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自袖中摸出一張紙,放在面前的幾案上,讓自己的情緒儘量變得平穩(wěn),“韶雲(yún)。我父汗最近派使者送來一批西域良馬,我會讓皇上派使者回訪。屆時,我讓皇上派你去。這裡是我的親筆手書,到了大漠,將我的手書給我父汗,然後你就留在那裡,不要再回來了。我在手書裡請求父汗給你一個顯要職位,你到了那裡可以一展抱負,而且比在這裡安全。你如果捨不得妻妾們,等你在那邊安頓好了,我讓人給你送過去……”
“妻妾?!妻妾?!”陰冷的男子驀然之間像沸騰的巖漿,全身都涌動著悲狂的憤怒,雙手握成了緊緊的拳頭,擡目直視她,“你明明知道我心中沒有什麼妻妾!你嫌我礙眼了?再也不想見我了,所以,要把我遠遠地趕到大漠去?!”
“你在說什麼?你看看我的樣子,你覺得跟我說這話合適嗎?”她極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雙手撫上巨大的肚子。粉金色的寬鬆長袍上印染著大朵的鬱金香,隆起的滾圓肚腹撐得那一朵朵鬱金香有些扭曲。
“我不在意你有別人的孩子。”忽然,他壓低了聲音,神色陰毒狠戾,帶著一絲隱隱的瘋狂,“幫我,舒雅。如果你幫我奪取皇位,蕭羽能給你的,我也可以給你。我一樣地封你爲(wèi)天后,一樣地給你權(quán)力,一樣地專寵你。我會比他對你更好,幫我吧。我保證不會要他的命,我像如今你們對我一樣對他,高官厚祿,少不了他的。你覺得如何?”
她卻一時沒有做出任何反應(yīng),只是看著他。
他的眼睛,或許像胡漢混血的母親吧,比中原人的眸色要淺得多。是冷冷的灰色。
此刻,那雙灰色的眼睛,像毒蛇吐信般噴發(fā)著可怖的野心,滿含瘋狂的期待凝望著她。
勾結(jié)情夫,奪取丈夫的皇位,使情夫上位。
他幻想這樣的歷史事件,也可以發(fā)生在她身上嗎?
她忽然笑了,襯著湖光霞影,那笑容有些悽豔。
“韶雲(yún)。你覺得我會這麼傻嗎?別說你若做了皇帝,民心不服,朝臣不附。吳越國還有個厲害的蕭辰,他若帶兵勤王,你我能抵抗他?當(dāng)然,你會說,我有父汗的支持。但若是那樣,衛(wèi)國就會狼煙四起,分裂動盪,黎民塗炭。再說,即使忽略這些,我會相信你的話?你會比他對我更好?當(dāng)初,可是你一力促成這門親事。當(dāng)你擁有我的時候,你把我嫁給別人了。現(xiàn)在,你看見我們夫妻恩愛,馬上又會有孩子承歡膝下。你卻反悔了,想要奪回我了。這是一個真心愛我的人該有的行爲(wèi)嗎?”
他無言以對,只有劇烈的痛楚,從瞳孔深處裂開。
側(cè)目看向廊外,硃紅立柱間,是碧波萬頃的湖水。斜暉遍灑,層層細Lang,漫卷殘紅。有鷗鳥在脈脈夕照裡盤旋輕翔。
他牽動嘴角,彷彿是自語般,低低說:“我沒有料到自己的心啊,是在失去以後才發(fā)現(xiàn)的……”
她卻聽見了這句低語,紫色的眸中有複雜的神色涌動,許久,她說:“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還不晚,如果真的喜歡上我了,看見我現(xiàn)在這樣幸福,該爲(wèi)我感到高興。韶雲(yún),求你,不要破壞我目前的幸福。只要你安分守己,我會盡全力護住你,不讓蕭羽傷害你。但是,如果你有什麼大逆不道的行徑,我就護不住你了。蕭羽,經(jīng)歷了這麼多,他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個孩子般單純的人。如果你一再地威脅他,他很可能連兩個至交的性命都不再顧及,屆時,你所以爲(wèi)的最後退路,也將毫無用處。”
他抿緊了嘴脣,一言不發(fā),目光依舊投向水天之間。夕陽從他對面照過來,將廊柱的陰影投在他消瘦的臉上。微微塌陷的雙頰,帶著冰雕一般的蒼白,然而,卻異常的英俊。
那一刻,她看得有些失神。一種說不出的隱痛,像冰面的裂紋,在她心上蔓延開來。
“韶雲(yún),你還是把我這封信拿去,去大漠上找我父汗吧。”她再次拿起案上那張金粉鳳紋紙。眼裡充滿擔(dān)憂、疼惜與懇切,託著自己巨大的肚子,使身子微微前傾,想要看清他的神色。
他猛地轉(zhuǎn)過眼睛,盯緊她,一字一字說:“聽著,我不會離開你。”
話一說完,他也不再多看她一眼,轉(zhuǎn)身就走。
“皇后,他的劍。”身後的德赤提醒。
“給他送過去,還有這個。”她把那封手書交到德赤手裡,“然後你這樣對他說……”
德赤躬身領(lǐng)命,穿過廊子,在湖岸邊追上蘭韶雲(yún)。
蘭韶雲(yún)默默接過自己的佩劍,掛在身上。接過手書時,他的神色淒寒。德赤恭敬地躬身,在他耳邊說:“皇后要小的帶一句話。她說,舒雅求你,不要再存謀逆之心。就當(dāng)是爲(wèi)了她。如果你因爲(wèi)篡逆而死,她這一生都會活在痛苦中。”
蘭韶雲(yún)緊抿的蒼白薄脣,微微顫了一下。灰色的眼底,掠過陰狠的冷光。
他“唰唰“幾下撕碎了手書,隨手一拋。
金粉鳳紋的碎紙片在夕陽裡紛紛揚揚,他透過飄轉(zhuǎn)如雨的墨跡金粉,久久地注視遠處廊上的那個鬱金香長袍的身影。
德赤以爲(wèi)他有回話帶到,是以一直等候,不敢離開。
然而,他終於什麼也沒說,也沒有看德赤一眼,就這樣轉(zhuǎn)身走開。
直到沿著湖畔行出很遠,他才扯起冷冽陰毒的笑,自語道:“夫妻恩愛?兒女承歡?我不會讓你如願!舒雅,你是我的女人,我不會讓你跟別的男人過得這樣好!”
