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
碧螺山,晴煙抹翠,雲霏縹緲。
半山腰的一塊林地,兩條身形如閃電般來去。
碧衣女子劍舞如虹,青衫男子槍法詭譎。
劍光縱橫,如波濤層層涌起,銀色槍影穿梭其間,如白龍橫渡江海。
強烈的氣勁攪得落葉紛紛,草飛風走。
轉過這片林地,別有幽靜處,空谷落花,溪澗泉鳴。
溪水邊,白衣勝雪的男子,斜倚青石,長髮披散,廣袖臨風,姿態慵懶疏放,手扣在膝蓋,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節拍。
抱膝坐在他身畔的女子,戴著疏勒女子的傳統頭巾,描繡華麗金邊的大紅紗羅,從頭頂一直長垂至地,寬大的頭巾如一件長斗篷般幾乎裹住了整個身軀。
有風吹過,頭巾掀起,方能看見她窈窕修長的身段,仿若十七八歲的少女。上著緊身短衣,衣邊繡滿金色花紋,到衣袖處卻轉而寬大,呈喇叭形。下身的大紅長裙,腰際緊束,寬寬的金色腰帶華美耀眼,腰身往下,裙襬逐漸寬大,如荷葉般綻放。
“舒雅,你身材保養得真好,你這輩子好像就沒胖過……”斜倚青石的白衣男子,疏懶地回憶往事,眉間神色淡若輕雲。
舒雅側首而笑,“你和碧兒怎麼沒要孩子?”
蕭羽以小指挑起散落的髮絲,身子微微後仰,毫不在意地笑笑,“碧兒當年爲練就絕世武功,走火入魔,不僅損毀了容顏,也失了生育能力。後來用了冷百合的藥,修復了容顏,但是孩子恐怕不能有了。”
舒雅狡黠地笑,“沒想過納妾?當年窈窕苑的頭牌憐蕊娘子可是對你一往情深喲。”
蕭羽笑著搖頭,“憐蕊身在風塵,常服用藥物,只怕也生不了。”
“那麼沈如湄呢?你沒把她接到身邊來一起過?”
“如湄當年深恨蘭韶雲,不願意懷上蘭韶雲的孩子,早就自己尋醫,服了絕育的藥物。只怕也生不了。”
舒雅仰頭大笑,頭巾飄蕩,“羽,你就不能喜歡一個正常的女人?”
蕭羽也笑,“正常的女人有什麼好喜歡的,要喜歡就喜歡特立獨行、與衆不同的。”
“碧兒現在可是最正常的賢妻了。再也不是那個特立獨行的江湖女魔頭了。”
“唉,自從我接任宮主之位,碧兒退居內室,碧霄宮的生意就逐年凋零了。”
“不凋零纔怪,有你這麼做殺手生意的麼?”
蕭羽心太善,接了單子都要調查清楚,如果是朝廷漏網的貪官污吏,或者是靠收買廷尉逃脫重罪的世家子弟,或者是江湖上惡名昭彰的惡徒,纔派殺手。
二十八個星宿,以前在碧兒手底下,都是殺人機器,毫無個人情感。自蕭羽接手之後,這些殺手像突然有了靈魂,有一半都墜入了情網,結婚生子,洗手不幹了。
二十八個殺手,風流雲散,如今只剩四分之一。
當年鼎立江湖的殺手組織碧霄宮,如今盛況不再。
用碧兒的話說,蕭羽成天用一些詩詞豔曲,移人性情,把她多年辛苦造就的殺人機器,毀於一旦。
舒雅聽到此處,忍俊不禁,指著蕭羽大笑,“冷酷無情的殺手,居然被你的詩賦琴曲喚回人性,可見羽的才華,當真出神入化啊!”
蕭羽亦朗聲而笑,笑聲疏狂。笑罷,他問舒雅,“我這裡還有最後七個殺手,你和蕭辰此去波斯,要不要我給你們兩個,帶在路上有個照應?”
“不用了,你小看辰了,天下太平了,他也並沒荒疏武功。這些年我也每日習武,辰當年教我的內功心法,我一直在練。”說到今生最愛的男人,四十五歲的女子,紫眸裡閃耀著小女孩般癡迷的光芒,“都這麼久了,他跟碧兒還沒分出勝負麼?我們要不要過去看看……”
正說著,蕭辰和碧兒從山那邊轉過來,緩緩下到谷底。蕭辰脫了汗水浸透的青衫,赤裸上身,只著錦絝,與碧兒一邊走一邊比劃著,討論剛纔的過招。
蕭羽站起身相迎,笑問,“勝負如何?”
