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午後,日頭照得正暖,齊府的花園裡早已花紅柳媚;冬日荷塘的殘景在春雨滋潤下換了新模樣,不時可見巴掌大新綠的葉子,點點知春;水鳥兒們都被放了出來,春暖的水上悠閒地鳧著;綠蔭叢中,賞花亭內,早早晚晚開始有了人聲;舊年的畫舫重上了新漆,泊候湖邊,偌大的花園又成了這青磚灰瓦中最富生機之處。
一片春光明媚,幾處得意人家。唯獨的,落下了角落裡隔出去的素芳苑。
二奶奶小產之後,老太太原本囑意要養過四十天方敢行動回府,閔夫人因勸道該早早接回來將養纔是,天睿生意忙、一個人慣了,他們又年輕,出了這等事也是招架不得。老太太聞言也嘆氣,想想便依了。
小產不過五日,虛傷元氣恐是比生產更甚,接回來自是當月子養。遂府裡早早預備下了一應暖褥鋪蓋,銅暖爐、厚皮簾,將素芳苑的樓上裹得密不透風。
原本只是安置小廚房每日燉補品,豈料一回來各房都惦記著,單是阮夫人三日之內就來了兩回,噓寒問暖、淌眼抹淚兒的,另拿了自己的體己銀子給每天貼補;蘭洙本就與莞初相好,這一來,更是照應得勤,再加上老太太和方姨娘,一日裡頭的湯湯水水便是不斷。
大房的殷勤落在閔夫人眼中都是隔山觀虎鬥、心術不正!幸災樂禍這種事若是擱在旁處,許是還能計較出些親眷、臉面來,擱在這子嗣之事上,閔夫人太知道阮夫人的心病。這兩年尋醫問藥,一直沒說是什麼病癥,可她冷眼瞧著,蘭洙怕是不中用了,否則阮夫人也不會終是低下頭來,這幾日正磨著老太太想給天佑納妾。可就算納進門裡,三年抱倆又如何?端端都是庶出!二房哪怕就是生一個,也是嫡孫!如今倒好,都以爲這二房奶奶小產,四月落胎多傷身子,往後怕是連蘭洙生的那個小丫頭都成了唯一金貴的嫡出。
不過這一回,閔夫人心裡卻有底,只瞧著阮夫人在老太太跟前兒裝相,自己暗自冷笑。原先說外頭有了孕,閔夫人雖說想著能拿此事膈應莞初,可自己實則也並非想要那外頭的做嫡孫,這回,掉就掉了,正好乾淨!往後叮囑天睿若還想要,好好兒地求了老太太納進府門再生養,至於嫡出麼,往後娶了正經人家的女孩兒,乾乾淨淨的,還怕沒有?
只是眼下這個麼,回來了,就好辦了。
莞初回來這幾日,蘭洙每天都來瞧一眼,今兒得空兒的早,吃了午飯把囡囡安置睡下就往園子裡來。上了樓一掀起簾子,撲面的暖熱,將將在日頭低下本就走熱了身子,這一來,蘭洙經不得就撲紅了臉。
待到被讓了房中,更覺悶熱,綿月識眼色,給涼涼的倒了一杯茶來飲下去纔算壓住些。滿眼的紅,沉甸甸的紅絨帳子,原本新人尊貴的喜慶此刻落在眼中如此沉重,他們成親沒多久就有孕搬了出去,這帳子便沒撤下,這小產了回來正好要暖著便更留下,裡三層外三層,端端把那拔步牀捂了個嚴實。
蘭洙在外間吃了茶,這才起身進到裡頭。暗暗的帳子裡那人兒靠在牀頭,一張蒼白的小臉,一額頭細細的汗珠,身上是坐月子特意做的襖兒,雖是應著春天的薄綿,卻是兩層的高領子,袖子也緊,把整個手都包在裡頭;玫紅的衣裳大紅的鋪蓋,暖暖和和地捂著,只是那人兒像被抽了筋骨、軟塌塌的,絨絨的睫毛耷拉著,水汪汪的雙眸霧氣濃濃、滿是迷離,纖瘦的身子坐著都往一旁歪。
這次小產真真是大傷了她,養了這幾日竟還是虛得擡不起頭來。蘭洙看著不覺心疼,想自己當初生囡囡,生生折騰了一天一夜,人險些就疼死過去,可生了之後再虛弱總有孩子在身邊,早早兒就撐了起來,可這一個端端受了罪還落了空,可怎麼養?坐到身邊,擡手輕輕給她拭著額頭的汗,“莞初,”
莞初抿了抿怎麼喝水都是乾巴巴的脣,有氣無力道,“嫂嫂……”
“聽聽,”蘭洙蹙了眉,“這怎的還不如昨兒有力氣?今兒早起那阿膠可吃了?”
