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陽殿外驕陽如火,柳蔭四合,亂蟬嘶鳴。
剛剛與幾位重臣部署完出征軍務與留守事宜,與臣子們一道用過午膳,衆卿退下。蕭辰依舊在榻上盤腿據案而坐,以手抵額,微微瞇眼,神思恍惚。
漸感炎熱,他脫下外袍,讓龔如海拿下去。只穿白絹的內單,素白光潔的衣料,寬鬆落拓的式樣,露出他麥色的胸膛,精瘦堅實的胸肌,映襯著那一枚金光璀璨的項飾。這耀眼奪目的男性美,讓整間寢殿都浮動著淡淡的光華。
沁水進來的時候,蕭辰並未發現,她站在殿門口默默看了他許久。
辰哥哥……
她這一生再也沒見過比他更美的男子……
但是,那枚項飾……姐姐貼身戴著的項飾……
沁水的心再次抽搐般地痛起來。
爲什麼,父汗沒有把這枚項飾傳給她?
爲什麼,父汗沒有把絕世的容貌傳給她,沒有把紫色的眼睛傳給她……
她在最深最痛的絕望中,用力眨眼忍回了淚水。
她記得那個暴雨之夜,辰哥哥說過,沁水,辰哥哥喜歡你以前快樂純真的樣子,不喜歡你像現在這樣。
所以,她不能哭,她要裝出快樂的樣子,哪怕面對著姐姐的貼身飾品掛在最心愛的男人身上。
這時,蕭辰突然注意到她。他發呆的神情,亮了一下,溫和地喚,“沁水。”
沁水咬咬牙,努力綻開一臉笑容,“辰哥哥……”
她穿粉紗衫、綠羅裙,簡素中帶著嬌媚,緩緩走來。後面有風吹起她衫裙飄飄,叫人想起夏日初荷,翠蓋臨風,粉瓣帶露。
這樣的她,讓他微微心疼。
她站在他榻下,遲疑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不該登上他的獨坐御榻。自她陷害舒雅的事情敗露,她在他面前一直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不敢造次。
他看著她,眼裡盛著寵溺,一攬她腰肢就把她抱上坐榻,讓她坐在身側。
兩人之間有片刻沉寂,然後她低聲地開口了,“辰哥哥,你打南楚,是爲了姐姐麼?”
“是爲了朕的統一大業,南北分裂,終將結束。是由朕來結束,還是由南帝來結束,這是天命,也是人力。”
“可是辰哥哥,我聽說朝臣中反對意見居多。大家都說我們衛國現在的國力,遠遠不如楚國。南征楚國、統一中原是遲早的,但不是現在啊。辰哥哥,你……你是不是想要趕在姐姐大婚之前攔住她……”
他沉默不語。她仰臉看他,他跟往常一樣,表情沉斂冷漠,看不出一絲情緒。但是深邃如淵的眼底,卻隱隱透出桀驁。
那桀驁,是威震天下的一代戰神,對自己的完全自信。
那桀驁,無聲地表明,我要吞併南朝,並且奪回我的女人。
沁水咬著下脣,慢慢垂下頭去。
悲傷,無止無盡地在她心中洶涌蔓延,牽扯得每一根神經都痛了。
“辰哥哥,你也曾經爲了我搶婚,你也曾經在我嫁給高君琰之前,差點將我搶走……如果沒有姐姐,你本來是愛我的,對不對……”
儘管事先想好了不能哭,但淚水還是止不住地流淌。
蕭辰擡起沁水的下頜,望著她的眼睛,“沁水,朕現在依然愛你。”
“那我和姐姐,你到底更愛誰?”她盯緊了他,眼裡全都是濃烈的期盼與顫抖的希望。
蕭辰定定看著她,有一瞬間的茫然。伸手抹去她的淚水,低沉地問,“爲什麼一定要做這個選擇?”
