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0日,週六,天氣寒。
嶺蒙縣,化肥廠的職工宿舍。
職工宿舍和家屬樓是分開的,屬於兩棟不同的樓,中間有紅磚牆隔開,以方便區分。
家屬樓主要是單位分配房,住的一般都是工作年限很長的老職工,或者是領導家屬。
98年,正值下崗潮,別說分房,連工作不一定保得住。
職工宿舍住的都是資歷淺、工作年限時間短的工人。
大部分都是單身、或者是一家兩口,合住或者是混住。
圍牆中間原本是一棵老槐樹的,但是因爲化肥廠家屬屢屢發生盜竊的事情,丟失了許多東西,報了警後,派出所來查,也沒查出所以然來。
於是,家屬樓這邊就懷疑是職工宿舍的人乾的。
畢竟,下崗也是圍牆那頭的工人下崗,沒了工作,沒有收入,難免小偷小摸。
於是,圍牆後面那棵老槐樹就廠裡砍掉了。
這還是去年上半年的事情,砍的時候,老槐樹正值開花,那一串串雪白的花骨朵落了一地。
如同安南市各大國營廠命運那般,轟然倒塌。
雪白的花,落在了圍牆那頭,也落在了圍牆這頭。
除此之外,三米多高的圍牆也架起了鐵絲網,一下子把圍牆升高了四米多。
果然,下半年的治安情況好了很多,家屬樓這邊再也沒有丟失東西。
李秀梅的丈夫是化肥廠的大領導,辦公室主任。
再怎麼下崗,也不會輪到自己老公頭上。
所以,李秀梅不像其他職工家屬那樣,平日裡擔驚受怕,戰戰兢兢。
錢方面,她也是該花就花,從來不虧待生活,但也不會鋪張浪費。
已經是下午五點,冬日很少出現陽光,天氣冷颼颼的。
她騎著自行車從百貨商場回來,給老公和女兒一人買了一條圍巾。
自行車在外面的小巷子停下,她扶著自行車上前,一瞧,果然,值班的門衛沒在崗亭裡。
門衛也是屬於下崗的人羣,當然不會盡職盡責。
李秀梅喊了兩聲,裡面還是沒人。
於是,她把鐵門輕輕一推,門是開著的。
李秀梅也不在意,扶著自行車進去,把車停在車棚裡。
車棚在左側的圍牆,搭了一個棚子,下面放著家屬的車。
其中有一輛嶄新的轎車,是化肥廠廠長剛買的奧迪100,聽說要好幾十萬。
這車很顯眼,廠長買了後,沒敢開出去,怕有人砸他的車。
對於即將下崗的職工,這車是扎眼,像是一把刀紮在他們的心裡。
但對於家屬樓這邊住著的人來說,他們卻認爲,廠長有錢買新車,還是奧迪,嶺蒙縣有幾輛奧迪?
這無疑是給他們心裡打了一劑強心針,廠長是有辦法的,有手腕的,完全能夠保住大傢伙的飯碗。
但僅限於家屬樓這邊。
其中,李秀梅的老公王建便是這麼認爲的。
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廠長是有實力的!”
李秀梅停好車,提著一個尼龍籃子,準備上樓。
她的對面就是那堵架著鐵絲網的圍牆,外頭的職工樓靜悄悄的,聽不見聲兒,也聽不見打籃球和兵乓球的聲音。
早先那些年,每逢週末下午時,圍牆那頭的籃球場非常熱鬧,大傢伙對前途沒那麼迷茫,也不擔心一日三餐,打籃球的,小孩子滾鐵環,退休職工嘮嗑的。
那時候,家屬樓和職工樓住著的人都沒什麼區別,兩邊關係還很好。
誰家要是回了一趟鄉下,拿回的新鮮蔬菜水果,都會叫另一邊的好友在圍牆等著,然後對方就會爬那棵老槐樹,把蔬菜水果送過來。
李秀梅記得,自己老公年輕那會兒,時常跟著家屬樓的年輕男人爬老槐樹過去,要麼是去喝酒,要麼是去籃球場打球。
化肥廠效益好的時候,李秀梅還帶著女兒爬過這棵老槐樹,帶著她去和自己關係好的女朋友聊天,一聊就是一下午。
但現在,這些事情都成了過去。
李秀梅嘆了一口氣,走進樓道里。
她家在三樓,越往上的樓層,職位在廠子裡就越高。
廠長家住在五樓,並且佔據了天臺,能夠俯瞰化肥廠的全貌。
現在嘛,廠長只是偶爾來住一下,人家在外面有好幾套房子,在安南市還買了新房,準備給兒子結婚用。
李秀梅拿出鑰匙,打開301的房門。
一層樓只有四家人,房門隔著比較遠,而且現在是週六,其他兩家人都在外面買了房,週末都住在新家。
這會兒,只有一對退休雙職工的老兩口在家。
但李秀梅不時常和他們來往,這老兩口習慣很不好,每天的垃圾都放在門外面,也不拿下樓。
一放就是好幾天,特別是夏天,臭氣似乎能從門縫鑽進來,很是難聞。
進門之後,在飯桌寫作業的女兒,立即放下筆,迎上來:“媽,買啥好吃的了?”
