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誰啊?”蘭兒藉著風燈的光線,湊過去,盯著孃親手裡的畫卷。
高君琰一怔:“這是舅舅的畫像啊,蘭兒怎麼認不出?”
蘭兒吃驚地瞪大了琥珀色的眼睛,再次仔細地看畫,然後把頭搖得像撥Lang鼓,“這不是舅舅啊!沒有舅舅好看嘛!”
這回輪到高君琰詫異,“雖說畫得並不十分像,但這的確是朕的畫像啊,是你以前的一位舅娘給你舅舅畫的。”
蘭兒將小眉頭皺得緊緊的,撅著小嘴很不樂意,“畫得一點都不像!舅舅比他好看多了!——娘,你說呢?”
蘭兒往舒雅身邊捱過去,然而看見孃親的神情,蘭兒嚇了一跳。
舒雅根本就沒聽見他們的對話,她整個人已經癡了。
高君琰也被舒雅的神情驚住,帶著一絲疑惑盯著舒雅,“阿姐覺得這畫如何?”
舒雅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畫卷,滿臉飄著夢幻般的迷離惝恍。
“阿姐?阿姐?”高君琰驚異地連喚兩聲,舒雅才從畫裡擡起眼睛,這時,高君琰彷彿覺得她眸中水光輕漾。
舒雅使勁眨了兩下眼睛,強忍住淚水,聲音微顫地問,“這畫,真的送我了?”
高君琰笑道,“當然。雖說這是朕的畫像,但是把朕畫得格外神威赫赫,眉宇深沉,有種萬里河山皆在腳下的感覺。所以,雖然不是很像朕本人,但是朕一直很喜歡這幅畫。”
舒雅對高君琰綻開一個略含憂傷的笑顏,“謝謝你……”
她低頭,珍而重之地將畫卷小心翼翼地捲起,極輕極溫柔地放進錦盒中。
高君琰怔怔看了她片刻,慢慢地,心底亦有喜悅浮上來。
畢竟,她這樣喜歡他的畫像,當然讓他喜出望外。
一直在默默打量舒雅的蘭兒,突然說,“孃親這麼喜歡舅舅的畫像,下次蘭兒來給舅舅畫一幅,絕對比這幅畫得好。這幅畫,一點都不像舅舅。不好看!”
舒雅驀地厲聲,“蘭兒,時候不早了,你也吃飽了,回房唸書去!今日孃親給你佈置的課業,你完成沒有?”
蘭兒不知道孃親爲何突然發火,委屈地站起身,準備退席。
舒雅橫她一眼,“回房後馬上就背書,不許這裡摸摸,那裡看看,故意耽擱時間。一會兒孃親要考問你,答不上來不準睡覺!”
蕭羽見蘭兒準備退席,也起身告辭。
他的目光落在舒雅緊緊抱在懷裡的錦盒上,然後深深看了舒雅一眼。
舒雅避開了他的目光,但她感覺到那目光中的悲憫,心裡一陣難忍的抽疼。
蘭兒卻先繞到高君琰身邊,緊緊抱住他,在他臉上很響亮很響亮地親了一口,“舅舅,蘭兒先走了。”
高君琰被她親得癢癢的,報復性地用剃過後殘留的鬍渣去扎她,蘭兒咯咯笑著躲開,然後飛快地跑掉了。
“你對蘭兒也太嚴厲了……”高君琰望著蘭兒消失在夜色裡,轉回頭來,話未說完,便頓住。
舒雅把那幅畫又拿出來了,攤在膝蓋上,看得出神,低垂的長睫微顫。
“阿姐……你……這麼喜歡這幅畫?”高君琰難掩詫色。
舒雅驚醒般擡目,“你剛纔說什麼?”
“朕說,你爲何如此喜歡這幅畫?”
“不是這句,這之前你說了一句什麼?”
“朕說,你對蘭兒太嚴厲了。她實在沒必要學習這麼多東西,女孩子家,盡看一些經世濟民的書……”
舒雅捲起畫像,將錦盒抱在懷裡,收回恍惚的神思,蕩起一個桀驁而又堅冷的笑,“你們男人就怕女人比你們能幹,所以才高唱什麼女子無才就是德!我偏要把蘭兒造就成才能絕世,卻毫無婦德的女子!”
高君琰瞪著眼睛,片刻後,大笑。
他沒想到他關心蘭兒的一句話,會引起舒雅這麼激烈的表現,而且扯到如此深遠的話題。
“阿姐,看來你是決意把蘭兒造就成第二個你,卻不問問她自己願不願意?”高君琰眼裡流露出真切的關懷,“你不想想,她還是個孩子。你每日讓她聞雞起牀,早上讓碧霄宮主點撥武功,午後跟著你讀史,晚上學習兵法,直到深夜還在考較她功課。你不覺得這樣對一個孩子,太殘酷了一些?”
