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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落柔聲一句,半真半假,將將還才言語雜雜的人羣立時都靜了下來,不待人們發出一聲驚訝,千落已然接道,“這位是杜瑾公子,曲者杜仲子之傳承。”
“呀……”
軟軟的女兒聲禁不住輕聲齊嘆,一片清音浮起,彷彿這春光明媚的花園裡只是女孩兒的天下。周遭的男人們大多不明所以,面面相覷,卻難得見這些姑娘們心齊,便都笑了。他們,可這些以琴曲才藝而生的姑娘們都,都禁不住撇開身旁的男人圍攏過來,仔細地端詳這位氣質如華的少年。
一旁的齊天睿早已是手攥死拳、青筋勁爆,險些就衝進去搶人,卻待聽得下文,心頭的急火不覺一怔,杜仲子??難怪千落傳信敢說他一定會拱手讓人,這些時神秘不語,原來是尋著了杜仲子?可她顯然不知道丫頭的女兒身,是誰做下這麼個局?葉從夕?不對……丫頭是義兄的寶貝,杜仲子更是他二人之間最難得的默契,在他面前都不肯暴露,更況千落?因由不論,心裡忽地一陣,丫頭
齊天睿正暗自思忖,人羣裡已然又起了人聲,這一回不是姑娘們的驚訝與試探,卻是那尖聲的雪茵。
“喲,千落姐姐與齊二爺真是能耐,這深藏不露、神仙似的杜仲子竟是被你們尋著了,誰又敢說不是呢?真真佩服。”鳳眼挑眉、朱脣桃腮,雪茵輕扭著腰肢地走到少年面前微微福身,“杜公子有禮了,這般年級輕輕、又生得如花似玉、女孩兒似的模樣竟然是大名鼎鼎曲者傳承,可真是神仙了。”說著,又含笑看向千落,“只是,賞品是要賞下去的,姐姐和二爺請了這位小神仙來,難不成就是讓姐妹們瞧一眼、仰慕一番?這一眼倒是稀罕,可如何估價呢?”
“行了!”齊天睿幾步上前,握了少年,“走!”
少年未動,反手暗在袖子下握了他,齊天睿正想用力,忽覺那涼涼的小手鑽進他的掌心,一時貼心竟似了從前的,便再顧不得旁的忙不迭地握緊了……
“喲,二爺莫急啊。”雪茵笑。
千落衝齊天睿輕輕搖搖頭,轉而對著所有的姑娘們道,“今兒自然也是要賞下去。今日,杜公子會當衆撫琴,這琴音自是從未在市上露面的珍品,落儀苑的姐妹們沒有不識杜仲子的,是與不是,一聽便真。這支曲譜就由杜公子親自寫下,作爲今日的賞品。”
話音將落,人羣裡便是一陣欣喜雀躍之聲。千落與少年相視一笑,二人顯是早有謀劃,齊天睿看在眼中卻是咬著牙,臉色憋得十分難看,若非手心裡那隻小手似是爲了安撫與他實實在在相握,此刻便是忍無可忍。丫頭在這地方已是讓他滿眼看著都是刺,覺得一旁的男人女人相互耳語一句就必是在評品他的丫頭,不論說的什麼都定是不堪入耳,哪裡配?如今還要把杜仲子的身份也要曝出來,這秘密他本是打算落在他身上就是最後一站,從今往後市上絕不要再想得著她的譜子,該只是閨房帳下他兩個享受纔是,竟是還要當衆撫琴,雖說這些女子也都是琴藝絕佳之人,卻怎的這一時嘰嘰喳喳的歡聲入在耳中嘈雜得似一羣拙笨的農婦,不覺更握緊手下,十分捨不得……
所有的賞品都已計票,這最後一招便是要即刻品評。千落早已備好了琴,使的就是齊天睿弄來的那隻上等的古杉琴,琴音極佳,再配了那絕妙的曲譜,何愁不豔驚四座?柳眉帶著丫鬟早一步將琴安置在不遠處的花架子下,新枝抽芽,嫩綠垂簾,合著這一身白衣錦袍、翩翩如玉撫琴的公子,那景緻便只是瞧著也是風月雅緻、意境十足。
千落正是要引著往那邊去,雪茵開口道,“杜公子,琴音自是好,只是以杜公子這般的人物,若是使現成的琴奏現成的曲子,豈非……有些敷衍我等?”
“你還想怎麼著??”齊天睿語聲立刻不耐。
“那,依姑娘的意思呢?”不待千落應,那少年倒開了口。
雪茵聞言,起身在桃樹下輕輕轉了個圈,“早聞杜仲子的曲子山水怡情、世間百態,不知可曾聽聞古人曾以木石爲鼓,葉爲笛,想來那樣的意境必不是這人做琴絃可比,恐是更真,更切。公子以爲如何?”
