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皮沒臉,跌跌撞撞,他醉了似的;她掙也掙不及,心急慌亂,覺得身子直直地向後抵去,只等著撞上那冷冰冰的泥磚牆,誰知……觸及未觸,他的手臂忽地一緊,穩穩地墊在了身後。
將才的肆意似那疾風驟雨忽地熄了聲勢,風輕撫,捲來細雨綿綿;口中輕撩婉轉,再不覺那啃噬的貪婪,只覺溫柔;他的眼睛,朦朦微醺,映在她清凌的眸中,一時暖化,把她將才羞得無地自容的慌亂都含了去;她怔怔的,心怦怦跳,像被窗外那一聲悶雷擊中,緊繃的身子慢慢放開,暖暖的,心好軟……
臉上羞紅的熱燥,悄悄散去;閉上眼睛,細細地品啄那口中滋味,直到,他輕輕離了……埋頭,深深地嗅在她領口,癢癢的;她環上他的脖頸,親親地貼著,聽窗外的雨聲……
這些時她的不支終是落在他眼中,她推脫是暑熱,撒嬌不肯看大夫,他心疼,卻是依了。一天再忙,忙得沒了時辰,夜裡也要趕回來,顧不得吃飯,就爲了在她睡前,一同沐浴。也曾擔心他一時把握不住又放肆,誰知他貪心,只貪在她身邊,懷中輕柔,口中逗弄,讓她的無力那麼軟綿綿地就癱在他懷抱,聽著他沉沉的語聲,安穩地睡去……
偶爾醒來,隔著紗帳,她瞇了眼睛看燭燈下的他,睡意那麼沉就襲來,夢中都是他蹙眉凝神的模樣,一夜,就這樣好眠……
連著幾日,她終是攢了些力氣,原本想著就是要今日作用,誰知只是幾個時辰不見,竟似久別重逢,好容易又有力氣抱著他,緊緊的,她亦捨不得離開,一時竟是忘了,今兒這精神是所爲何來……
“相公……”
“嗯,”
“相公……”
“嗯,”
小聲兒一聲一聲喚,喃喃撒嬌中不知怎的竟似有些委屈了,齊天睿擡起頭,輕輕啄了一下,“今兒這是來做什麼了?嗯?”
“嗯……”莞初輕輕嚥了一口,“不做什麼。就是來瞧瞧看看你……看是不是累。”
齊天睿聞言立刻挑起雙眉,眼睛圓睜,脣邊強屏著笑,一副驚聞天雷的模樣,莞初看著噗嗤笑了,噘了小臉,“怎麼?就不信?”
“快交代啊,莫讓我費事!”
“真的!”莞初說著推開懷抱,拉著他的手到八仙桌旁落座,將涼了半日的茶斟在茶盅裡,淡淡褐色的茶湯上飄著小小的白玫片,清香撲鼻,雙手捧給他,嬌聲道,“每天回來都那麼晚,又得不著怎樣說說話。我想著,不如……白天來瞧瞧你,齊掌櫃再忙,可能勻我半個時辰?。俊?
眼前的人兒,一身銀絲長袍,英姿款款,遮不住女兒身型,嫩白如雪,俏似三月梨花;笑靨嬌嬌,嫩蕊含露,與這幾日軟軟無力的小模樣更添了精氣,更著了顏色,一點小風骨,清凌似水,讓人不敢褻瀆,只覺乖,乖得人心疼……
這麼哄他,小聲兒好是虔誠,虔誠得讓人一個字都不敢信,齊天睿聽著,看著,想蹙眉,蹙不??;想笑,又不敢,看著眼前的茶,咬了咬牙,接過來,大義凜然地抿了一口。
“看你!”丫頭嗔道,“毒//藥麼?”
齊天睿白了一眼,將茶盅擱在桌上,“喝得我心驚肉跳!”
她抿嘴兒笑,雙手撫上他的額頭,輕輕揉捏,“相公,勞累這麼些日子,不如我給你解解悶兒,緩緩心累?”
齊天睿瞇著眼享受了一會兒,方懶聲道,“你想怎麼給爲夫緩這心累啊?”
