的心緒似突然崩出的火苗子,收留不住,燙得她自己疼痛難忍,含了淚聲,齊天睿聽得心驚不已,不敢再論因由,趕緊勸,“好好好,不是不是,啊?咱不是杜仲子,管他是誰,管他誰尋,咱們不是,啊?”
“我,我要去睡了!”
她哭了,突如其來的心酸像是把心口那冷卻的憋悶都化開,一天一夜的難耐都衝出眼眶,卻是再也不肯曝給他看,轉身就走。齊天睿一步敢上,擋在門前,“丫頭!……莞初,我話還沒說完,聽我說。”
“……我不想聽了。”
“再不提杜仲子了,再也不提了!我的話與他無干,絕無干系!”
“我……困了。”
“忍忍,啊?”淚酸了語聲,軟得像那風雨荷塘裡水落落的小鴛鴦,他的心都要碎了,“我……不能再等到明兒了。”
“可我不想再聽了!你要怎樣就怎樣,跟我說不著!”
忽地暴怒,聲音炸,靜夜裡連風都瞬間停滯,她一愣,被自己嚇了一跳……
他攔著去路,她僵著,夜風又緩緩輕送,撫著兩個人熱熱的額頭……
“來,累了,咱們在外頭坐坐,清靜一會兒。啊?”好半天,他才小心翼翼地開口。
她拗著不動,他也不敢碰,“聽話,行不行?要不,咱們往湖邊畫舫去?”
不知是這一句又怎樣惹了她,一賭氣回身就下了臺階,蜷縮著靠了朱漆的廊柱子。
他忙跟了,順手就解衣袍,“青石地涼,來,披上這個墊著些。”
說著話,他的外袍已經褪了下來,這麼近,撲面就是他的身暖。想起後晌那冷塘浸透,一直到她奏完他還是溼噠噠的一身,這會子又一身薄綢的中衣兒在風裡,她更柱子邊躲,口中依然硬氣,“我不要!”
“這不是我的衣裳,是葉先生的,你看看顏色。”
聞言她蹙蹙小眉,抿了脣,到底沒有說出一個字。
“聽話,啊?”
看她沒爭,他小心地將衣袍披在她身上,看著包裹了嚴嚴實實的只露了一個小腦袋,這才挨著她坐下。
“你離遠些!”
“夜靜,秀筠覺輕,咱們莫吵了她。”
他只一身薄綢,勸得低聲下氣,她咬了咬脣沒再吭聲,他將背對著穿堂的風口,將她遮得嚴嚴實實……
“莞初,你與那葉先生從陌路之人到今日也不過短短一年,”他開口,靜夜裡緩緩的語聲,“你就知道葉先生疼你,咱們成親也好幾個月了,我更疼,你就一丁點兒都沒覺出來?”
一言出,她像被針紮了似的一下子縮進衣袍裡,連腦袋都不肯再露出來……
“起先的時候,不回去是答應了葉先生不能碰你,你又扎我,我當你兩個早已私定終身,你說,我該怎麼辦?”啞著聲,他娓娓道來,一點親近,不敢用力……“後來每見一次,就覺著好。你假裝哄我,覺著好;調皮惹事兒,也覺著好。大雪夜裡看你摔,想心疼你也不讓,還要去見葉先生,瞧著你兩個好,我就心悶,還得給你們傳信,你說易不易?原本擱在心裡,沒覺著有什麼了不得,豈料聽說你有孕,我也不知是生氣還是嫉妒,橫豎不行。後來知道真相,便莫名鬆了口氣,再見著你,心裡頭便容不下旁的。自打你住進澤軒,我每日櫃上做事兒都不安生,你抄的那帳簿子一直在我案上放著,累了隨便翻兩眼,收了工就往回跑,想著見你……”
原本安靜的衣袍下忽地一動,他擡手輕輕掀了一角,才見那裡頭的人兩手捂了耳朵,他不覺笑了,“丫頭……”
“說了不許再叫!”小聲兒像受了驚的小鳥兒,乍乍的,“跟我說這些做什麼?即便就是真的,也,也不過喜新厭舊罷了!”