她迷惘而悽楚地低下頭,過了半晌,說出了一個痛徹心扉的決定,“辰哥哥,沁水想……幫你走一趟,到大漠去找父汗,讓他不要趁你出兵,驅兵犯境。姐姐要嫁給南朝,父汗八成會幫南朝。但我也是父汗的女兒,我想,就算我不能請他出兵助你,也可以勸他兩不相助,坐觀虎鬥。”
儘管知道他是爲姐姐興兵,她還是決定要幫他。
她用了這麼多計策,盡了這麼多努力,還是不能夠摧毀姐姐在他心中的分量。雖然驅走了姐姐,但是,他竟然在堅信她背叛的前提下,依然不曾取下這枚金項飾。
既然這樣,那就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吧。
這是沁水最近幾日整夜輾轉,痛苦掙扎後作出的決定。
趙皇后流產了,辰哥哥至今無嗣。姐姐沒有生育能力。自己雖然小產過,但太醫說,自己的生育能力依然完好。只要以後爲辰哥哥生下子嗣,地位終將超越姐姐。而且,自己比姐姐年輕六歲,將來姿色也有望超越她。
就算此次辰哥哥能將姐姐奪回,自己來日方長,慢慢再鬥敗姐姐。
蕭辰聽了沁水遠赴大漠的決定,半晌無語,就這樣久久看著她。
這個女子已經爲他付出太多,他不想再欠她的。
但是,如果她不走這一趟,恐怕真的不能確保,扶日會不會趁他出徵,襲擊他背後。
想了想,他握住沁水的手,只說了一句,“沁水,謝謝你。朕這就下旨,把蔣昕從天牢提出來,帶大隊人馬護送你,以此將功折罪。另外朕會請嶽聖清找幾個武林高手,一路在暗中跟隨你。”
自從師傅羿星瞳過世,師兄葉凌風死於舒雅除掉蘭氏的政變,師姐“冷百合”一直杳無音訊。現在江湖上排名第一的神醫,就是嶽聖清。
嶽聖清能解百毒,曾救治過各大門派的宗師,所以,但凡嶽聖清有所託,江湖上總會有人願意出力。
蕭辰因爲找嶽聖清治腿疾,與嶽聖清結拜爲兄,也因此獲得很多江湖力量。
所以,蕭辰才能夠擁有一批出色諜者,這也是他能百戰百勝的重要一點。
蕭辰說完,沁水突然撲入他的懷抱,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哭喊,“辰哥哥,你不必跟我說謝字。你應該知道,沁水願意爲你做任何事!”
他摟著她,輕撫著她纖弱的脊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過了幾日,蕭辰親自送沁水出發。
牧京城郊,沁水騎著小白龍,在甲冑如雲、戈戟蔽日的簇擁下,漸漸消失在連天綠野的盡頭。
蕭辰駐馬久久眺望,冷鐵般堅毅的眸子,泛起一層微微的溼意。
催馬回城,蕭辰的神色一直陰霾,心裡空得好像陷下去一個巨大的黑洞。
沁水……
她代表了他全部的少年時代……
那種青梅竹馬的深深依戀,就彷彿是烙刻在骨頭上。
而她的離去,就好像是把他身體裡的某一根骨頭,抽走了一樣疼痛。
在司馬門下馬,改乘步輦,驌驦被內侍牽走,準備牽回御馬苑,飽飽地喂一頓馬食。
幾名擡輦的侍衛已經落輦下跪,等候著。
蕭辰擡起穿革靴的腿,準備踏上步輦,卻驀地頓住。
他擡起眼睛,茫然四顧。
所有人都看著皇帝,不知道他怎麼了。
幾乎是在一瞬間,他躍身而起,飛上了驌驦的馬背。驌驦一聲驚嘶,牽馬的內侍被揚起的馬蹄,踢得滾出老遠。
一片驚叫聲中,蕭辰已經策馬衝出了宮城。
無數侍衛趕緊上馬緊緊追逐,隨著他旋風般縱馬奔出。
暮色蒼茫,四野如寂。
蕭辰騎術超羣,所有的侍衛都落在了遙遠的後面。他縱馬馳騁了大約半個時辰,就到了牧京往西去的一個衛城,叫牧野郡。
就是在這裡,舒雅第一次遇到蘭韶雲與蕭羽。
就是在這裡,蘭韶雲劫持舒雅,住在客棧,毒發身亡。
還沒到關城門的時候,蕭辰策馬入城,一邊大喊讓開。
暮色裡城中正是店鋪收攤,商旅歇腳,庶民歸家的時候,而且牧野郡不比牧京,街道狹窄,人流擁堵。
蕭辰一早便運起內力,喊聲遠傳,擁擠的人羣很快分開,讓開一條道路。
蕭辰的快馬幾乎像驚電一般飛過去,直接闖進郡守府邸,打聽清楚了沁水的下榻處,也不許人驚動,令人看好驌驦,疾步而入。
庭院裡風燈高懸,花影繁深。花影深處,兩個人影正在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