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南楚的後宮鼎沸了。
前往六宮搜索的各路人馬,最先回來的,便是淑景宮的那一撥,押送著繆筠和玉蟬。
玉蟬到淑景宮去求救時,拼命拍打正門,驚動了值夜的侍衛,當時玉蟬以皇后痛經、繆賢妃有專治此癥的藥爲由,打發了侍衛。
現在六宮大搜索,這幾個侍衛不敢隱瞞此事,所以,繆筠藏不住玉蟬了,被帶到皇上面前。
繆筠撲通一下就跪在高君琰腳下,抓住龍袍一角,嘶聲大哭:
“皇上饒命!臣妾不是故意要害你性命的!除夕那晚,皇后正好在臣妾殿中,皇上你還記得那晚嗎?你喝多了,走錯房間了,於是就跟皇后成了好事!臣妾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們的啊!”
高君琰居然聽得笑起來,眼裡全是嘲諷的光,“這麼說,還真是朕的孩子?真是歪打正著。”
這時一個內侍從椒房殿走出來,說太后甦醒了,聽說拿住了繆筠和玉蟬,要皇上帶她們進去一起審問。
高君琰俯身扶起抱住自己大腿嚎哭的繆筠,撩開她被鼻涕眼淚粘溼的鬢髮,用近乎耳語般的聲音對她說:
“阿筠,朕會保你。一會兒進去,你先別說話。”
繆筠睜大了眼睛看著皇上,皇上朝她眨眨眼,眸中閃爍著詭秘和邪異。繆筠完全懵了,皇上到底要作甚?
高君琰進殿,看見母親,心裡便是一震。
餘太后斜躺在坐榻上,背後墊了數個織錦靠枕,手支著額頭,似乎已經冷靜下來了。然而,不知爲何,母后一向保養很好的容顏,竟在突然之間,讓高君琰覺得有些蒼老。
餘太后平素清冷如冰的容顏,此刻籠罩著說不出的哀涼與悽愴,眼裡蒙著一層欲落未落的淚水。
但她看見兒子的一瞬間,驀地一咬牙,眸中淡淡的淚光斂去,閃射出一絲狠絕之意。
將母親的神色變幻一一收入眼底,高君琰的薄脣抿起一絲陰戾的弧度。
繆筠和玉蟬剛跪下,高君琰也隨之跪下,“母后,請不要責怪賢妃,兒臣纔是罪魁禍首,兒臣不孝,一直隱瞞母后。今日兒臣便將一切都向母后坦白,該如何責罰,敬請母后裁決。”
繆筠和玉蟬都將頭頸垂得極低,一動不敢動。
餘太后露出悲涼的冷笑,剛剛忍下的淚水再次盈滿,“好啊,琰兒,你難道忘了你我母子這些年是如何熬過來的……”
高君琰突然擡頭,直視母親,目光如劍,“正因爲沒有忘!母后,這些年你苦熬著,難道真的只是爲了我麼?”
這話如一道閃電劈下來,餘太后渾身震動,身子本能地往後一縮。她避開兒子尖銳的直視,往左右看看,做了手勢,讓所有人退出去。只留下繆筠和玉蟬。
從內心深處呼出一口深長的嘆息,調整好自己的情緒,餘太后重新凝起一臉嚴肅森冷,“琰兒,你先跟母后說清楚,皇后這事究竟怎麼回事?”