蕭辰一拍蕭羽,“大哥你賭輸了,今晚罰你陪我不醉不休。”
原來比武前,蕭羽就和蕭辰下了注,蕭羽賭愛妻必勝,蕭辰不服,自信定能贏過碧兒。兩人約定,賭注由贏家來定。
蕭羽揚一揚眉,還未說話,碧兒便急急打斷,“羽最近舊疾犯了,大夫囑咐不要喝酒。”
蕭羽輕輕橫了碧兒一眼,“我與三弟多年未見,就算捨命相陪,也要和三弟喝個痛快,我若醉死了,你就葬我在這櫻花樹下,諾,就是這一株,去年澗泉居士從南方給我帶來的新品種。”
蕭羽廣袖輕揚,指向溪邊一株花樹。
蕭辰連忙拉住蕭羽,對碧兒說,“你放心,不會讓大哥多喝。”
碧兒這才稍微放心,轉身道,“我去給你們取酒食,今晚我們就在這溪邊用餐吧。”
蕭羽追上兩步,摟過碧兒,“我與你同去,你不知道我把好酒藏在哪裡。”
碧兒嬌嗔地瞪他,“原來你揹著我喝酒!”
蕭羽說,“還是上次澗泉居士來這裡,給我帶的那壇酒。我一直捨不得喝。”他忽然回頭,指著蕭辰和舒雅笑道,“三弟,碧兒比武輸給了你,我要和舒雅比詞曲贏回來,你們等著!”
“你明知我作詩不如你,我們不在一個級別。不像辰和碧兒是一個級別的武功。”舒雅不服氣地叫起來。
蕭羽廣袖長袍在風中飄然若仙,遙遙指來,“舒雅,我不跟你比詩,我拿琴來,你依我的曲子跳舞,看看是你的舞快,還是我的琴快。絃斷,則我輸,舞亂,則你輸。”
舒雅聞言,紫眸一亮,“如此甚好!你快快去拿琴!”
蕭羽和碧兒走遠後,舒雅默默仰頭望著蕭辰。
他亦俯身,擡手揭開她長長的頭巾,手插入她的髮絲,捧了她的臉凝望。他眼裡,那壓抑一生的深情如無邊無際的海洋,要將她整個淹沒。
暮靄從溪水上嫋嫋升起,風中有落花如雨。
“辰……吾愛……”她輕喚,聲音極其溫柔,雙手擡起,放在他赤裸的上身,輕輕撫過他身上累累的疤痕。
他年輕時,肌肉緊湊精瘦,身材極棒。如今年屆五十,雖然一生都未荒疏過武功,到底還是抵不過年齡,身上肌肉開始有了微微的鬆弛,兩塊胸肌和八塊腹肌,也漸漸失了過去堅實的輪廓。
想到自己將陪著他一起老去,她的紫眸中忽然盈滿了淚水。
她憶起那一年他打到武州,她從南楚逃婚,到前線去找他,隨著他征戰了幾個月。那幾個月,他們朝夕不離。每晚,她躺在他懷裡,數著他身上多年戰爭留下的疤痕。他給她講每一道傷疤的來歷,每一道她都記得,後來許多年,她閉上眼睛都能歷數。
他給她講當年遠征大漠的經歷,大軍在沙漠迷了路,他和手下士兵差點渴死,他卻還是把自己的水袋分給手下將士。
他給她講他替吳越王南征百越的經歷,南越煙瘴之地,叢林密樹,蛇蟲橫行,瘟疫流行。他差點有去無回,可是天命不絕,他不僅打贏了戰爭,還活捉了百越五族的酋長。
他這一生,南征北戰,到過五湖四海。見過大漠黃沙,也見過瀚海無涯,越過深山叢林,也跨過激流險灘。
他從來不自我炫耀,也從不在人前講述自己的經歷。他和別人在一起,永遠是聆聽多於傾述。
唯有對她,講了幾乎他的一生,鉅細無遺,歷歷道來。
他十來歲就長在軍中,十四歲從軍打仗,無數日夜在馬上度過,一直征戰到四十多歲。
他這一生,太累,太辛苦了。
她曾經想窮盡一生,陪他征伐天下。
然而,命運卻不讓她如願。
那個陪伴他一生,那個在他成功背後的女人,卻不是她。
直到前年冬天,趙南康終於死了。就連死了,也給他留下了兒子。
“辰……你終於是我的了……終於完全屬於我了……”她以指尖反覆摩挲他身上的每一條疤痕,雙手從他腋下穿過去,緊緊摟住他的腰背,將臉貼在他的心口。
“舒雅……”感覺到她體內洶涌的情意,他輕撫著她清瘦的脊背,“真的要去波斯嗎?此去要經過莫賀延磧大沙漠,很多人進了這個沙漠都是有去無回……”
她渾身一顫,從他懷裡仰起頭,“辰,你改變主意了?”
