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纔還晴朗的天空變得陰暗了,大地像一面巨鼓被擂動得震顫不已。蟻羣般的士卒彙集成黑色的洪流,川流不息地向城牆上涌上來。傾瀉的箭雨、滾動的木石、灼燙的熱油,將這股洪流一Lang一Lang地推下去,卻又一LangLang地繼續(xù)涌上來……
天地間瀰漫了震天動地的喊殺聲、馬嘶聲、慘叫聲、哀嚎聲、鑼鼓的齊鳴聲、金鐵的交擊聲、箭矢的呼嘯聲、肉體從高處不斷跌落的沉悶聲……
城牆下的護城河很快被堆積的屍身填滿,以致攻城的士兵們不再需要填塞護城河,直接踏著戰(zhàn)友們的屍體登上雲(yún)梯爬上城牆。
有些屍體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著血泡,斷臂殘肢凌空紛飛,猩紅的血花一朵一朵綻開,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在舒雅站立的位置都能清晰地聞道,攪得她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白日裡的攻勢一輪一輪,竟然全部被舒雅指揮若定地頂住了。
鳴金收兵後,蕭辰照例先探視傷員,表彰衝鋒最勇敢的士卒。然後與將領(lǐng)們一同會食共餐。
晚餐後,點燃篝火,在中軍大帳召開會議。
蕭辰問帳下將士:“你們認爲,今晚那妖后會來襲營麼?”
有將領(lǐng)說:“那妖后在等她父親的援兵,末將認爲,她不會輕易出戰(zhàn)。應(yīng)該會死守城池,保存實力,以疲我軍,靜待援兵。”
蕭辰神情嚴峻,眉峰凝聚,緩緩搖頭,“我卻認爲,她會來襲營。這妖后熟讀兵書,相當(dāng)自負,不會按照常理出牌。”
用兵,其實也是對敵軍將領(lǐng)的性格推算。
蕭辰與舒雅,雖然相處不過二日。但他在她手裡栽過跟頭,被她暗算陷害,以致成了反賊。後來,從沁水嘴裡對她有了更深的瞭解。所以,他現(xiàn)在對她,還是很吃得準的。
與此同時,在宮城內(nèi),德陽殿東堂,舒雅跟幾個心腹將領(lǐng)也在議事。
她的頭號心腹薛奉先已經(jīng)兵敗自刎。現(xiàn)在這幾個,有一個曾經(jīng)是薛奉先的副將,因而舒雅也將他提拔起來。還有兩個,是原先禁衛(wèi)軍的統(tǒng)領(lǐng),舒雅臨時拜爲討逆將軍和克晉將軍。
這兩個封號很有意思。討逆,那是說蕭辰是逆賊。克晉,那是因爲蕭辰的封號是晉王。
“今晚我準備派克晉將軍去襲營,諸將認爲如何?”舒雅紫色的眼睛冷酷嚴肅,如電芒般掃射一圈。
薛奉先的副將郭廷光站出來:“皇后不可。城內(nèi)兵馬無多,且蕭辰的檄文射入,民心浮動,朝臣懷異。本來就需要大量兵力對內(nèi)震懾,豈可再喪失人馬?皇后只需高城堅壁,固守不戰(zhàn),只等可汗的援軍一到,內(nèi)外夾擊,蕭辰將無死地。”
舒雅傲慢地笑起來,“你說得極爲有理,本宮料想蕭辰亦持此見,所以必定以爲我們不會襲營。本宮賭的就是這個。”
當(dāng)晚,黑漆漆的夜色裡,舒雅派克晉將軍帶領(lǐng)一萬步卒,悄悄從東南門縋下,悄無聲息涌向燈火輝煌、火堆圍繞的中軍大營。
衝到寨柵前,這些士兵才吶喊起來,揮舞起明晃晃的大刀。
卻沒想到,面對的是一座空營。
“不好了,中計了!”克晉將軍大吼一聲,喝令士兵們快撤。
這時,不知從何處,漫天迸開金色的光流,金色的弧線劃破了夜空,如一陣陣金色的流星雨向營地傾瀉而來。
原來是事先埋伏的蕭辰部隊,射來燃著火焰的箭雨。