女兒王雨正上初三,個子跟李秀梅差不多,一米六了。
“你就想著吃,給你買了一條圍巾,你試試看。”
李秀梅放下籃子,從裡面拿出塑料袋:“藍色的是你的,你爸是棕色的。”
王雨皺眉:“怎麼不是羊絨的啊?這滌綸的戴著有靜電。”
“想得美,還羊絨?你沒看圍牆那邊,人都吃不上飯了。
你在那邊有幾個同學吧?跟你一個班的何曉,我昨天早上還看見,她大冬天還穿著夏天的涼鞋,實在太冷,她穿了兩雙襪子保暖,知足吧你。”
“哦,知道了。”
“買的有雞蛋和西紅柿,還有一條魚,咱們晚上就吃兩個菜。”
“魚啊?我不喜歡吃魚,刺兒多。”
“又不是給你做的。”
“你就疼我爸。”
“你爸養我們一家人,工作勤勤懇懇,對我和你都不錯,犒勞一下他怎麼了?”
王雨笑道:“今天週六,我爸還上啥班啊?我早上起來都沒看見他人。”
“跟副廠長去市裡開會了,一會兒就應該回來了。”
王雨撇撇嘴:“肯定是打著開會的名義,去市裡搞吃喝,也不帶上我。”
“你呀,就喜歡跟你爸作對。”
李秀梅笑了笑,脫掉大衣,掛在門旁邊的衣架上。
衣架旁邊還有一個木頭做的鞋架子。
李秀梅脫掉鞋,剛要把鞋子放上去,突然看見女兒入冬前買的新鞋子不見了。
她擡起頭來,女兒背過身,正往脖子戴著圍巾。
李秀梅皺了皺眉:“你爸給你買那雙新鞋呢?雙星牌子的,裡面帶絨的。”
王雨背對著她,歪了歪腦袋:“是不是你洗了?”
“剛買的我洗什麼?”
“媽,我餓了,對了,你給我買的這圍巾挺好看的。”
李秀梅正要說什麼,外面的敲門聲響了。
“你爸回來了,你一會兒給你爸爸交代。”
李秀梅轉過身,打開門,卻看見門外站著一個穿著紅色大衣的女人。
“大姐,請問家裡有需要洗碗精嗎?”
年輕女人從籃子裡拿出一瓶白色瓶裝的洗碗精:“我們這牌子很好用的,洗的很乾淨,健康又衛生。”
“不好意思,我們家有。”
“咱們安南市沒暖氣,也沒熱水供應,大冬天的洗碗很不方便,油漬也洗不乾淨,用我們這個牌子的話,很好洗的。”
“真的不用了,謝謝。”
李秀梅見女人一邊說話,一邊往屋裡看,她走到門前,笑道:“你去樓上問問看,他們應該需要。”
“行,那不打擾你了。”
李秀梅把門關上,瞥了一眼客廳,沒人,女兒回自己的房間了。
隔壁又響起了敲門聲,那個女推銷員爲了混一口飯吃也不容易。
李秀梅微微嘆一口氣,換了一身衣服去廚房做飯。
廚房就在門的右邊,盥洗臺上有一個小窗戶,能夠看見職工宿舍下面的籃球場。
此時,有幾個孩子在籃球場上滾鐵環,但周圍不見成年人。
也不知道這些人去哪兒了,似乎一下子統統消失了。
原本熱鬧的化肥廠,冷清了許多。
李秀梅剛要做飯,突然看見一個人影從職工宿舍的樓道里走出來,是一個小小的身影。
她定睛一瞧,是女兒的同班同學何曉。
這孩子是在幹啥呢?
李秀梅把腦袋湊向窗戶,仔細一瞧,何曉腳上穿的正是女兒王雨的那雙雙星。
頓時,李秀梅血就往腦袋上涌。
但緊接著,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鞋是王雨自己給她的,還是她搶的?這個事情必須問清楚。
李秀梅拋出腦子裡的雜念,想著等老公回來,再去盤問女兒。
她靜下心準備做晚飯。
冬天的日照時間短,很快天就黑了,原本職工宿舍籃球場上那盞路燈,也不再亮了。
晚上七點,老公王建還沒回來。
李秀梅把飯菜先在鍋裡熱著,剛去到客廳,敲門聲驟然響起。
她第一反應是老公回來了,但不對,老公是有鑰匙的。
但下意識的,李秀梅卻把門打開了。
門口出現了兩個男人。
緊接著,一隻戴著勞保手套的大手,按住李秀梅的臉,把她往後退,隨後她的嘴巴被人給捂住,一把刀橫在她的脖子前。
“別出聲,敢喊就捅死你!”
“老幺,屋裡還有一個女的,把人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