“嗯……”莞初想了想道,“生辰時候那樣如何?我給你唱幾段?”
“當真?”
“嗯。”
記起那一夜,小燭輕風,那麼清奇的譜子,那麼清奇的聲音,磕在他肩頭,實在是難得極趣。後來再哄她,哪裡還哄得著?齊天睿這一聽,當真來了精神,“好啊,就唱《雅觀樓》!”
“嗯!”
莞初邊應著,邊彎腰從桌下打開的木盒中取出一樣東西,起身遞到他手中。齊天睿低頭一看,不覺驚訝:這是他的琴,原一直鎖在私宅後園,這怎麼……
“相公,早說了拉琴給我聽,一直沒得著,今兒你拉琴,我來唱。如何?”
齊天睿沒有馬上應,只看著這琴。想起上一回與琴合奏已是恍如隔世,如今又在手,熟悉的感覺入一股觸上心頭,灰濛濛一層,不辨悲喜……
琴身一塵不染,琴皮與琴馬常有人保養,只是這琴絃與千斤顯是重新調過,丫頭是有備而來。他擡手捻了捻琴絃,“多少年不碰了,手生?!?
“不妨?!陛赋踺p聲應著,又拿出一疊紙張,“這是從你書架子上尋來的譜子,就照著這個,你拉,我來和?!?
瞥一眼那琴譜,是丫頭的字跡,抄得那麼仔細,連與原譜不同之處的修改都仔細地標了出來。他擡眼,她正歪著頭近近地看著他,淺淺的眸中似是有些擔心,小渦兒都抿得有些癟,他笑了,“行。”
見他應下,莞初輕輕提了口氣,退到了幾步之外,“起調。”
絃音起,西皮流水板的過門,音挑起,高挑流暢。他一眼譜子都不曾看,卻是把多年前專門配著雲逸的嗓音修成的譜曲信手拈來,像是昨兒兩人將將在臺上合作,從不曾離手……
小過門,過板起唱,他的目光投過來,等著丫頭那女孩兒的聲音轉合生角。記得她曾特意揉進江南唱書之韻,別有一番滋味。豈料……一句開口,鏗鏘有力,低柔蒼勁;氣勢足,壓得穩,氣韻醇厚,合腔華美,倒倉之後的聲音竟然是如此乾淨!恍惚之中,看不著眼前的女孩兒,只覺那雄渾氣勢、千軍萬馬就在身後……
琴音戛然而止!
房中靜,靜得那窗外的雨聲和門外的嘈雜都似遠遠而去,靜得這房中的潮氣都似凝結……齊天??粗矍暗难绢^,她抿著嘴兒,兩隻乖乖的小渦兒,毫無遮攔地呈給他,根本……就不曾張過口!齊天睿轉頭,那聲音來自八仙桌外,落地的屏風後,看著那四季花屏遮掩,想不出那後頭是怎樣的前世光景,難不成……真是那威風凜凜的白馬將軍,有了輪迴?
齊天睿蹙了眉,回頭看向莞初。丫頭安安生生地站著,看著他,清凌的水眸似沉靜的湖水,將他突然的心驚都接了去,輕輕撫慰……
看他僵在那裡,眉頭想展,卻展不開,莞初一直提著的心終是輕輕落下,看著他,抿嘴兒微微一笑,食指比在脣邊,噓……
雨水聲又大,停了好一刻的琴音又起。這一回,琴音飛挑,挑出多年前塵封的記憶,屏風後的聲音追隨著,金戈鐵馬,高山流水,一道奔騰而去……
莞初靜靜地看著,好一雙操琴之手,好一個情癡之人……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眼前的他,與平日判若兩人,不見世俗金銀、滿身銅臭,只聞琴音雄渾,蕩氣迴腸;心難得靜,靜得如此純粹……
她的心也隨之牽起,隨著那琴,隨著那唱腔,聽他們相輔相成,一股熱血涌在心頭,眼中頓時酸楚,多年前,痛失知音,從此罷琴;這一刻,可否圓滿……
一曲接著一曲,一折接著一折,窗外雨水越來越急,房中演繹,五百年上下。那桌上薄薄的紙張早已微不足道,散落在久遠的日子裡;他回到了從前,琴音激昂,額頭滲汗,痛快,酣暢淋漓……
直到那屏風後的聲音現了乾啞,直到這拉琴的人汗透薄衫,纔算一曲終了。
大雨之中,又是靜,靜得餘韻陣陣,意味難盡……
莞初起身走到他身邊,輕輕托起那汗溼的臉頰,絲帕沾著熱汗,他笑了,筋疲力盡,重重地靠進她懷中。汗熱蒸騰,灼在她心口,心疼得她幾乎要哭了出來,抱了他,親親地貼了,“相公……”
“……是誰?”