“啓稟母后,因母后篤信慈航道長所謂預言,一直禁絕兒子與皇后圓房,未央宮中遍佈母后眼線,兒臣前腳踏進來,後腳就有人去通報母后。
所以,兒臣只好出此下策。在除夕之夜,將未央宮人都灌醉,讓玉蟬將皇后帶到繆賢妃宮中。那晚兒臣是在繆賢妃宮裡過夜,但兒臣臨幸的是皇后。
請母后不要責罰賢妃,賢妃只是爲兒臣所迫,不得已幫兒臣行此舉。兒臣怕母后事後責怪,是以得知皇后有孕後,迫其喝下紅花水。卻沒想到,會引起今夜的血崩。”
一時殿中靜寂無聲,只聽得見餘太后稍稍急促的呼吸。那是她在極力控制胸中翻滾的怒意時,發出的喘息。
繆筠還是紋絲不動地伏地垂首,心裡卻在想,“聽皇上這番話,他好像對那晚的事已經盡知?他是怎麼知道的?是那晚就知道的,還是今日發生這些事後,他推想出來的?既然知道我要害他,爲何還要替我開脫,自擔罪責?他怕太后得知我謀害聖躬,會降罪於我?難道他心裡對我還是很有感情的?對了,皇后都已經應驗那血光之災了,皇上怎麼還沒有動靜?
“琰兒……”餘太后雙脣顫抖,容色悽惶,“你……你身爲萬乘之主、九五之身,怎可拿性命涉險?對慈航道長的預言,就算你半信半疑,也應該寧信其有。六宮嬪妃如雲,爲何非要跟皇后……”
“母后……”高君琰陰沉的聲音驀地響起,打斷了母親的話,“兒臣爲什麼非要跟皇后圓房,自有兒臣的理由,你想不想聽?”
餘太后臉色驟變,雙眸微微張大,驚愕地瞪著兒子。
高君琰也直視著母親,少頃,揚起邪惡的笑意:
“想聽吧,母后?那就請母后稍移玉趾,駕臨兒臣的含元殿,兒臣慢慢給您道來。此處反正已經沒什麼大事。母后以爲如何?”
高君琰吩咐繆筠和玉蟬先回淑景宮,並增派了心腹侍衛去看守著。沁水這裡,他也多留下了幾個太監和侍衛看守。並且讓吳太醫留在未央宮不要離開。
然後,皇帝和太后的兩乘步輦,一前一後,起駕往含元殿。
未央宮外,是黎明前最濃的夜色。殘星黯淡,月華收練,春寒料峭。
含元殿是高君琰的寢殿,自他登基以來,除了母親,還從來沒有女人來過這裡。
餘太后進殿後,看見各種古書滿地扔的情形,搖頭嘆氣。就連侍女,一般都不允許踏足此處,所以才這麼凌亂。
“要不母后去東堂吧。”高君琰抓抓後腦勺,也有些尷尬自己寢殿的狀況。
餘太后卻不答言,只蹲下身,拿起腳邊最近的一本書,是一本《尚書》,已經被翻得像一卷海菜,裡面寫滿了註解,可見看過無數次了。
深深嘆息著,餘太后彷彿自語般,“琰兒七歲就能熟讀《左傳》,八歲熟讀《韓非》,九歲熟讀《尚書》……我的琰兒,你是母親的驕傲啊……”
“不過那時,兒臣只是憑著過人的記憶力熟背,並不能真正理解。最近幾日,兒臣重讀《尚書》,讀懂了很多以前沒有理解的地方。”
“《尚書》是一本需要用一生去反覆重讀的書……”燭影裡,餘太后眉目間有久遠的傷感。
高君琰聽著母親語氣裡的恍惚,眼底瀰漫起越來越深的森寒。
“今**我母子就坐在書堆裡談心吧。”餘太后撩開織錦長裙,在書堆裡抱膝而坐,繡滿潔白花瓣的深碧色長裙鋪展開來,宛如落了一地芳華,“坐擁書城的感覺正好……”
高君琰在母親對面盤膝坐下。
餘太后儘量將語氣控制得平緩,“你說吧,你究竟爲何要冒著性命之虞同皇后圓房?”
高君琰先不答,而是緊盯著母親的眼睛。叵測的笑意如陰寒的冷霧,從他的嘴角瀰漫開來。
兒子的笑容讓餘太后渾身一緊。
“母后,父親和大娘是怎麼死的?”高君琰仍舊是笑著,語氣淡淡地問。
這突如其來的一個問句,猶如當頭霹靂,震得餘太后面白如死。燭光的影子搖曳在她褪盡所有血色的臉上,更覺得陰慘,悽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