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凱打了個呵欠,他的眼神落到系統(tǒng)的右下角的時鐘處,1點50分。他捧著手中的遊戲頭盔,在1分鐘以前他還是虛擬世界哪個名爲烈天的聖堂武士,1分鐘後被徹底打回一個平凡小人物的原型,儘管在虛擬世界裡他也不見得有多引人注目。當電腦屏幕徹底黯淡下來的時候,他感覺一股倦意正頑固地蠶食著他的神經(jīng)中樞。
他重重摔倒在房間一角的單人牀上,很快就看到周公一臉慈祥地對他招手。誰知隔壁一聲巨響,宛如春雷隆鳴,直接一把將葉凱從周公面前扯了回來。緊接著是牀板的嘎吱聲,和此起彼伏的男女二重唱,那二重唱時高時低,時快時慢,時而高亢時而舒緩,時而如火山迸發(fā)又時而如細水潺潺,每一個音符都浸透著對生命的感悟和讚美。葉凱想倘若他們?nèi)⒓幼罱敿t選秀節(jié)目超級組合說不定能一炮而紅。
葉凱住的地方是三房一廳的合租套房,其實聽說這套房子原本是兩房一廳,可是房東爲了多一點房租收入,硬是把其中的主臥從中間自己再隔了一道,然後在隔出來的那間又開了一個門。葉凱所住的就是這個多隔出來的小間。他的隔壁住著一對情侶,另外一個房間原本租給了一箇中年男人,但是前不久搬走了。通常葉凱在心裡稱呼那對情侶爲狗男女,因爲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看到那對情侶分別在對方不在的時候帶不同的異性回來,直奔房間。然後葉凱就會再次聽免費的□□現(xiàn)場。當葉凱對公司裡那幫飢渴男們說這段故事的時候,那幫飢渴男個個一臉豔羨,恨不得當天打包行李進駐葉凱蝸居。葉凱對著天空豎了箇中指啐了聲:“我X,你試試一個禮拜有四天半夜被這種聲音吵醒試試?”
新的一天,葉凱如往常一樣聽到手機的鬧鐘從牀上一骨碌爬起,在隔壁狗男女起牀前衝進公用的洗手間,面無表情地看著鏡子裡那個頂著雞窩頭掛著黑眼圈的男人,刷牙洗臉。當他收拾停當準備出門的時候,他看到隔壁的門開了,那對情侶彷彿軟體動物一樣粘在一起出來了,葉凱臉上擠出一個笑容,點了點頭,出門。
葉凱是一家小型遊戲開發(fā)公司的職員,所謂的小型就是公司連策劃到程序到測試再到美術(shù)部門不超過三十個人,一個人當三個人使,當然,拿的還是一個人的工資。三年前網(wǎng)遊全盛時代,是個遊戲都賺得個盆鉢滿溢,網(wǎng)遊業(yè)就彷彿當年加利福尼亞的金礦一樣,有點資本的人都往裡面砸錢。當然接下來的網(wǎng)遊業(yè)寒冬又讓許多人賠了個血本無歸。大量的遊戲成品被積壓無法運營,葉凱所在的公司也是如此。後來是依靠公司給幾個大公司做些外包單才勉強支撐著。
快步衝進即將合攏的電梯,葉凱看了手錶,8點55分,差5分鐘上班,完美的時間點。電梯一如既往地擁擠,滿當當?shù)厝麧M了各色人等。那個帶著快小拇指粗金項鍊禿頂挺著小肚子的中年男人是7樓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闆,旁邊那個穿著超短裙露肩裝、臉上粉刷得比城牆厚一邊捏著嗓子發(fā)嗲的是他秘書,葉凱曾經(jīng)在電梯裡被他們倆噁心到無數(shù)次,印象深刻。那個梳著小辮子鬍子拉渣穿著還帶著油漬寬大T恤的是20樓廣告公司的美術(shù)總監(jiān)。那個高高瘦瘦一臉傲氣的長髮女人是19樓某個言情小說雜誌社的編輯。那個無精打采總是佝僂著背的是他們公司對門那個不知道做什麼貿(mào)易的貿(mào)易公司業(yè)務(wù)員。葉凱自從畢業(yè)之後就在這家公司工作,三年來,大樓裡的人也都認得了個七七八八。然後他看到了一個人的下巴。