克晉將軍的兵馬慘叫著逃亡、互相踐踏、擁擠、衝撞,被火箭射中的營帳熊熊燃燒,身上著火的士兵們滿地打滾,發(fā)出慘絕人寰的哀嚎。整個營地霎時變成火海,人體被燒焦的惡臭四野瀰漫……
第二日,蕭辰又向城內(nèi).射入檄書,檄文中有,“助妖后爲虐,與夷狄勾結(jié),使江山淪沒,爲天地所不容。若能棄逆投順,倒戈相迎,於私,轉(zhuǎn)禍爲福,封妻廕子。於公,保家衛(wèi)國,功在社稷。”
針對這些蠱惑人心、淆亂軍心的檄文,舒雅在殿前廣場發(fā)表了講話。
她穿著非常正式的禮服,緋霞色鳳穿牡丹廣袖織錦連裳,高挑的身姿被緋紅的顏色與氣勢宏麗的鳳紋刺繡,襯托得高貴典雅,雍容華貴,冷傲威嚴。
“天無二日,國無二君!”她優(yōu)雅動聽的聲音飄蕩在琉璃殿瓦、飛檐翹角間,“試問,誰是合法的皇帝?誰是太上皇親自立定的儲君?誰是太上皇親下詔旨,遜位禪讓的帝君?太上皇猶然健在,卻有人公然挑釁父皇的威信,趁著真龍?zhí)熳用蓧m於外,欲行篡逆,圖謀尊位,此等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此人卻冠冕堂皇,號稱救民而來,請問,民乃誰之民?天子乃天之子,民乃天子之子民。你們是皇上的民,而皇上現(xiàn)在鑾輿未歸,你們應(yīng)當(dāng)爲皇上而戰(zhàn)!希望你們不要站錯隊伍,協(xié)從反賊,助逆爲虐,連累九族,鑄成大錯,遺臭青史!”
這番演說,舒雅盡了全力。她高高站在階上,一襲緋衣在風(fēng)中烈烈燃燒,彷彿一朵盛開在懸崖峭壁、迎風(fēng)怒放的野薔薇。那奪目耀眼的美豔、高貴凜然的威勢、傲立俗世的勃勃英姿,對於文武百官和萬民代表,確實有著震懾靈魂的感染力。
當(dāng)晚,舒雅召來幾位將軍:“今晚我準備再次襲營。”
將軍們面面相覷,驚訝問道:“皇后,昨晚襲營遇伏,全軍覆沒,怎麼今日還要重蹈覆轍。”
“正因爲昨晚敗績,今晚蕭辰不會料到我會再次襲營。正所謂兵行險招,攻其不意。”
將軍們都知道此計冒險,但是也都很佩服皇后的智慧和勇氣,雖然猶豫,但還是支持,並且?guī)孜粚④姸贾鲃诱埨t。
但是,他們遇到的不是別人,而是蕭辰。
他料準了舒雅會再度襲營。
五年前,在這個女人手裡栽了那一次後,他被逼起兵造反,興師向闕。後來,沁水來勸降,卻反而投入他軍中。那段日子,他與沁水朝夕相處,談?wù)摰米疃嗟模褪沁@個女人。
後來,他殘廢了,在碧霄宮主庇護下,於流雲(yún)山莊住了兩個月。也是沁水每日照顧起居,怕他無聊,總是找話與他講,談?wù)摰米疃嗟模彩沁@個女人。
再後來,搶親那次,他帶走了沁水,兩人在一條溪邊,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中。沁水將分別這兩年北衛(wèi)發(fā)生的風(fēng)雲(yún)變幻都對他道來,而這些風(fēng)雲(yún)的主角,又是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雖然只在蕭辰的生活中,現(xiàn)身過兩日。但是她就像幻影般,一直在他的生活中神出鬼沒。
他對這個女人,已經(jīng)非常瞭解。也非常,難以忘懷。
於是他傳令下去,今晚仍舊同昨晚,埋伏戒備。
當(dāng)又一次劫營失敗,又一支上萬人的軍隊覆沒的消息傳到舒雅宮裡,她幾乎狂怒。
好好的兩萬兵馬,就這樣折損了。都怪她一心一意要與蕭辰鬥智,所以一再兵行險招。
她就應(yīng)該老老實實固守城池,支撐到父汗援兵到達的那天。
都怪她太自負,太急躁,太冒進了。
蕭辰……蕭辰……她和他相處不過兩日,怎麼他把她摸得這麼透,猜得這麼準?
