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珠串泠泠輕響著,往一邊如水瀉去,滿室的瀲灩涌上那張臉。長而微翹的睫毛,徐徐掀開,紫色的眸子宛若暗夜裡突然放光的寶石,光豔奪目。
“叮——”蟠龍玉桿跌落於金磚地面,碎成點點白霜。
他在做夢嗎,可是爲什麼夢境會這樣清晰?是他的幻覺嗎?然而,爲什麼他將眼睛揉了又揉,這幻覺還是不曾散去?
用手揭起珠簾,她的笑容在燭光里美豔炫目:“傻瓜,怎麼還在揉眼睛?你沒有看錯!”
是啊,他沒有看錯,不是,不是幻覺!這樣眼睛和神情,世上除了她還有誰呢!
還有誰有這樣美的眼睛,又大又長,微微上挑,泛著夢幻般的深豔紫色!
猶記得,初遇在深秋暮野,亂葉紛飛,寒煙如織,而她的容顏像最瑰麗的晚霞,照亮了荒涼的原野。然而,他印象最深的,還不是她的絕世容顏,而是她的眼神——滄桑,銳利,冷酷。只有經歷過不少男人,承受過無數苦難與屈辱的女子,纔會有那樣的眼神。
再遇是在牧野太守陳好古的院子裡,她搖曳生姿地走過,纖纖玉指掃過他的面龐,發出狂蕩的笑:“好嫩的皮膚哦。”這時的她,不再冷酷桀鶩,而是邪魅妖冶的,帶著風塵女子的輕浮恣意。
三遇是在建始殿,父皇召對,彼時,她就端坐一旁,橘色的長裙,無端端叫他想起凋零的凌霄花。那天的她,清冷,深遠,自始至終不曾笑,不曾擡目,不曾言及國事之外。
四遇是在芳德宮的東院,她對他發出知己之語“太子潛心詞曲,光風霽月,不願在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上用心罷了。”那一刻,深深的震撼一直波及到他的靈魂深處。只爲她的懂得,他早在那時就願意爲她去做任何事了。
後來再見到的,就是牢獄中的她了。經歷過酷刑的她,卻是那般安寧,平靜。抱膝坐在牢子裡的舊棉被上,長髮如墨的水域間,露出紫色幽靜的眼眸。那是達到目的後的安然。
她留在他腦海裡最後的神情,就是說“我愛他”時的癡狂。被熾烈的愛情燃燒著的她,那樣剔透,美豔,同時又那樣詭異,悽愴……
這麼多不同的她,在他腦海裡疊影交錯,繚繞迷亂,最後都化作眼前的新嫁娘。
雖然明知她愛的是自己的兄弟,雖然那種配不上.她的感覺揮之不去,然而,巨大的驚喜還是如同決堤的洪流般淹沒了他。
“傻瓜……”她輕喚,灩灩燭光裡,她的笑容透著悲涼。
眼前的男子,月白錦袍,容顏清俊,眼神純澈。
她忽然有說不出的難過,他是這樣純白的男子,而她是這樣暗污的女子。她是爲了復仇,爲了父汗吞沒北衛,纔來做他的皇后的。
然而,他卻是這樣驚喜——當他看清自己娶到的居然是她。
看到他孩子般純真的喜悅和眼神裡深摯的情意,連她這樣硬心腸的女子,都差點心軟。
閉上眼睛,她在心裡告訴自己,在壽昌宮,還住著自己的大仇人。而她還有一位重要的仇人,由於自己的心軟,讓他跑到吳越國去了。
她的復仇遠遠還未到高.潮。在這之前,絕對不能夠再次心軟,絕對不能夠讓自己再出現那種軟弱的情感!
然而,當他輕柔的脣.瓣覆上來,一.點.一.點在她的芳脣周圍輕啄,彷彿是在呵護一朵柔嫩易凋的花。她內心強大的牴觸和堅硬,在緩緩地動搖。
他落在她肌.膚上的每一個吻,都像花瓣一樣柔軟,芳香。他給她慢解羅衣、輕褪霓裳,動作如此輕柔,愛憐,小心翼翼。就彷彿她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然而,她卻是這樣一個污.穢.不.潔的女子!
她哪裡值得他這樣珍視!
忽然,他的動作停下來,她聽見他倒抽一口涼氣。她看過去,他伏在她胸.口,怔怔地看著那一大塊烙鐵留下的疤痕。
她發出尖利的冷笑:“怎麼?很醜?沒想到我的身體會這樣醜吧?”
然而她話音未落,胸口倏然傳來灼燙的感覺。
那是……一滴眼淚!
他的眼淚落在了她那醜陋猙獰的疤痕上,彷彿帶著火一般的溫度,一直燙到她那血肉跳動的胸腔深處,讓她連帶著心底一陣陣抽疼。
“你……這是何苦啊……”他擡起頭來,清澈透明的眼眸裡,泛開深不見底的悲傷、疼痛、憐憫,“什麼樣的仇恨,讓你不惜這樣傷害自己?”
一瞬間,她所有的冷硬、牴觸、防備,差一點崩塌。
不可以這樣……不可以被他感動,不可以對他動情!
在她的內心,有一個極端冷酷殘忍的自我,在反覆厲聲警告她。
當他用深情與疼惜,一點一點輕吻她身體上每一塊傷疤的時候,她在心裡喚起了所有血淋淋的記憶——她曾遭受過的苦難、踐踏、侮辱,一幕又一幕她到死都忘不了的恥辱,那些她永遠不會原諒的虐待和摧殘,那些她永遠無法淡化的仇恨和傷害……
滿室紅燭照耀著層層疊疊的大紅帳幔,紅光漫然,涌蕩如血。
默默俯視著遍吻自己全身的癡情男子,那雙翻涌著血色記憶的紫眸,一分分地冷了下來,最終結了一層堅硬的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