少年輕輕挑了下眉,淡淡一笑。
“既如此,我當公子應了。這滿園□□許你任意挪借,只不可出了這園子,如何?”
“雪茵!”千落終是怒氣,“怎可如此無理!”
少年舉目環顧四周,而後含笑點頭,“好啊,只不過音調不一定尋得夠,如何?”
“不妨。”
應下如此刁難,齊天睿一沉臉色,低頭道,“行了,到此爲止。走!”
豈料那小手倏地就從他手中抽出,齊天睿緊著去握,那人已然離開兩步,轉身對著他二人道,嘴角一彎,兩隻小渦兒俏俏的,“齊二哥、千落姑娘,莫擔心。我過去了。”
說完轉身離去,身後自是跟了一衆人。
齊天睿見狀拔腿就跟了上去,千落心道這怕是將將曝了杜仲子,滿心生疑所致,看那臉色陰沉恐又生事,趕緊上前拽他衣袖,“你去做什麼?他能應必是胸有成竹,你何必無事忙……”
話未脫口,那衣袖已然從手中滑落,千落也趕緊跟了。
……
看她站在園中環顧,小眉微蹙,兩隻大眼睛映著日頭明媚越發淺淺清澈,將每一處都仔細篩過。齊天睿在身邊也趕緊尋麼:這樹上的葉子將將綻出,汁水太多,太嫩;那老灌木麼,葉子倒厚,一冬而來又過於生硬;除了葉子麼,沒有枯死曬乾的樹幹,亦沒有響鈴的石頭,只有那矮桃樹底下的高幾,若不然……
他正自一個人苦心琢磨,卻不妨身旁的人已然擡步離開,看過去,竟是衝著那小荷塘去了,齊天睿忙跟過去,低聲問她,“怎的,要用什麼?”
“水。”
“水??”
落儀苑地處幽靜,四四方方的小院落五臟俱全,只是這池塘說是荷塘實則不過是搭了假山應景兒,那水淺少不足以蓄泥養蓮,便在一旁擺放了兩隻青花瓷缸,假山上也放了大大小小瓷缸、瓷盤,夏日裡水浮蓮華應幾日的景。此時不過初春時節,那大瓷缸中雖蓄了水,裡頭並無荷葉,其他的瓷盤裡連水都沒有。
衆人見少年走到荷塘邊,兩手輕輕拍了拍瓷缸,而後起身,看著池塘假山,將腕扣解開正是要擼袖子,身後一隻大手一把握住那鬆開的袖口,他低聲喝道,“穿好!”
“說了你莫管。”她擰了眉小聲爭辯。
“你要拿什麼,我去拿。”
“我自己來。”
“莫拗著我啊,我可顧不得那些,當心我拖了你走。”
近近的,他低頭就在耳邊,語聲軟像是哄著她,可那語氣裡卻是不容得人再多掙一分。她猶豫了一下,只好指給他看,“喏,我要瓷盤子和小瓷鉢、瓷缸。”
齊天睿看過去,假山上遍佈青花,足有二十來個,他挽起袖子,“就那些?”
“嗯。”
“好。”
齊天睿撩起袍角掖在腰下,眼看著就要往裡下,千落趕緊往過來,“這是做什麼?叫外頭小廝來就是。這才幾月的天,如何使得?”
不待她走近,齊天睿已是一腳踏進了池塘裡,衆人一片譁然。
蓄了一冬的雨雪冷風,池塘裡的水任是他這般身材修長也足足沒腰。二月初春,日頭底下的風沾了水,冷颼颼的,一身嶄新的春日薄袍立刻溼透,那水底的溼重冰寒似一團溼泥緊緊將人包裹,不過短短幾步,已是浸透了骨頭……
池塘中有布了三隻小假山,每個都是擰著勁頭盡顯奇形怪狀。平日只覺著池塘小,此刻落在千落眼中實在是寬大宏闊,看他一步一步從池塘邊走到期中一個,要收了那上頭所有的瓷鉢,有的放得高,他還得踩著石頭才能夠得著,一出水面,那鮮亮的湛藍薄緞已是烏七八糟,看得她心驚肉跳,心痛不已。
收好第一個,他手裡捧了想接著往另一處去,卻瓷鉢看著小、摞起來沉,手中拿不了只得返回塘邊。
衆人都候在池塘邊,見他雙手托起,不待少年伸手,千落趕緊接了,“行了,夠了,快上來吧。”說著就去拉他的手,那人卻是早已收回,看著少年問,“夠了?”
少年看著他,猶豫著抿了抿那粉粉的脣……
“是不是不夠?”
“……嗯。”
“都要?”