“其實我覺得,我們倆就在九州星野,走遍名山大川,巖居穴隱,共度餘生,也很美好……”
她紫眸迸出強烈的光芒,“若你不去,我自己一個人去。”
他輕撫她面頰,溫厚淺笑,眼角皺紋溢滿深情與愛憐,“我怎會讓你一個人去,若你堅持要去,我定會陪在你身邊,今生今世我們再不分開。”
“你是不是放心不下你和趙南康的兒子?我已經交待暉兒,善待弟弟,若讓我知道趙南康的兒子有何不測,我當與暉兒永絕母子情分。我都對暉兒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暉兒必會好好愛護弟弟。長兄如父,你但可放寬心。”
蕭辰搖首,深黑的眸子像夜色下的大海,深沉無邊,卻又倒映著星光般的柔情,“舒雅,我是擔心你的身體支持不住長途遠行,尤其是穿越大沙漠……”
“不。”她綻放頑強的笑容,嘴角與眼角的細紋讓她的笑容格外柔美,紫色的眸子裡,沉澱著深不見底的幸福,“跟你去波斯是我多年心願,我一定能堅持住。”
“好吧,就照原計劃,我們去波斯,然後再從波斯去更遠的國度。”
“我們現在就走吧。”
“現在?”他堅毅的眉目微微驚異。
“夜長夢多,我怕你變卦。”她紫眸閃過執拗。
“不是說好了在大哥家裡住幾天麼?我和大哥都還沒喝上一頓酒。”蕭辰被舒雅拉扯著站起來。
“不管了,現在就跟我走。辰,你忘了嗎,我兩次失去你,都是在一夜之間。”
看見她紫眸裡盛著往事的痛楚與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懼,他胸間涌起強烈的疼惜,“好,就依你。”
蕭羽和碧兒興致勃勃回來時,溪澗邊已不見人影。
蕭辰和舒雅今日剛到,原本坐騎還栓在斜坡下,此刻也蹤跡全無。
一株櫻花樹下,懸著布帛,上面有字:已帶吾愛去波斯,兄勿念。今生有緣再見,無緣亦當永志。兄保重,來世再續昆仲之情。
(註釋:昆仲,古代對兄弟的雅稱。)蕭羽讀完這簡短的臨別書辭,夜幕已降臨,皓月初升,山色空濛。他在溪邊佇立良久,任山風撩起衣袍翻飛。
他的眼前彷彿展開一片無邊無際的沙海,血紅的夕照鋪滿金色的沙丘,一道道沙的波瀾,像金色的海Lang蔓延開去。兩人並騎,漸漸消失於金沙漫漫的夕陽深處……
八年後,一個陌生人來到碧螺山拜訪。
當碧兒告訴蕭羽,訪客相貌美若天人,有一雙紫色眼睛。
蕭羽立刻明白了。
這位訪客是當今聖上,民間稱“紫眸帝”。
紫眸,雖然在中原比較罕見,但是司天監自會給九五之尊製造輿論。
據說當年三國孫權便是“碧眸紫髯”,天生異象,貴不可言,後來建立霸業,坐斷江南。
當今聖上登基之時,便造了這樣一番言論,說是“異星臨世,帝生紫眸。”
紫眸帝登基之後,尊養母呂貴妃爲呂太后,冊立左相唐定霄的女兒唐詩韻爲皇后。接著大封呂氏外戚和唐氏外戚。
這是蕭辰走之前給兒子留下的制衡之策,讓兒子同時尊奉兩家外戚,不偏不倚。兩邊都可倚爲柱石,卻不使一邊獨重,以致威脅皇權。
蕭辰還給兒子留下一句:無論發生什麼事,去找你大伯蕭羽,記住,無論什麼時候,蕭羽都可堪信任。
於是,紫眸帝便以巡幸爲名,來到碧螺山。將法駕鑾仗都留在了山下,只帶心腹太監上山。
蕭羽在坐落於山腰的莊園款待了蕭語暉。
清泉煮茶,小鼎焚香。
“鄉野草民,豈敢當皇上大禮!”
蕭羽親手將恭恭敬敬跪行大禮的當今聖上扶起,請他上座,蕭語暉卻堅決推辭,自行坐了下首,依然不住拱手,頭頸低垂,“父皇臨行前叮囑過,命語暉事大伯如父。”
清遠的笑意從蕭羽花白的眉目間散開,“這些年有你父母的消息麼?”