莞初此刻眼睛都是紅彤彤的一片火,人已經快被烤乾了,一聽阿膠,奄奄一息的心頭又躥起一股子燥熱,蒼天啊……這月子真真不是人坐的。爲了應付府里人不時來瞧,還有家下人的眼睛,莞初覺著自己成了那包子鋪裡的小籠湯包,每天一早起就上屜,添柴加火端端蒸一天;只盼著夜裡,熬到夜深人靜,主僕三人悄悄地熄了爐子開了窗,能涼涼快快地睡一會兒。老太太說要養四十天,這連十天都不到,莫說是胃口,已然是心力、腦子都連帶蒸乾了,什麼琴,什麼譜,什麼鍼灸藥丸,此刻她迷迷糊糊的能認得眼前的人已屬大不易。
“都吃了。”莞初費力抿出一絲笑,“多謝嫂嫂每日惦記著。”
“還跟我客套什麼?”蘭洙苦笑笑,“你我如今是一條苦藤上的瓜。”說著,不覺就傾了身子,更近了些,輕聲問,“莞初,都過了三個月怎的還掉了?莫怪嫂子多事,若是不尋著病根兒,往後怕是麻煩。給我瞧的那個大夫明兒過來,不如帶過來給你再瞧瞧?”
“哦,不不,”莞初聞言嚇了一跳,趕緊坐直了身子,“不必了。在私宅的時候他已然請大夫瞧過了,就是小產,沒大礙的。”
“是麼?那就好。”蘭洙又擡手給她掖了掖被子,“不瞞你說,我和我們大爺原還指著你們呢。”
“嗯?”莞初沒明白。
“我們太太早就惦記著給我們大爺納妾,他雖是不鬆口答應,可我不敢拗著。後來聽著你們這麼快就有了孕,我便傷心,想著太太還不得更著急,可天佑說,這是好事,只要你們早早兒生下嫡孫,老太太必不會這麼輕易答應給他納妾,日子久了也就罷了。”
“嫂嫂……”莞初沒想到原以爲的大房計較背後竟是如此,那一本正經的大哥竟也是個心軟護媳婦兒的,不覺倒替蘭洙歡喜起來,“嫂嫂,大哥既是不想納妾,你就莫擔心,老太太和太太斷不會強摁他的頭。平日裡你是太操勞,又總提著心,說不準你放下心來不刻意去求,那孩子倒來找你們了,就像囡囡一樣。”
蘭洙聞言並未寬懷,嘆了口氣,“往後你就知道,哪能那麼容易?如今,咱們兩個都得精心著趕緊養身子,誰先得著都行,否則,就得看著他們兄弟納妾,老太太和太太不摁著,有祖宗摁著呢,他兩個還敢無後?說起來這個,你家那爺呢?那日瞧要接你走,好得什麼似的,這怎麼出這麼大的事,他就是回來說了一聲就走了,再不見人影子?”
