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上，聽著範秀安閒聊的高進並沒有刻意去破壞那種氣氛，或許是因爲(wèi)當(dāng)年的舊事，範秀安對於家族裡有人“造反”的事情格外敏感，在高進眼裡，此時一副鎮(zhèn)定自若和他談笑風(fēng)生的範秀安眼下只怕內(nèi)心焦躁得很，只是不願在他這裡丟了面子罷了。

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高進循聲看去，只見先前領(lǐng)著陳昇他們離開去落腳休息的範勇回來了，那把總顯然和他認識，招呼了聲才放他過來。

“老爺！高爺！”

範勇很是恭敬地低頭道，然後彙報起自己去商號內(nèi)打探到的消息，“範賢安去了內(nèi)城集香樓還沒回來，不知道是去見誰？”

神木縣的範記商號很重要，即便是範秀安也未能免俗，要在這裡安排一個範家人，範賢安是奸生子，雖說也姓範，但真要論地位，只怕還不如範家的家生子。

範秀安當(dāng)初用範賢安，便是因爲(wèi)範賢安的出身不好，更是個蠢蠹廢物，只是暗中依然留了手，和其他地方一樣，範記商號在各地的分號，都有直屬於他的暗線，爲(wèi)他打聽各家分號掌櫃們的動靜，誰若是不安分，他便會根據(jù)情況處理。

範勇先前便是潛去商號裡和暗線見面碰頭，打聽如今商號裡的具體情況。

“說說，運往神木堡的那批糧食到底怎麼回事？”

範秀安曾經(jīng)說過要給高進一個交代，這個交代不止是事後的補償，也不止是範賢安的人頭，更是這樁事的來龍去脈。

“老爺，那批糧食本是咱們?nèi)昵皦簝r從湖廣商人手裡拿下的，只是那時候各地衛(wèi)所的軍糧已經(jīng)購?fù)辏妒潜銐捍嬖趥}庫裡沒動過。直到前不久鎮(zhèn)西將軍發(fā)大兵討伐火落赤等襖爾都司的餘孽，動用了大批糧草，各地衛(wèi)所皆空，咱們纔將這批糧草運到神木衛(wèi)，要補入神木衛(wèi)的軍倉?！?

高進聽到這兒，沒想到那筆糧食的動靜居然和他還有關(guān)，範勇口中的鎮(zhèn)西將軍便是杜文煥這位延綏總兵，需知掛印總兵稱將軍，那鎮(zhèn)西將軍便是延綏總兵的將軍號，只不過土木堡之變後，大明朝文貴武賤，文官們不怎麼稱總兵將軍號。

至於杜文煥出兵火落赤，抽調(diào)各地衛(wèi)所糧草，便是一次大規(guī)模的漂沒分肥，要不是高進先前人孤勢弱，不然以他送上那兩百多級的韃子腦袋，又豈是一個區(qū)區(qū)百戶能填平的功勞。

“本來事情到這兒也都一切順利，只是老爺您突然讓這邊抽調(diào)這批陳糧部分給高爺，倒是叫範賢安起了異心。”

那批湖廣的三年陳糧自然是補進神木衛(wèi)的軍倉，然後範記商號拿到銀子後再按照過往定下的規(guī)矩將好處送到神木衛(wèi)上下大小將官們手裡，這一來一往，公歸公、私歸私，便是再怎麼查也不打緊。

可是偏生範賢安這蠢蠹廢物，見範秀安抽調(diào)一批陳糧後，本該如實和劉知遠這位管著神木衛(wèi)兵械糧草採買的指揮僉事報備，可他卻自以爲(wèi)能從中撈好處，將勻掉的那批陳糧摻入沙土照舊按數(shù)目送進了神木衛(wèi)的軍倉。然後這筆不該計入商號的受益便落進他的口袋，自和劉知遠分肥。

“這蠢貨安敢如此行事，這是要壞我範家根基，害我性命！”

當(dāng)範勇說道範賢安指使商號夥計往陳糧裡摻入沙土送進神木衛(wèi)的軍倉時，高進只看到一直都在那雲(yún)淡風(fēng)輕輕笑以對的範秀安忽地暴怒起來，原先的淡定儒雅瞬間消失不見，剩下的只有濃重的殺機。

“範兄？”

聽到高進的聲音，範秀安才強自壓下心頭那股暴虐，若是範賢安現(xiàn)在在他面前，他恨不得立刻將這奸生子抽筋剝皮，打開他的腦殼看一看，這蠢蠹的腦子裡是不是長的都是蛆蟲，竟敢與虎謀皮。

“高老弟，讓你見笑了，只是這軍糧採買，非同小可，裡面自有門道。”

範秀安深吸了口氣，平復(fù)胸中戾氣後，方自壓低了聲音和高進解釋起來，原來似他這等和衛(wèi)所邊軍做生意的糧商，在糧草上面是絕不會動任何手腳，什麼糧食什麼價，新糧有新糧的價，陳糧有陳糧的價。

當(dāng)然這絕不是範秀安這等商人自有良心，而是這衛(wèi)所邊軍是比他們更黑心的，你若是在糧草上動了手腳，出了事你便是替死鬼，需知道哪怕朝廷好糊弄，也總有遇到認真的時候，血淋淋的教訓(xùn)下，糧商們便和衛(wèi)所邊軍還有朝廷有了不成文的默契，糧商們賣給衛(wèi)所邊軍的糧食不會有半點問題，至於後面發(fā)到官兵手裡的糧食是發(fā)黴也好，摻了沙土也罷，自是那羣丘八們的問題，朝廷不會追究他們的責(zé)任。

“要不是有這樣的默契在，誰敢和衛(wèi)所邊軍做生意，朝廷也需要咱們這些糧商給邊地輸送糧草，才默認了這等不能明說的規(guī)矩?！?