“嗯,就是喜新厭舊。”說著他起身矮下臺階,單膝著地,整個身子虛攏著藏在衣袍裡的人,“從前的千好萬好,癡癲輕狂,都不及我丫頭的新,縱是凌霄九重的天宮也都厭棄了。”
她哭了,抽抽泣泣,羞又,“你……混帳!從前的情深意重就都沒有了?這才幾日,我,我……”
“哪有什麼情深意重?”知道丫頭所指爲何,想起下晌落儀苑的光景,他更覺心疼,“從前年輕,著實瘋過,卻不曾留下一絲情意。後來贖千落並非意氣用事,五千兩助她脫身,我就是她的恩客,賞琴,說話,也曾覺著知音難求,遠行在外也曾牽掛。一個人過慣了,也想著能有暖心人,也曾刻意尋著與她好,想著要她,可每次不知怎的,總是敗了興頭,慢慢兒的,才知這情//事二字,好寫,卻不好做,不是就是不是,強求不得。不想負了她,再沒動過心思。這些年,除了鴇娘那一份,我暗下給她的供養遠遠超過了五千兩,她是個聰明人,早該知道我無意娶她,卻不知怎的,好好兒一個清高之人漸漸地學了落儀苑的風氣,自降身價。我沒有捅破,也沒有安撫,想著她不願離,我就養著,又不差什麼,還能有個地方說說話,聽聽琴。如今想來,是我耽擱了。如今,我丫頭不待見,橫豎我再不去了,好好理清瓜葛,啊?”
“我又沒說不讓你去?我……你……說得這麼輕巧,既是無意,哪來的賭?”
“唉呀,”湊在她耳邊,他輕聲嘆,“誰人能比我更知道杜仲子?這個賭本就是個死當,哪來的願賭服輸?”
“你,你就是個無賴!紅口白牙,說賴就賴!……那樣的所在你來來往往這些年……誰還信……”
“都是我的不是,不該如此,啊?該好好兒地等著。”他趕緊求,“早知道我的丫頭在粼裡,我就該把九州行開在老泰山家門口,每天看著我的小娘子長大,等著娶她,一心一意。丫頭,丫頭……”
說著心就熱,直起身張開雙臂就想抱她,被一把推開,“不要碰我!”
看她蹙著小眉,含著淚,明明傷心,卻又是一副決絕之意,他才覺異樣,“真的嫌棄我?”
“……嗯!”
他輕聲笑了,“你真是什麼話狠就敢應什麼。”說著又矮下//身,“嫌棄就嫌棄,可已然嫁給我了,能不能委屈委屈?”
“……不!”
“那怎麼辦?要離了我?”
她咬著小牙不吭聲,他看著,疼著,促狹著試探,“你若是……非要走,要不,我求老太太,咱們和離?”
眼看著那淚就涌來,大顆大顆地滾落,撲簌簌的,“那……孩子怎麼辦?”
“說的就是啊,一府的人都知道咱們有孩子了。要不,就先忍忍我,孩子稍養大些?”
不點頭,也不搖頭,薄薄的燭光裡,那淚水像潺潺的小溪,悄無聲息地流著……
他看得心疼,實在是忍不得,只敬謝蒼天,“這孽緣的孩子真得謝謝他,讓我也沾些他的光,行不行?”
她搖了搖頭,淚水不住……
“咱們這麼著,不離開,你只要在人前盡爲妻之道,相夫教子就好。我疼我的,你莫在意就是,行不行?”
“……嗯。”
“那不哭了,來,讓我瞧瞧。”
不說還好,一說反倒埋了頭不給他看。齊天睿悄悄笑笑,又往近湊了些,擋著風,虛攏著她,靜夜裡這麼坐著,竟覺心裡那一團急火稍稍鬆解……
丫頭啊,咱們從頭來,缺的,誤的,統統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