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兒往園子裡去,小丫頭不慎,丟了我一塊帕子。”秀筠一字一句,慢慢兒地說著原委,“原也不值什麼,只是用慣了,倒唸舊。想著許是掃院子的老媽媽們拾了去,可這一天也沒聽著信兒。嫂嫂每日過園子,不知可曾瞧見?”
莞初聽著她說,看著女孩兒斟詞酌句,想起昨兒夜裡在假山石洞橋下頭的那塊水藍絲帕,疊得方方正正,遺在枯草篷子裡也不過折了一角,精心齊整絲毫不損。夜裡無燈,若非躲天悅她也不得見,只是一旦日頭出來,這淺水的顏色必是躲不過人眼。原並不覺怎樣,此刻這主人尋來,怎的心裡倒生了異樣,一時竟是想不出究竟。只應道,“哦,妹妹這麼一說,我倒確是拾了一塊,沾了泥,已著人洗乾淨收著了,這就拿來給你瞧瞧?!?
綿月應著取了來,莞初正想說瞧瞧可是不是,那廂已是匆匆接了放入袖中,手掩了袖口,那帕子再不見蹤跡。
“多謝。”
莞初微微蹙了蹙眉,一塊尋常的帕子,丟了來尋倒不稀奇,更是這般安靜的性子,凡事都在心裡,於什麼物件兒有些不得人知的癡心也在情理,只是尋著了又這般遮掩與這“多謝”二字甚是不合。忽地覺出那異樣之處:齊府裡每日一大早起清掃院落,邊邊角角都收拾乾淨,若是落了什麼金銀首飾,許是有那厚道的婆子不敢昧下,可一塊舊帕子,不說不值錢,就算當真有心尋,似齊府這般家當,太太主子們誰還會收回在外頭丟了一夜的髒帕子?既如此,還聽什麼老媽媽們的信兒?
觀她顏色,雖是在問,神情卻篤定,怎的知道帕子就在素芳苑?難不成……她確實知道是何時丟的又大致丟在何處?隨後就曾來尋,卻是已然不見。園子裡每天有人,而莞初只在清晨和入夜走過,每日必經之路有限,如此篤定是落在她手,足可見把握得真。只是,秀筠的屋子在東院福鶴堂前頭正院東廂,素芳苑在花園子角落,當中隔著偌大的花園子,莫說這女孩深居簡出、性情寡淡,就算是貪玩好逛,也不會特意跑來瞧這冬日枯景的荷塘,如何會將帕子落在這裡?不知她可當真確鑿是落在石洞橋下頭,若是如此,被莞初拾了難道不蹊蹺?又該何解?
心思疑慮,莞初也只得笑笑,其中緣故說不得。能讓這女孩兒家往生人處來不知是怎樣下了狠心,誰人都有自己說不得的心思,不必再爲難她。
兩人對坐著又吃了一刻茶,冷冷清清,一聲不響,倒比說話熱絡更若自在。莞初知道秀筠此刻已然心思落地,空留著客套大可不必,便道,“時候兒不早了,妹妹早些回去歇著吧?!?
想來她該應下才是,誰知並未言語,輕輕合了茶蓋又擡眼瞧著莞初道,“嫂嫂,明兒是十五,嬸子可是又要往廟裡去吃齋?”
“哦,是,明兒我隨太太一道去。”
“嫂嫂……可能帶著我去?”
莞初一愣,似是沒大聽真,“……你要跟了廟裡去?”
“嗯。”秀筠點點頭,羞澀的笑悄悄溢上來,燭光裡小臉恬靜又復了曾經的柔和,“嫂嫂,我也要去吃齋拜佛,有勞嫂嫂帶著我?!?
“這……”這女孩統共就見了幾面,每回都像一片含羞的葉子一碰就卷,這一日竟似換了個人,心思深藏,語聲篤定,雖說求的是一樣寡淡的青燈古佛處,可這眼中熱切怎的竟是瞧不出半分於佛的冷靜,莞初一時想不到那是去念經,倒像是要往上什麼地方瘋玩了去。略斟酌方道,“我也是頭一次跟了去,究竟是怎樣情形不得而知……”
“嫂嫂,”一句得不著,秀筠略略傾了身子,“我並非多事之人,若是情形不允,自知避嫌。只是……我娘讀書卻怠於佛理,我每日房中枯坐也不覺虔誠,與嬸子又少親近,不便啓口,如今,只求著嫂嫂了。嫂嫂……”
這慢聲細語、楚楚動人的模樣,莞初不覺蹙了眉,正是細忖就聽得身後簾子打起一個懶懶的聲音,“什麼事兒啊,這麼求著都不行?!?