此刻,她突然感到對手的可怕。一整夜,她都無法入眠,耳畔聽著銅壺滴漏的聲音,只覺深重的挫敗感一點一點地蠶食著心臟。
而與她相反。這晚,蕭辰傳令全軍,可以睡一個好覺了。有將士深表擔(dān)憂地來問他,妖后會不會豪賭一次,今晚又來劫營。
蕭辰線條冷峻的臉龐漾開了一個淺淺的微笑:“她絕對不敢再來。她已經(jīng)白白喪失了兩萬兵馬,上次在懸觚山,她把禁軍都派出來了,可見兵馬已經(jīng)不多了。”
就在舒雅爲折損兩萬精兵而痛心疾首的第二日,來了一個好消息。有探馬回來說,被困在鹿頭關(guān)的扶日可汗,派遣帳下的左律王,率領(lǐng)前鋒隊伍,繞道趕到牧京來救女兒。
疏勒人的可汗下面,有左律王和右律王,地位僅次於可汗。此番扶日出徵,國內(nèi)諸事交給右律王,而左律王則跟隨自己。
舒雅聞訊,重新振奮起來,卻不知,正是這個消息,宣告了她最後的徹底敗北。
她註定要淪爲那個男人的囚奴。
這個消息,在同一時間傳到了蕭辰的帳中。他早就在行軍途中,就派了偵騎,分散於北衛(wèi)境內(nèi),四處遊走。
他培養(yǎng)這些偵察兵很費了些時日。在吳越國的時候,因爲治病,他就與醫(yī)仙嶽聖清相識。蕭辰性格外冷內(nèi)熱,表面冷漠沉寂,內(nèi)裡重情重義。嶽聖清性格古怪,平生看得上的人沒幾個,唯獨折服於蕭辰,兩人遂結(jié)爲八拜之交。
嶽聖清行走江湖,人脈很廣,給蕭辰召來不少江湖俠士,爲他做間諜。而南康公主嫁給蕭辰後,給他帶來巨大的財力,蕭辰憑藉這些作爲報酬,讓這些諜者都盡心竭力爲他跑腿。
同時蕭辰的義兄,吳越國世子手下也有八方豪傑、四方賢才。這些人中,不少人看出蕭辰“日角龍庭,有飛龍在天之相”而傾心相投。
現(xiàn)在,這些蓄意培養(yǎng)的間諜起了作用,所以,扶日的左律王率兵向牧京進發(fā)的消息,很快就傳到蕭辰帳中。
而且連行走的路線,都準確無誤地被蕭辰掌握。因爲色目人對中原地形不熟,常常需要收買中原人做嚮導(dǎo),而蕭辰的間諜就是這樣混進去的。
一旦左律王到達,與城內(nèi)舒雅的殘餘兵馬合力,蕭辰就不一定能立刻攻下牧京。
所以圍城打援,是目前唯一的出路。
但是,蕭辰還有比一般的圍城打援,更高明的策略。
高大偉岸的身軀立於帳中懸掛的帛圖前,蕭辰的神情無比嚴峻冷毅,兩道銳利威嚴的目光,緊緊盯在自己的心腹愛將,杜放的臉上,“杜將軍,勝敗在此一舉,所以辰要拜託你親自率兵跑一趟。”
說著很真誠而凝重地向杜放拱手。
杜放哪裡敢受殿下這一禮,連忙單膝跪下,拱手作揖,“殿下儘管吩咐,末將死不辱命。”
“好。”沉渾而冷定的一字,擲地有聲,不再多言,只把手點住帛圖上的某處,“據(jù)偵騎的可靠情報,左律王的兵馬已經(jīng)快到這裡。杜將軍,你就帶人在這片樹林設(shè)伏。大漠蠻夷是馬背民族,一向沒有步兵,所以,就算是穿過樹林,也必是騎馬而行。杜將軍只要帶著步兵,在林中設(shè)絆馬索,然後藏於樹後,發(fā)射冷箭。記住,不要放火。殲滅敵軍後,換上敵軍的服裝、馬匹、旌旗。快到牧京時,設(shè)法攪起煙塵,鑼鼓喧鳴,讓城裡以爲是左律王的援兵到了。”
說到這裡,蕭辰轉(zhuǎn)向另一位將軍,“莫將軍!”