之所以說他看到了一個人的下巴,是他轉(zhuǎn)頭的時候他的視平線正處於那個人的下巴處。葉凱身高1米80,在這座南方城市算得上是高個了,那個人距葉凱目測至少1米85。在空氣渾濁的電梯裡,混雜了早餐的食物氣味、房地產(chǎn)老總小蜜濃郁的劣質(zhì)香水氣味、還有各種說不出名堂的氣味中,葉凱聞到了一縷若有若無的薄荷香氣。仔細一分辨,來源地竟是那位下巴兄。白色的襯衫,領(lǐng)口潔白沒有絲毫污漬,白皙光滑的皮膚,微微上鉤彷彿在微笑一般的嘴角,挺直的鼻樑,有些狹長上挑的雙眼,長短適中的黑髮——葉凱終於知道爲什麼19樓那位向來表情冷淡神情傲氣的編輯小姐一直朝他的方向微笑了,敢情是看他身後這位閃亮生物。
葉凱對閃亮生物一向有著堅定的階級仇恨。起源在於葉凱的孃親大人有一位十幾年的手帕交,在此姑且稱爲手帕姨。手帕姨和葉凱娘兩個人好得彷彿連體動物一般,有時候葉凱甚至懷疑他的孃親大人是不是有某些不良傾向。廢話不提,據(jù)說二十多年前手帕姨和葉凱娘同一年懷孕,兩個人手拉手約定如果生的是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就結(jié)爲親家,生的是倆小子就結(jié)爲兄弟,要是倆閨女就結(jié)爲姐妹。葉凱的噩夢就從二十五年前呱呱墜地那一刻開始了,在他發(fā)出人生中第一聲哭聲之後的兩個小時,手帕姨也被推進了產(chǎn)室。他今生最大的敵人——顏行歌出生了。
如果人有前世,葉凱相信,顏行歌和他前世一定有著難以解開的深仇大恨。剛滿月的顏行歌就充分發(fā)掘了閃亮生物的潛質(zhì)。鑑於兩位孃親大人的親密關(guān)係,葉凱和顏行歌的滿月酒是一塊辦的。所有的賓客都對著顏行歌又是親又是抱,完全把一邊的小葉凱當做了空氣。
5歲,小葉凱和小顏行歌在一起玩,顏行歌搶走了葉凱的玩具,葉凱一怒之下推了顏行歌一把,顏行歌當即哇哇大哭。葉凱娘聞聲趕來,撈起葉凱就是一頓胖揍。
15歲,葉凱和顏行歌一箇中學,葉凱是那人見人頭疼的小混混,顏行歌則是老師的寵兒、女生的王子,整一個地下一個天上。更惱人的是,當葉凱鼓足勇氣打算向喜歡的女生告白的時候,正好看到那女生向顏行歌告白的畫面。當時葉凱的小玻璃心就碎了一地。
18歲,顏行歌被手帕姨送國外去了,據(jù)說考上了牛叉牛叉的什麼大學,葉凱聽到消息的那天不禁仰天長笑,連眼淚都笑出來了。葉凱娘看了還嘆了口氣摸著葉凱頭說,知道你倆感情好,又不是一輩子見不了面,哭啥呢?手帕姨在一邊補充,他們倆從小就和親兄弟似的,這要分別了哪能不傷感。另一頭顏行歌那個小白臉也對著他笑得和黃鼠狼似的,說我一定會回來的。葉凱心裡想,您老人家還是呆在資本主義花花世界永遠別回來了,我最好一輩子都別再看見你。
此刻,葉凱對著身後那位閃亮生物大量了一番,這個閃亮生物長得不是一般的眼熟。有些削尖的臉型,白皙的皮膚,直挺的鼻子,微微上挑的長眼,還有那種微笑一般的神情,怎麼看怎麼像他那位死對頭顏行歌,不對,面前這個人就是顏行歌!葉凱張開嘴,半天沒喊出名字。倒是對方先叫了聲:“葉凱!真巧!”