聽著範秀安的感慨，高進才意識到範秀安爲(wèi)何會如此憤怒，因爲(wèi)那範賢安做的事情，等於是遞了刀把子給別人，落在有心人手裡，便是能對付範家的把柄。

範秀安本以爲(wèi)這樁事情背後，是範家裡有人要暗中謀算他，可是卻想不到範賢安幹出這等蠢事來，這事情可大可小，往小了說，不過一些摻了沙土的陳糧，數(shù)量不算大，往大了說，真要鬧大了，那便是能讓範家傾覆的把柄。

範家裡那些不安分的人，再蠢也不至於要陷整個範家於此等險境，範秀安一想到這裡，就更加恨不得殺了範賢安以泄心頭之氣。

“原來如此，那如今看來，殺那範賢安出氣只是小事，如何擺平那位劉僉事纔是最緊要的。”

高進朝範秀安說道，在他看來那範賢安固然是個沒腦子的蠢貨，可那位順水推舟應(yīng)下來的神木衛(wèi)指揮僉事劉知遠也不是什麼好鳥，範賢安這種蠢貨何需他出手幫忙，範秀安自己就能收拾了。

“高老弟說得不錯，這劉知遠是成心如此，只怕那奸生子自以爲(wèi)大賺一筆，到最後卻是要被他敲骨吸髓，榨得點滴不剩。”

被高進一提醒，範秀安亦是冷靜下來，接著說道，卻是把劉知遠的心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蓋因此時那集香樓裡，劉知遠吃得嘴舌生香，正得意洋洋地和自家管家顯擺道，“這五百兩不過是開個頭，等我把範賢安這廝榨乾了，便是那位範大掌櫃那裡，也需得給足我好處，纔給他銷了這筆爛賬，否則的話……嘿嘿，綏德州那邊，盯著他範家的可不少？”

……

“高兄，到時候怕是得麻煩你陪我去跟那位劉僉事講講道理了？”

這神木衛(wèi)上下，範秀安自然熟悉，那劉知遠能安穩(wěn)地坐在指揮僉事這個位子上，靠的是他貪婪成性又膽小怕事：貪婪成性所以能聚斂錢財、膽小怕事所以不會得罪上官同僚。

這神木衛(wèi)的指揮使換過幾任，但是劉知遠卻一直不動如山，就是因爲(wèi)他擅長撈錢的同時懂得討好上司，交好同僚?？蓪χ聦俸桶傩諘r，劉知遠就不是那副笑嘻嘻的老好人模樣，更加和膽小怕事不沾邊。遇到能獨吞的好處，便會像咬住獵物的豺狗一般絕不鬆口，反倒是是膽大包天。

遇到這種人，範秀安清楚自己的手段多半不管用，只有高進這樣的狠人才鎮(zhèn)得住這頭貪婪的豺狗。

“範兄說笑了，那可是指揮僉事，在這神木衛(wèi)裡可是大人物，我一個百戶去和他講道理？”

交情歸交情，範秀安雖然幫過高進，可高進也不是沒有給好處，幫範秀安和那個劉知遠講道理，高進看不到好處，只有壞處。

“高兄，你若是幫我這次，我欠你一個人情。”

言語間，範秀安對高進已自改了稱呼，他不是沒有別的辦法能對付劉知遠，只是那樣付出的代價太大，而高進則不同，只要高進幫他壓住劉知遠，劉知遠事後記恨高進，也未必能拿高進怎麼樣，畢竟這邊地始終是看誰的拳頭更大。

“範兄，這事情不好辦，既然你打算動武，何不等你的人馬到了再說？”

對於旁人來說，或許範秀安這位綏德商幫大掌櫃口中的人情很金貴，可是對高進來說所謂的人情都是虛的，或許這人情一諾千金，但也有可能一文不值。更何況範秀安手下也有近兩百的馬隊，都是他多年招攬的亡命徒和江湖好手。

“時不我待，要不是高兄你查驗了那批陳糧，我只怕還不知道此事，如今那劉知遠尚未防備於我?！?

範秀安耐下了性子，他麾下人馬要調(diào)集過來，也得三五日功夫，根本拖不起，而那時劉知遠有了防備，他又如何能在壓住劉知遠的同時又瞞下此事，要知道這神木衛(wèi)裡，劉知遠這個僉事只是豺狗，上面的同知和指揮使卻是虎狼，若被他們知曉此事，到時候他只會更加棘手。

“高兄，我知道你喜好火器，這河口堡又缺糧少物，想要裝備火器怕是力有不逮，你若是幫我這回，我回去便會再調(diào)集價值五千兩的糧草物資盡數(shù)運往河口堡，便是那火炮，我也能幫你弄來?！?

範秀安開出了價碼，他知道高進不是空口人情就能說動的，他們間的信任和交情還沒到那地步。

五千兩的糧草物資，對高進來說，已經(jīng)不是筆小數(shù)目，這足以讓他把手上的現(xiàn)銀全都投入到實業(yè)生產(chǎn)上去，而範秀安最後的條件更是叫他無從拒絕，火炮這東西不是說造就造的，同時也不是輕易能從衛(wèi)所裡搞出來的東西，看起來範秀安這回是真的被逼急了。

“範兄，既然你要和那位劉僉事講道理，小弟自然要陪你一塊去，咱們‘以德服人’。”

“沒錯，咱們要‘以德服人’。”

高進笑了起來，只是說到“講道理，要以德服人?！睍r，手卻是在拍著腰裡的長刀，讓範秀安亦是笑了起來，跟著附和道，只是他的笑容多少有些彆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