二人皆是一驚,回頭,一個大男人堵在門口,冷冰冰的臉,一身的寒氣,與這一房中暖暖融融的女兒顏色好是不入。秀筠見狀連忙起身,怯聲道,“二哥,”
齊天睿走進來,瞥一眼這半天才慢慢悠悠站起來的莞初,直問秀筠,“何事這麼求人?”
不知是這突如其來落入兄長眼裡羞著了還是被迫得緊了,秀筠的眼圈兒竟是紅了,低頭不語。莞初正要勸,齊天睿一道目光逼過來,那臉色那氣勢像是要壓扁了她,逼得莞初好是噎了噎,悄悄在心裡剜了一眼,才咬著一個一個字道,“明兒要陪太太往廟裡去吃齋,大妹妹也想跟著一道去。”
“哦?”齊天睿哼了一聲,目光轉過來看著莞初,“你幾時也念佛了?”
這話不該是問秀筠的麼?爲何他這雙半醉不醒的眼睛要盯著自己?莞初抿抿脣,小渦兒一露,彎了雙眼,假如不見。
“我……”低頭的人絲毫不覺頭頂上的明火暗箭,輕聲回道,“我就是想著,平日也無事,不如學著些。”
“學那個做什麼?!饼R天睿撥拉開莞初撩袍子坐下,推開手邊的茶盅,重撿了一隻自己斟了,“女孩兒家閒來無事彈彈琴、下下棋,沒的倒自己找聒噪?!?
秀筠不再搭話,立在一旁,手依舊握了袖子,不坐也不離。一張小臉竟是褪去了將才的窘迫,平平靜靜地站在他跟前兒,一聲不吭也不瞧他。莞初悄悄笑:這是拗上了。想看這哥哥如何應對,倒瞧那人只管自己飲茶,半盅喝下去,才又道,“女孩兒家想學佛不能往廟裡去,明兒哥哥送你往庵子去?!?
“嗯?”秀筠驚詫,“庵子?……我,我不去。”
齊天睿一挑眉,“非往和尚那兒去?。俊?
“不,這,這是哪裡話?我……”秀筠一急,額頭冒汗,小臉白慘慘的。
齊天睿左右端詳著,笑了,“想去玩兒就說去玩兒,繞的什麼圈子!”
被這無賴一羞,秀筠眼裡瞬時噙了淚,“我不去了!”轉身就走,莞初趕緊上前攔,“大妹妹莫怪,明兒我跟太太說,接了你一道走,啊?”
“你倒有本事?!?
齊天睿斥了一句,懶懶起身,來到二人跟前兒,“得了,明兒跟著去。想逛逛就逛,不必在你嬸子跟前兒說佛如何,聽見了?”
淚不盡,秀筠不肯點頭,心裡卻也知道這新嫂嫂說了不定能成,這混世的二哥哥說了定是成的,扭捏了一刻,告辭離去。挽著秀筠往樓下送,莞初心裡也堵得慌,先不說明日如何張羅,這眼下如何應付?
一路送客,莞初恨不能直直送回她房裡去,最好能留宿,一早起來往廟裡去,而後唸佛,唸到過了正月……可這靦腆的冷小妹認親那日叫聲嫂嫂都羞,這會子倒十分懂人事,只出了院門便不肯再讓送,只道:嫂嫂請回吧,哥哥在呢。莞初想說,不妨事,你哥哥一個人才太平。嚥了一口,不敢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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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磨蹭蹭回到樓上,綿月和艾葉兒早被打發了,一眼瞧過去,他正是要洗漱,莞初的心沉了底,看來今晚他是不走了。這個人睡覺怪癖,喜歡側身衝著牀裡頭,人又擺在正當中,手臂一搭,肆意得很,擠得莞初緊緊蜷縮在牆角,險些就掛到牆上去,不敢動,胳膊腿痠一整宿。兩個人攏得那麼近睡,他竟一點動靜兒都沒有,幾次夜裡驚醒,總怕他沒活著,悄悄摸摸鼻息,他立刻睜眼,嚇她一跳。
莞初只管在門口運氣,不妨那人轉過頭,目光直剌剌的刺過來躲也躲不及,哆嗦了一下連忙湊過去服侍他挽袖子洗手。
“幾時與秀筠相好?”