蕭語暉擡起頭,眼神一黯:“我便是爲此而來, 難道大伯也沒有他們的消息?”
蕭語暉擡頭的那一瞬間,蕭羽目光驟然凝滯,片刻後,又有些恍惚,眼神變幻不定,似有無數往事的波瀾浮浮沉沉。
院中樹影投下的斑駁陽光裡,蕭羽在語暉臉上同時看見了他生命中曾經最重要的兩個人。
他愛過的第一個女人和他這輩子最要好的兄弟。
蕭語暉的容貌跟舒雅一模一樣,但是神情、目光,嘴脣的每一下牽動,眉峰的每一絲微顰,活脫脫就是蕭辰。
定了定心神,蕭羽漾起溫潤的淺笑,“以前碧霄宮有一位殺手信了拜火教,前一陣還跑到我這裡來傳教。他準備跟隨商隊穿過色目國,到波斯去朝聖。他走之前我會拜託他,到了波斯幫我打聽一下你父母的消息。如有消息,我定會通知你。你不用擔心,不管他們下落如何,他們兩人一定是在一起,一定不會分開。”
蕭語暉點點頭,拱手爲禮,“如此,我便拜託大伯了。”
這次拜訪之後,蕭羽和碧兒解散了碧霄宮,搬離了碧螺山。
皇帝來過的地方,不可避免會聲名鵲起,蕭羽隱居多年,不願再惹俗塵。
沒人知道蕭羽夫婦雲遊何方。
蕭語暉原以爲大伯答應自己的事會不了了之。
又過了好幾年,這年臘月,紫眸帝陪伴呂太后到京城附近的楞伽寺上香。
呂曼青是最早到蕭辰身邊服侍的,在何琦君嫁給蕭辰之前,她就是晉王府的侍女。
她的哥哥也是蕭辰帳下一名得力部將,並且是從最下級的軍士,累積軍功一步步高昇上來。
蕭辰在爲蕭語暉挑選母親時,選擇呂曼青,一來因爲她是他的王府舊人,又不曾與趙南康、何琦君、沁水等結黨,他比較放心。二來,呂曼青的哥哥軍功赫赫,將來也可作爲語暉的有力臂助。
語暉離開生母之後,一直是呂曼青帶大,呂曼青愛他如親子。他對她也很孝順,他的身世從未公開。即位之後,就尊呂曼青爲太后。
呂曼青多年無寵,深宮寂寞便信了佛。
做了太后之後,出入宮闈不再受限,更是經常來拜佛。
此番語暉陪伴呂太后來到楞伽寺,儀仗浩蕩,萬民爭睹。
當主持與太后談佛論道的時候,突然側首對侍立在太后之側的紫眸帝說,“皇上,有一位故人想見您,他就在隔壁禪室,請您獨自一人前去。”
呂太后一向信任楞伽寺主持,因此並不擔心皇上,和藹點頭,“皇兒,你去吧。”
又囑咐了幾位武功高強的侍衛在屋外候著。
蕭語暉一進屋,便看見一人背對他站在窗畔。氈帽白袍,身形高挑,微駝的肩背顯得有幾分蒼老。
語暉一震,那人回過頭來,竟是蕭羽。
“大伯——”語暉低低驚呼,深深拜伏下去,“侄兒派人到處找你……”
蕭羽眉目略染風霜,束髮冠下一縷縷華髮,襯著他一身飄逸清遠的白袍,頗有鶴髮童顏、仙風道骨的氣度。
他拉住語暉坐下,“暉兒,我沒有忘記答應你的事。”
語暉紫眸綻放光彩:“有我父皇和母親的消息了?!”
蕭羽頓了頓,神情淡遠,“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你的雙親。”
語暉緊張地抓住蕭羽的衣袖,“大伯,你儘管說,不管是什麼消息,不管是否可靠,都請你告訴我!”