“哦,他櫃上有事,往外頭去了,過些日子才能回來。”莞初說著不覺噘了嘴巴,想那一夜被他抱著只管輕薄,口也無遮攔,說什麼去三兩日就回來,回來就帶她往粼裡去住幾日,誰知這一去十天,連個人影子也沒有!還說要開府立宅,不用她回來,便也沒合計這回來後該如何應對,弄得她一聽人家問是怎麼落的胎她都不敢說,就怕跟他說的不一樣,壞了計較……
蘭洙又稍稍坐了一會子就走了,一來是怕她累了精神,二來這樓上也實在是憋悶得熱,熬不得。
送走蘭洙,綿月趕緊給莞初弄了涼手巾進去,三公子信上說的明白要好生照顧姑娘,與從前一樣。綿月便再不去糾結這孕喜與小產之事,與從前一樣,應著姑娘的話好生照應。
主僕三人在蒸籠裡熬了一後晌,好容易熬得入了夜,園子裡鎖了門。綿月趕緊熄了暖爐,開了半扇南窗;莞初把身上的襖兒和大被子都褪掉,只留了一身薄中衣兒,膩人的汗珠子落下去,好好兒透了透風,那蒸得稀裡糊塗的腦子纔算清爽了些。
正是洗漱,就聽得外頭有動靜,似是大開了院門,艾葉兒趕緊往窗子上去瞧,輕聲叫道,“姑娘!是太太!太太來了!!”
莞初聞言一愣,除了那一日老太太過來的時候婆婆隨著來瞧了一眼,之後再未路面,想著該是要把這一場事撐過去等著她往謹仁堂去請安,這怎麼夜裡來了?
“姑娘,你趕緊去換衣裳啊。”綿月在身邊急道,“爐子也熄了,若是再看姑娘打扮得這麼單薄,定是要惹了太太生氣了。”
莞初想了想,依舊低頭洗漱。婆婆知道她未孕,這個過場本就不必走給她看,至於爲何園子鎖了門深夜來到,那就更與這爐子和月子不搭界。既來之,則安之吧。
耳聽得樓下開了門,丫鬟們都請安迎候,莞初接著擦了臉上的水珠,吩咐艾葉兒取了薄襖來穿上。
簾子打起,彥媽媽攙扶著閔夫人走進來,只主僕二人,也未允許樓下的丫頭跟上來。莞初趕緊俯身行禮,閔夫人走過只當不見,沉著臉,滿面肅色,原本肉撐得飽滿的一張圓臉此刻耷拉得老皮盡顯,眼角垂,端端摳出個三角,平日禮佛或是與說話時那胖胖的笑意全是不見;不過月逾,沒了兒媳惱人,心寬體胖,身子更覺臃圓。在房中環顧一番,鼻子冷冷地哼了一聲,落座桌旁。
綿月正欲上前斟茶,就聽得彥媽媽喝道,“不知規矩的丫頭,哪裡就輪到你了!”
綿月沒敢再動,莞初便起身,退到桌邊,雙手去捧茶壺。
“跪下。”
聲音不大,好是陰沉。事不意外,莞初的手卻依然僵在了茶壺邊,蹙了蹙眉,放慢慢收了,俯身跪在當地。
“今兒關了院門,已然是給你臉!問你的話,敢有半分不實,我絕不輕饒!”
“是。”
她還是原先那副模樣應得老老實實的,面上清淡、毫無懼色,眼簾輕攏依然遮不住那雙狐媚子的眼睛,閔夫人看得牙根兒癢,吩咐彥媽媽道,“問她!”
彥媽媽彎腰,老臉對上莞初道,“二奶奶,二爺私宅當中,是如何安排您跟大姑娘住的?”
“一套三進,我和秀筠住在後園,各有廂房。”
“那爺呢?歇哪兒?”
“他住在……”
“掌嘴!”
厲聲一喝,莞初蹙了蹙眉,方又道,“爺他住在正院。”
“可有人服侍?”
這一問顯是在問那懷孕的女子,莞初斟酌了一下道,“有。他們歇在一個院裡。”
“二奶奶可曾見過那位姑娘?”
“見過。”
“如何?”
“佳人絕藝。”
“二爺的眼光必是不能錯,太太可說著了。”彥媽媽哈著腰恭維一句主子,又看著莞初,一雙老眼瞇著,皮笑肉不笑,“那女子懷著咱們爺的孩子,二奶奶可有好生照應?”
“是該我照應麼?”
一句輕聲反問,端端正房奶奶的架勢,這一得勢,閔夫人莫名一股火上來,“不該你照應誰照應?讓你做什麼去了?!”