“倒不曾。”虔虔誠誠捧著宮皁盒子,莞初小心應道,“難得來一趟。”
他一蹙眉,她趕緊仰了臉老老實實給他瞧,瞧滿意了這才又道,“既如此,往後要多留心。秀筠自幼身子弱,一直養在姨娘身邊,前兩年才搬到了太太的院子?!闭f起東院的瓜葛,齊天睿不覺頓了一下,“性子難免孤僻,少與人來往,老太太倒疼她,只是她小心,從不多言。若是當真開口要什麼,不必在咱們這裡駁她?!?
大太太阮夫人的氣勢莞初見識過,當家主母,威嚴自恃,於那方姨娘從來不肯多容一分,秀筠生得心思細,怎能不知自己孃親的尷尬?庶出的女孩又偏偏是齊家長房大姑娘,不得不搬在主母身邊,一日足不出戶,難免積下心思。二房哥哥能細心瞧見也是不易,莞初點點頭,“嗯,知道了。”
“今兒她來就是要往廟裡去?”
“就是這事兒?!?
給他擦了手,又遞了青鹽,齊天睿漱口,莞初得空兒取了寬鬆棉袍子來候著給他換。齊天睿解開衣袍,從懷裡掏出一沓子東西撂在桌上,“給你的。”
莞初詫異,一面給他換衣裳,一面瞥了一眼:是信,燭光底下灑脫的字跡,那熟悉便撲面而來……
理著領口的手悄悄頓了一頓,臉上那假模假式應付他的笑有些僵,輕輕抿脣,笑沒了,兩隻小渦兒倒還在。
齊天睿低頭瞧著,小臉的顏色軟軟的,毛絨絨的睫毛遮了清清的琥珀,顫顫巍巍,心思快藏不住。就這一眼她就認出了寫信人,可見候得辛苦,此刻那小心裡頭不知是心酸啊還是欣喜?齊天睿忽地有些彆扭,葉從夕斷不會跟她說明白三年後的和離之計,那他兩個就是明媒正娶拜過堂的夫妻,當著自己相公的面收情郎的信還這麼不避諱,裝也不知裝一下,讓他大男人的面子往哪兒擱?原先諾下助他們“常思常見”不覺不妥,怎的辦起來倒覺不順!
她心思全不在,半天也打不好一個汗巾子,齊天睿不耐,撥拉開她的手,“行了。”
莞初也不掙,回身在桌旁,兩手攏起那一摞信,一封一封點看,來來回回數,輕聲嘟囔,“就這些麼?”
齊天睿正是拆下頭上的簪子,“啪”一聲撂在妝臺上,流雲飄色冰糯翡翠簪骨碌碌滾在地上,脆生生斷成兩截。
莞初應著這動靜一愣,趕緊放下信去撿那斷口的玉,比量一下,晶瑩透亮,斷的齊刷刷,真是好玉,仰頭看著他,“這玉能接上呢,也不知是多少銀子?”
齊天睿不搭理,一把掀了帳簾往裡去,莞初連忙將那斷玉丟在妝臺上跟了進去。齊天睿坐到牀邊,莞初半跪了給他脫靴子。小小的身子懷抱著他的腳,齊天睿瞧著不知怎的就是來氣,可不想搭理這丫頭也不行,回府來見她的正經事還沒辦,只得又悶聲道,“年根兒,府裡頭忙,這幾日我也不得空兒。正月裡頭帶你出去,到我宅子裡清閒一日?!?
“不用。”莞初頭也不擡,邊解著襪套邊回道,“每日我也不忙什麼。”
齊天睿瞥了一眼,譏道,“這麼說你倒不想出去見誰了?”
“想?!毖绢^應得好是誠懇,“二孃那日就說想正月裡接我回家一日,讓我跟你說呢?!?
“兩碼事!”齊天睿不耐,“你那葉先生與我比鄰居,到時候也能聚上一聚?!?
她忽地擡起頭,四目相對,甚是驚喜,兩個小渦兒甜甜地托出個笑,語聲兒都跳跳的,“我家也請葉先生呢!”
咱倆真是志同道合!齊天睿恨得牙癢,“你府裡哪有我那兒便宜!”能給你們單另開一席任由你倆說情話?這麼不省事的東西,怎的非讓我挑明瞭說?!
看那臉色又吼著要吃人,莞初嚥了一口,不敢再駁,只將身旁的熱水腳盆端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