於是蕭羽慢慢道來。
碧霄宮的一位殺手皈依拜火教,遠赴波斯去朝聖。返國途中,與商隊同行,穿越沙漠時,一位到波斯做生意的中原商人,在閒聊時說起一件怪事。
這位商人從天竺國運了一批胡椒、棉布、珍珠,準備到波斯首都蘇里斯倒賣,再從波斯販賣香料到色目國。
他在天竺國通往波斯的一家驛站住店時,這家驛站的一間客房發現了兩具屍體。
驗屍官請來後,得出的結論是,男子年近六十,像是東方大衛帝國的人。雖然鬚髮半白,但身形魁偉,儀容威嚴。其人當有高強的武功在身,爲突發心疾而死,面容微微扭曲,許是死前經歷短暫痛楚。
女子五十出頭,像是色目國人。身材和皮膚均保養極好,仍可看出年輕時的絕代姿容。心口插一把匕首,雙手緊抱男子脖頸,十指扣緊,死容安詳寧和。女子比男子晚死八小時,經推測,應是清晨醒來時,發現睡在身側的男子已死,便自刎殉情。
旁邊有女子的遺書:請將我們葬在一起。
沒人知道他們是什麼人,爲何會來到這裡。
最後,一位好心的波斯商人出資,將這對男女葬在面對大海的格羅西亞灣。
“你覺得,這對男女是否你的父母?”
聽見蕭羽的聲音,語暉才猛然從恍惚中驚醒,他茫然地望著蕭羽,“大伯,你覺得是我父皇和母親嗎?”
蕭羽目光悠遠,彷彿看到了三十年前,她抱膝坐在掖庭詔獄的牢房,反反覆覆地無聲說著:“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
記憶的光影緩緩散開,蕭羽透徹的眼神凝聚在語暉臉上,“深愛一生的男子死了,便斷然結束生命,一柄匕首準確地插入胸口,死容安詳寧和,說明這一刀果斷、有力、精準——這一定是你的母親。”
語暉久久無言,只這麼怔怔地看著蕭羽。
許久,許久,他才恍恍惚惚地不住點頭,“是的,一定是他們……”
……
“辰,我們永生永世在一起,好不好?”
“好。永,生,永,世。”
……
耳畔響起久遠而縹緲的聲音,彷彿來自血液深處,語暉忽然感到眼眶有些溼潤。
他看向蕭羽,大伯被皺紋包裹的眼睛裡彷彿也有淚光。
是了,大伯是父母這段曠世戀情的見證人,當年大伯便是因爲母親在牢中相托,纔去碧霄宮爲父皇贖命,從而結識了碧霄宮主。
原來世間情緣都在冥冥中註定。
辭別紫眸帝,蕭羽回到他與碧兒隱居的梅嶺。
這年秋天,他聽說紫眸帝昭告天下,太上皇駕崩,全國舉哀,服喪三年。
又過了十年,碧兒先他而去。
他在碧兒墓前結廬而居,獨自一人,竹裡題詩,花邊載酒,又過了不知道多少年。
這日,舊友來訪,告訴他新登基的皇帝開始修史,舊友特意給蕭羽帶來一本蘭臺史館的官修本。
舊友走後,蕭羽憑窗而坐,翻開書頁。
翻到《衛史?廢帝紀》,他啞然失笑。
讀著自己的生平,有奇異的陌生感。
接著,他又翻到《衛史?太祖本紀》“太祖武皇帝,諱辰……熟諳軍事,智略深沉,混一南北,奄有天下……顯德五年,傳位於皇太子,尊爲太上皇,徙居泰昌宮。顯德十四年,崩於泰昌宮千秋殿,與皇后趙氏合葬於裕陵。上尊號大武皇帝,廟號太祖。”
最後,他翻到《衛史?番邦列傳之攝政王姐傳》“攝政王姐,扶日可汗長女……初嫁與廢帝,自號天后……廢帝見逐,太祖復國,王姐遂自歸大漠……扶日大漸,以國相托……居攝二年,密定大策,誅右律王……隆吉五年,夏六月,與太祖會於扶風郡。秋七月,太祖內遷色目國薛延部、僕骨部、多葛部,入玉門關內,推行農耕,改俗易服,胡漢融合……隆吉十一年,還政於隆吉可汗……王姐熟讀華夏典籍,明經通史,能行大事,生殺賞罰,決之俄頃,是以權傾一時,震動內外……”
讀到此,一陣風從窗外吹來,拂動書頁颯颯翻飛。
轉眸望去,外面是盛夏午後,綠蔭千傾,一庭花影。
亂蟬嘶鳴聲中,令人昏昏欲睡。
再過幾日,便是舒雅的芳誕。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每年的這天都會想起,連他自己也很奇怪。
腦海裡浮現多年前那個秋日黃昏,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形。
一瞬間,彷彿有潮水從時空深處涌來,淹沒心底。
一世繁華落盡,九十春秋霜露,最是人間留不住。
蕭羽辭世後,留下詩篇數百,後人將其彙編爲《永定詩集》。永定,乃是蕭羽短暫的兩年皇帝生涯的年號。
(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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