“是啊,真……真是巧……”葉凱低頭看了看自己皺巴巴的T恤和油膩膩看上去好幾天沒洗的牛仔褲,然後看了看對面光鮮整潔的顏行歌,不由得向後縮了縮。
“沒想到在這裡碰到你。”顏行歌嘴角微微勾了勾,笑起來眼睛瞇成月牙,看上去無比親和。
笑容是顏行歌的殺手鐗,通殺8至80歲所有女性。從小顏行歌就用這張笑臉騙過不少人。每次顏行歌和葉凱一起幹壞事被逮到,他都會笑得一臉純良地說:“是我堅持要去,不要責怪葉凱哥哥……”當然最後的結(jié)果是葉凱被打得屁股開花,因爲大人們堅持認爲“乖巧”的顏行歌是不會幹壞事的,始作俑者一定是長得一臉淘樣的葉凱。每次回憶到此,葉凱都不禁悲從中來,這長相是爹媽給的,他葉凱長得一臉蠻子樣,這能怪他麼?
“幾年就不認得了?”顏行歌看葉凱半天沒說話,以爲對方因爲太長時間沒見認不得人。
“怎麼不認得?”葉凱口裡說著,心裡想,從小到大我吃了你那麼多苦頭,你化成灰了我都認得。
眼看著電梯的數(shù)字跳到了21樓,葉凱一個箭步竄出電梯,對著顏行歌擺擺手:“我到了,拜拜!”心裡鬆了一口氣,終於擺脫這個該死的瘟神了,不料一轉(zhuǎn)頭,正對上顏行歌淺笑的面孔。
“你……也到這啊……”葉凱看著顏行歌,口吻有些訕訕。
“是啊,真是巧。”顏行歌點點頭,笑容不變。
巧啊巧,巧你個頭,那是衰!葉凱腹誹著,向公司大門走去,卻發(fā)現(xiàn)衰神顏行歌在後面亦步亦趨。
“你……有事嗎?”葉凱一隻腳跨進公司大門,扭過頭來,對著顏行歌問。
“什麼?”顏行歌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困惑。
還沒等葉凱繼續(xù)說話,一個矮小乾瘦的身影從他身邊迅速擦過,停在顏行歌面前,一個勁點頭哈腰:“您是SB公司派來的顏總吧,您好您好,我們可把您盼來了。您就是那上升的旭日和久旱時的及時雨,能被SB公司收購是我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瞧這公司名字起的,SB公司,果然衰人呆的公司名也衰,葉凱腹誹著打算往裡面走,卻不想被一邊的張鬼子一把拉住。
張鬼子就是剛纔對著顏行歌點頭哈腰的矮瘦子。張鬼子本名張貴,傳說張鬼子這名來源於一次飯局。那個時候葉凱所呆的公司還沒被SB公司收購,張鬼子的諂媚對象自然是公司的老總——那又是點頭又是哈腰的,還別說那鞠躬個個都是標準的90度。飯局結(jié)束臨出門的時候,有個日本人過來對著他說了一通日語,張鬼子頓時愣了。後來大家才知道,那日本人遠遠看著張鬼子的樣子,還以爲是老鄉(xiāng),來認親來著。從此張貴就得了個張鬼子的外號。當然這個段子是公司的前輩說給葉凱聽的,真假難辨。不過就張鬼子一貫作風來說,倒也不像無中生有。
“這是我們公司策劃部門的代理主管——葉凱,雖然看著年輕,但是業(yè)務(wù)很熟。”張鬼子把葉凱推到顏行歌面前,滿臉堆笑,活像推銷小倌的老鴇。
葉凱忍住面部抽搐的慾望,對著顏行歌僵硬地點了點頭。顏行歌似乎並沒有太注意,倒是大大方方伸出右手:“葉凱是我發(fā)小,二十年前我們就認識了。”