沒過幾天,蕭羽又在德陽殿召見沈俊馳。
“碧霄宮已經(jīng)查出來了,蘭韶雲(yún)請的刺客是蜀山派的人。”沈俊馳說。
“蜀山派?”蕭羽眼裡掠過一道冷光,他雖然對江湖上的事不甚瞭解,但他記得小時候,舅舅家給蘭氏子弟請的師傅都是名德大師。授文的是一代鴻儒周宏正。授武的,好像就是蜀山派的一個宗師。
這麼說,蘭韶雲(yún)跟他的師門一直有聯(lián)繫,還買通了他們爲(wèi)他賣命?上次刺殺三弟,他之所以沒找自己同門,大約是怕事後被父皇查出來。而今,他卻孤注一擲了。這一舉,不成功便殺身,所以,他也豁出去了。
蕭羽微微後仰,闔目沉思。他俊雅的容顏,依舊如流雲(yún)般清遠秀逸,不曾染上一絲陰霾。但他內(nèi)心,卻有恨毒的汁液橫流。
舒雅啊舒雅,你堅持要保護的就是這麼個畜生!他作爲(wèi)蘭氏全族的柱石,謀害我父皇、竊奪權(quán)柄,朕饒他不死,優(yōu)待於他。
他卻還要勾結(jié)朕的兄弟,再次謀反。這次謀反未遂之後,朕仍舊給了他機會,只要他不再異動,朕不會動他。
結(jié)果,他還是賊心不死。這次又勾結(jié)了江湖上的同門,居然想要謀刺朕。
朕雖然不喜歡做皇帝,但是更不喜歡當(dāng)我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時候,有人試圖置我於死地。
舒雅,這次,你不要怪我。
“皇上,上次你讓我問姐姐的問題,我問了。姐姐說,她以前從來不用‘露華濃‘的脂粉。後來偶有一次,姐夫跟同僚一起去茶樓的時候,路過’露華濃’,姐夫的同僚給妻室買脂粉,姐夫也順帶買了一盒給姐姐帶回去。姐姐用了以後很喜歡,以後就常叫姐夫去買那家的脂粉。”
蕭羽慢慢睜開眼睛,脣際有冰冷的笑意,“你通知碧霄宮,就著落在‘露華濃’這家店鋪去調(diào)查。”
“是。”沈俊馳雖然很奇怪,但不敢多問。
蕭羽看了他一眼,柔和地笑了,“俊馳,你是不是想問朕爲(wèi)何會懷疑這家脂粉鋪?朕告訴你吧,男人只會給自己心愛的女子買脂粉,一個不曾掛在心上、又沒必要討好的女人,男人不會給她買什麼脂粉。”
沈俊馳聞言無語,眼裡交織著憐惜與憎惡。過去蘭氏和沈氏沒倒臺之前,他未流放之前,就發(fā)現(xiàn)了姐姐的境遇。姐姐從嫁給蘭韶雲(yún)就沒有享受過夫妻恩愛。
一咬牙,沈俊馳更堅信自己爲(wèi)蕭羽而在蘭韶雲(yún)身邊做諜者,是正確的選擇。
他知道蕭羽這樣的男子,雖然情有所專,但他也會善待其她的女人。
姐姐如果能嫁給這樣的男子,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現(xiàn)在的關(guān)鍵是,不知道蘭韶云何時動手,怎樣動手。”蕭羽眉峰深斂。
“碧霄宮主很擔(dān)心皇上,讓我問皇上,要不要她派幾個殺手時刻守護您?”
“不用。碧霄宮的殺手在朕身邊,反而會引起皇后和蘭韶雲(yún)的注意。朕有四個‘胡力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再說,朕與其被動防備,不如主動出擊。”
“皇上準(zhǔn)備如何出擊?若有能用俊馳之處,俊馳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一想到皇上許諾的貴妃之位,沈俊馳更加充滿幹勁。這其中有爲(wèi)姐姐後半生著想的心思,也有爲(wèi)自己的前程所存的私心。
蕭羽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在龍案上,緩緩地,只吐出四個字:“引蛇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