“在!”
“那妖后以爲父親的援兵到了,必會派兵出城相迎,所以你領(lǐng)兵埋伏在牧京西北門外。”
“是,末將遵命!”
“裴炎澤!”
“在!”
“屆時你帶兵攻打正北門,我經(jīng)過幾日巡查,發(fā)現(xiàn)那裡的防守最是薄弱。而且正北門一進去,就是宮城背後。你對宮城內(nèi)的結(jié)構(gòu)熟悉,記住,進入宮城後,立刻控制妖后的昭陽宮。”
說到這裡,蕭辰的眼神驀地凌厲森然,“妖后有幾個大漠勇士,武藝高強,忠心耿耿。我懷疑他們會趁亂帶著妖后逃跑,所以我讓蔣昕跟你一起,務(wù)必生擒妖后。”
蔣昕是蕭辰的侍衛(wèi)隊隊長,蕭辰的侍衛(wèi)隊全都身負武功。蕭辰讓他們跟著裴炎澤去攻打?qū)m城,就是想活捉舒雅。
蕭辰的神情微微頓了頓,目光緩緩落在裴炎澤臉上,那目光中有信任,亦有威懾,“裴將軍,請你記住。不許傷她,不許凌.辱她,若讓我知道有誰動了她,凌遲寸桀處死。”
裴炎澤擡頭,眸中深含懂得,凝視蕭辰,“殿下,你放心,末將懂得。”
當(dāng)年,捕獲紫瞳,並進獻給蕭辰的,就是這個裴炎澤。
五年前,是他第一次從軍,第一次在蕭辰帳下效力。他比蕭辰年齡還小,見蕭辰用兵如神,勇武驚人,年輕的裴炎澤萬分敬仰。所以,當(dāng)他在謝安世帳中俘獲一個自稱是謝安世侍妾的絕世美人,他第一想法就是獻給殿下。
當(dāng)時他就覺得,這樣的絕世美人,只有殿下這樣英武不凡的男子,才配享用。
但是遭到了殿下拒絕。後來,是因爲紫瞳聲稱有重要軍情稟報,才得以進入殿下帳中。
沒想到就是因爲這個,害得殿下橫遭陷害,成了反賊。裴炎澤一直深懷愧疚。後來跟隨杜將軍,到吳越國去投奔蕭辰,這三年與蕭辰朝夕相處,說是主臣,卻如手足,得到殿下很多關(guān)照和指點。
裴炎澤在心中是將蕭辰當(dāng)兄長一般尊敬,他知道那個女人在蕭辰心中的特殊地位,所以誓死也不會讓那女人傷及毫髮。
一切佈置妥當(dāng)後,爲了麻痹舒雅,蕭辰仍舊每日攻城。就這樣一日日等著杜將軍。
宮城內(nèi),舒雅也在數(shù)著日子等父汗的援兵。
而那一天,終於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