但凡我們形容時間過得飛快那叫時光如梭,那與之相對的就叫度日如年了。葉凱正是如此,他坐在經(jīng)理辦公室裡,掰著手指頭把從小到大認識的美眉們都肖想腦補了一遍,張鬼子還在那裡說得唾沫橫飛沒半點停下的意思。張鬼子自從知道了他和顏行歌關(guān)係“非同一般”,就硬拖著他作陪。一面還自我吹噓他和葉凱關(guān)係多麼融洽,簡直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離不了我我離不了你,恨不得連老婆都共用一個。當然就算張鬼子願意,葉凱對張鬼子那猶如移動肉山似的老婆是半點興趣都沒有的。
終於熬到下班時間,葉凱正想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人,沒想到又被張鬼子一把拉住。
“顏總,你和葉凱也是好幾年沒見。不如晚上找個地方好好敘敘舊?我看牡丹園不錯,吃完飯以後,我們找個桑拿……”張鬼子一笑,露出一排大黃牙,說是讓葉凱和顏行歌敘舊,而他此時並不看葉凱,只是以那種極度謙卑和恭敬的神情看著顏行歌,彷彿一隻等著主人打賞的哈巴狗。
葉凱心裡暗歎一口氣,恐怕晚上這遊戲是上不成了。上不成也就罷了,還得陪張鬼子和顏行歌這一大一小兩個衰神吃飯,不過——他看了眼張鬼子的面孔,不由得一陣生理性厭惡,比起張鬼子,他還是更願意去面對顏行歌。至少看了不會倒胃口。
“牡丹園就不用了,我媽說好久沒看到行歌了,晚上做了飯叫我們一道回去吃。”葉凱一把勾過顏行歌的脖子就往外拖,一副哥倆好的模樣。
“我也好久沒見阿姨了,張先生,牡丹園就改天吧。到時候我請公司同事們一起……”顏行歌一邊被葉凱往外拖,一邊回過頭對張鬼子擺手。
葉凱一路把顏行歌拖進了電梯,電梯門一關(guān)上,葉凱迅速抽回手,面色也跟著聳拉下來。
“阿姨真的叫咱們一起回去吃飯?”顏行歌站在葉凱的對面,抱著手臂。
“我媽現(xiàn)在估計在外地旅遊呢吧。”葉凱挑了挑眉,惡聲惡氣。此時正是下班的高峰期,電梯裡賽的和罐頭似地密不透風。葉凱和顏行歌被迫貼在了一起,顏行歌身上混合著薄荷味的淡淡香氣刺激著葉凱的鼻端。小白臉就是小白臉,整天往身上噴這些女人用的玩意兒,葉凱心裡暗想。
“也是,昨天我媽還打電話說和你媽在九寨溝,我想阿姨什麼時候變超人,一天就回了X市。”顏行歌面上的表情看上去很輕鬆,眼睛微微彎著,月牙一般。
電梯到了1樓,在人流的推動下,葉凱和顏行歌一左一右出了電梯。葉凱只遠遠對著顏行歌囫圇揮了一下手,表示告別就匆匆朝著自己租住的公寓方向走去。
他不願意讓一身光鮮的顏行歌看到自己住的那幢陳舊公寓,更不願意讓顏行歌有提出去他住處參觀的機會。
人只有在過得好的時候纔會有向別人展示自己生活的願望。過得不好的時候,恨不得把自己深深藏在地下,裹得密不透風,生怕給人知道。
也許這麼說很虛榮,而葉凱恰恰就是這種虛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