“哦。”莞初低頭,“那我並不知道。我當太太讓我去就是給孩子應個名兒,不知原是這規矩,往後知道了,下次去,我一定好生伺候。”
一口堵死在胸口,閔夫人不覺自己將才失言,只恨這丫頭賴皮賴臉、死活扎不動的模樣。彥媽媽一旁敲著,趕緊給主子順氣,“太太您歇著,老身跟二奶奶說話。”轉頭又道,“爺這些時可曾到後園來歇過?”
“不曾。”
“一直歇在前頭?”
“是。”
話到此,彥媽媽與閔夫人相視一眼,又道,“那我再問二奶奶,那四月的胎兒是怎麼掉的?”
“只說是夜裡出的事,我沒在跟前兒,不知道。”
“出事的時候兒奶奶自是不能在跟前兒,我問的是那胎兒是怎麼掉的?”
老臉湊得近,話中極陰冷,莞初蹙了眉,竟是不敢去想那話中的意思,斟酌道,“許是她體弱,承不得……”
“啪!”
莞初未得話盡,狠狠一巴掌甩在臉上,腦子嗡的一聲。
“好東西!事到如今,還敢瞞天過海、紅口白牙地渾編排!”閔夫人打得手都發麻,恨聲道,“你去之前,睿兒與那女子過得安安穩穩,不管名分如何,肚子裡是我齊家的骨肉!我就怕你生事,三月上才讓你過去,這才幾日,竟是引得四月的胎身落了胎!你是怎麼從你娘肚子裡爬出來的??怎麼這麼狠的心??你娘只想著讓你嫁男人,就沒有告訴你要長顆人心才能過人日子!那孩子在肚子裡三個月就坐住了胎,老太太那邊都當將將過了三個月是小產,可我知道已是四個多月的身子,若不是有猛藥相剋,好端端怎會落胎?!”
“太太!”莞初挺直著身子,手下死死握著小拳,“落胎是意外,不知太太怎會想著與我相干?人命關天,恕莞初斷不能應!”
“哼,心心念念嫁了過來,睿兒瞧都不瞧你一眼!也是我糊塗,讓你去瞧著那廂生養,又偏帶了秀筠去,不得不人前裝相假孕,能不恨?!臊了還是吃醋,這點子心眼兒,一時心狠起來,什麼做不出來!”
“太太!您說的那點子心眼兒,我沒有!”小臉煞白,紅腫的手指印越發清晰,“太太若有憑據,儘管拿出來,若沒有,不可如此枉斷是非、污我清白!”
閔夫人聞言冷笑,“憑據?這種事若是有憑據,要少了多少冤魂!更況,誰又能比你們御醫何家更懂得那些髒藥?”
輕飄飄一句就斷了死案,輕飄飄一句就抹去了所有的辯白,莞初只覺自己被扔進了混濁的泥潭,越陷越深,所有的污濁都灌進來,幾是窒息,淚涌上來,狠狠咬牙屏著……
看她終是默了聲,身子直直的,屈辱把那張小臉逼得慘白,那雙狐媚子的眼睛裡頭滿是淚水,閔夫人心裡那塊死疙瘩頭一次覺著痛快。畢竟是年紀小,這種事一時心狠做得,而後哪裡承得?初聞四月落胎,閔夫人驚震之餘怎麼也不能信,可還能是怎樣?睿兒緊挨著藥王葉家,若有什麼不適之癥早就該診出來,怎麼會到了四個月突然落胎?若非有人做了手腳,還能是什麼?!即便就不是她動的手,也是這死丫頭克的!
“此事到此爲止,今日放過你,爲的是我和睿兒的臉面。往後在我眼皮子底下再敢行那拈酸吃醋、背後下刀子的事,咱們新賬舊賬一道算!”閔夫人說著站起身,“你從前跟著我禮佛,也該學了些,自己的業障要自己消。先好好兒地坐你的‘月子’,而後再超度吧。”
見主子擡步,彥媽媽趕緊扶了,閔夫人看著地上跪著主僕三人衝她道,“艾葉兒和綿月,打今兒起放到謹仁堂去調//教。把水桃和紅秀換上來,伺候你奶奶!”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