“……嗯。”
“好。”
看他轉身又往池中去,千落急得直跺腳,一旁的柳眉道,“這可奇了,放著外頭小廝不使,你們爺這是要把命豁出去啊?這凍著了還了得。”
“將才得罪了人家,這會子賠罪呢。”韓榮德在一旁笑道,“從夕兄,一會兒倒莫怪他了。”
葉從夕瞧著那滿池攪渾的水,嘴角一絲淡淡的笑……、
……
全部拿上來,大小瓷鉢足有三十個,擡了花廳的條案過來,少年懷中捧著,仔細地按照高低大小不等擺開。溼漉漉的人滴滴答答一路的水,渾擦了兩把依舊隨在身邊,看著這般擺設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心裡更覺珍貴,近近地瞧她擺好後拿了水瓢一個個往哪器皿中加水,依舊是大大小小,亦薄,亦滿,亦空落,直到將一旁的兩隻大缸往外舀了些水纔算罷。
“怎樣,行不行?”齊天睿問道。
“差不多了,只是沒有小錘兒。”她說著又往四周望去。
“我知道哪兒有,來。”
說著拉了他就往那桃樹下去,八隻高幾上都是價值不菲的玩意兒,有奇光異色的珠寶,也有金光閃閃的小金盅金茶盤。“挑,看哪個合適。”
她瞧了瞧,挑起兩隻晶瑩剔透的玉簪子,通體細長,質沉,頭上還雕出兩隻珠花小球。
他讚道,“這個倒正合適。”
“這可不行,二百兩銀子呢,打壞了如何使得?”那主人家不樂意了。
“我買了,雙倍給價。”
這人一身溼寒、腥氣的池塘味,還這麼勢氣,那簪子主人撇撇嘴還想爭,被一旁的男人攔了,“送與二爺了。”
拿了簪子,她依舊蹙了小眉在桌邊流連,齊天睿問,“還要旁的麼?”
“還缺個調音的,若是能有個玻璃盅就好了。”
“來,拿這個。”
他順手撿起,她一瞧,正是那隻水晶罩雪……
……
無弦,無板,樂聲從水中輕輕敲起,每一隻音符都像沾了日頭下點點晶瑩的露珠兒,入在耳中,清凌凌,金玉敲石;沁入心扉,顫巍巍,水波漾漾;青瓷託水,調不滿弦上全音,少了的音調似突然沒入了草叢,一時斷了音,竟是生出那啞音泣訴、幽幽綿長的意境……
白衣少年,清顏絕世,粗鉢瓷碗上敲出天籟之音,這景象增之一分則重,減之一分則輕;玉簪就該是琴錘兒,那水晶罩雪就該是那青花薄水之中點綴的音調……
一曲樂,情意潺潺,心思靈動;人沉醉,纖纖玉指隨著那琴錘,上下翻飛,一時輕快,一時情切,一時緩緩綿綿,牽動人的心腸,纏//綿至極,又暢快淋漓;最後一音一錘擊下,玉簪崩,水晶罩雪怦地散碎,那聲音和著餘音久久纏繞;雪花與水晶輕落,片片晶瑩……
一曲終了,人們的目光只看著那一片破碎,如此決然的驚豔……
……
幾人聚在花廳下,看少年將曲譜落成墨跡,輕輕吹乾。賽蘭會的賞品,獨佔鰲頭。
待少年起身,千落看看衆人又看向將將換了衣衫的齊天睿,眼中掩不住融融的笑意,“知道他是何人?”
齊天睿蹙了蹙眉,“還要怎麼說?”
千落撲哧笑了,“難得見真人,難怪你也失態,只是卻一直沒聽著我話的意思。”
“嗯?”
看他不耐,千落未再繼續,只將少年請了過來,“杜公子,請。”
少年微微頷首,“我並不是杜仲子。”
柳眉驚道,“什麼?你不是?”
“‘杜仲子之傳承’。”少年說著抿抿春脣,兩隻小渦兒好是恬靜,“杜仲子是家父。隱世閒居,好弄琴樂。我不過是門裡出身,敢尋譜而奏,不敢當傳承。”
“我就說麼,”一旁的韓榮德聞言,輕輕用扇子點了點,“你這般年紀說是杜仲子有些牽強,若非那曲子,人們如何信服?原來卻是令尊。”
“聽著麼?”千落看向那緊擰眉頭之人,“杜仲子是杜公子的令尊,‘隱世閒居,好弄琴樂’,這,是怎麼說?”
看齊天睿擰著眉一言不發,人似已離世在外,柳眉心道這不可一世、跋扈的主兒一旦挫敗竟是如此安靜,不覺笑了,“你二人的賭今日可真落了實地,齊公子,你輸了啊。”
“哦?賭注是何物?”韓榮德更來了精神,“說來聽聽,天睿兄輸了什麼給千落姑娘?”
“輸了日子了。”柳眉打趣兒,掩嘴兒笑。
“如何?”千落挑眉看著他,清冷的面上難得俏皮的笑容。
衆人的聲音彷彿都不曾入耳,唯獨此刻人在眼前,齊天睿方動了動眼眉,待再去尋那白衣的身影,早已站在了花廳門外……
齊天睿嘴角一彎,笑了,“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