“是……我寧家班最得意的門生。”
齊天睿聞言慢慢站起身,走到屏風旁,雙手抱拳,“在下齊天睿,能與先生相識,三生有幸?!?
屏風後的人聞言,深深吸了口氣,顫抖的氣息透過了屏風,依然鼓不足勇氣,半天走不出來。齊天睿正要上前,莞初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便站下,只等著。
人終於走了出來……擡起頭,四目相接,一樣汗溼的額頭,一樣清俊的眉目,一樣的身型,一樣的血脈,齊天??粗矍叭?,雙目驚怔,眉頭高挑,不敢認,連一口氣都不敢出。
天悅死死攥著拳,也受不得他的目光,“二哥……”
他似突然被雷劈了,目光僵著,眼睛一動不動。天悅只覺將將落下的汗又涌了上來,汗如雨下,也不敢看他,只偷偷瞄向那親親的嫂嫂,卻是安安穩穩地站在她相公身邊,清淨的小臉,一點驚動都不見。
天悅心裡恨了一聲:好你個寧莞初!見死不救!強掙了擡眼看著齊天睿,“二哥,我……”
一時半刻,已是鐵青了臉色,看著他,氣得手抖,握不住拳,半天,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混賬!”
“二哥,你,你聽我說……”
“滾??!”
一聲怒喝,喝得外頭的驚雷都打了啞聲,嚇得天悅愣在當場。
“滾?。〗o我滾回家讀書去??!”
“二哥……”
怒吼出聲,一身的汗掙,齊天睿只覺虛軟,頭都發暈,莞初忙扶了,“相公,相公……”
小聲兒好是清甜,小臉俏皮,絲毫不見愧色,齊天睿恨得一把甩開,咬牙道,“還有你!渾丫頭!別當我什麼都能慣著你!!”
“相公……”
齊天睿只覺頭髮懵,轉身就走,莞初顛顛兒地跟了,“相公,相公……”
大步走到門邊,齊天睿又回頭,看也不看身後的丫頭一眼,只吼道,“齊天悅!!”
天悅趕緊上前,“二哥……”
“把你嫂嫂送回去!往後膽敢再往素芳苑踏一步,我打折你的腿??!”
“……是?!?
門板狠狠一震,他走了,天悅看著那半天都還在顫的門栓,兩肩一落,好是頹喪,“莞初……”
莞初聞言,回身,清凌凌的水眸好是驚喜,“天悅,天悅,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你二哥的琴了嗎?我聽過這麼多琴,從未如此痛快呢!”
天悅頭一懵,看著眼前人,“你……”
“太好了!比我想的還要好!”小聲兒興起,壓也壓不住地發顫,“你看著了麼?你聽著了麼?你二哥這麼多年從未如此!是你把他喚了回來,你就是他丟下的這些年!你是他的知音,是他的子期!你就是他的雲逸啊!天悅!”
天悅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匪夷所思,不覺驚道,“莞初!”
“嗯?”
“你,你沒看見我二哥發多大的火麼??!”天悅啞著聲,恨道,“都是你的鬼主意!我今兒晚上就得走了??!”
“往哪兒去?哪兒也不去!”莞初一把握了他,兩眼放光,“你等著吧!你二哥定是爲你保駕護航,助你名揚天下!”
“你,你說什麼呢?”天悅實在是不能信,“他都氣死了!不打死我已是不易了,還助我呢,他爲何????”
“因爲啊,”莞初聞言抿嘴兒笑,得意道,“他就是什麼都慣著我!你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