舒雅低頭用指尖輕輕摩挲錦盒,不語。
她心裡悲傷地想著,第二個我麼?我終究還是爲情所困,沒有做到當年父汗要求我的那樣。父汗說過,男人要想成大事,就不能對任何女人動真情,同理,女人要想成大事,也不能對任何男人動真情。聽說當年我的奶奶,大漠第一美女娜多,本來有望成爲可敦,就是因爲始終放不下另一個男人,才被曜日可汗殺掉。
曾經,我也以爲自己永遠不會對任何男人動真情……
舒雅沉思的時候,高君琰一直在深深地凝視她。
風燈照耀下,可以清晰地看見他黑眸中,兩種交錯的情感正在激盪。
他的面前出現了幻象般的疊影。九年前與眼前,流年交錯,相映相疊,似幻似真……
那雙紫眸近在眼前,卻又遠在記憶深處,像一個時空的漩渦,將他瞬間吞沒……
“讓你不把舞姬當人!”媚煙厲喝,簪子刺進張奕的喉嚨,又快又狠。
拔出簪子後,一躍而起,像一隻發了狂的母獸,帶著滿面鮮血,以閃著血光的銳利簪頭,指著所有賓客,繞場而走,瘋狂厲呼:
“沒有王爺,哪來南漢的天下!王爺雄才蓋世,功高日月,萬方歸仰!當年先帝曾有言,生兒當如劉炆,我兒劉敕若豕犬耳!這話你們可曾聽過?若王爺是先帝之子,而不是先帝之侄,此刻坐在龍座上的,哪有他劉敕的份!劉敕無才無德,坐了天下,卻還嫉賢妒能,猜忌宗室!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們這些人,何必爲一介豕犬賣命,不如審時度勢,擁立王爺,廢昏立明,與王爺共圖富貴!”
這樣一段話,幾乎可以作爲謀逆前的檄文,只有熟讀經史的人,才能臨場發揮出這樣一番演講。
十七歲的她,能夠在那樣的場合,表現出如此優越的煽動力與演說力,那種女政治家的天賦與風采,那時就已經埋下了啊。
那時,她雖然是低賤的舞姬,但是已經隱藏著日後成爲一代鐵腕天后的素質。
他的媚煙。
他的天后阿姐。
這一段時間的交往,讓他時時有恍惚之感。有時候,他覺得她們是兩個不同的人。他也不知道他愛的,究竟是媚煙,還是阿姐。
也許他都愛,兩份愛疊在一起,是雙倍的愛,是無以倫比的愛。
他終於明白,爲什麼這麼些年,身邊美女如雲,卻沒有一個讓他青眼一顧。
他也終於明白,爲什麼只是一個夜晚,會帶來這樣刻骨銘心的記憶。
因爲,他在等待一個世間獨有的女子。
只有這樣女人,才配給他做妻,做皇后。
“阿姐……”
她在他動情的呼喚中擡起頭的時候,他已經移席到她的身邊,近在咫尺的黑眸,映著無比的真誠與深厚,“阿姐,朕知道你是一個胸懷大志、不甘平庸的女子。過去你只是北朝的天后,將來,朕讓你成爲整個中原的天后。總有一天,朕與你共坐這天下,九州星野在我們腳下。朕聽說過去蕭羽是讓你在朝堂外聽政,由一個黃門太監來回傳遞。將來天下一統,朕與你共坐朝堂,並肩御殿。相信朕,這一天不會太遠了……”
這番話讓舒雅胸中巨震,紫眸迸射出異樣的光彩,凝視著高君琰。
高君琰在她對面跪坐,兩人膝蓋相觸。這姿勢是史書裡常用來形容君臣際會的標準姿勢,叫做‘移席促膝’。當年秦孝公向商鞅請教治國方略,曾經三度移席,每移一次就靠近商鞅一點。最後君臣兩人終於膝蓋對膝蓋,促膝而談。
舒雅低頭看看兩人的膝蓋,再擡頭看看高君琰眼中盪漾的深情,忽然有知己之感。但是,一個念頭很快閃過腦海,沉思片刻,她擡眸問:
“這一天不會太遠了?可是我聽說,北帝的大軍已經深入南朝腹地,吞沒大片土地。值此兵兇戰危、國難當頭之際,你我的婚期是不是要推遲啊?”
高君琰搖頭笑了,笑容裡滿含著堅定的癡情,“不,六月初七是我們共同的生日,朕一定要在那天迎娶阿姐,這個日子絕對不會變。”
紫眸裡掩不住驚異,“可是……北帝的三路大軍高唱凱歌,南朝風雨飄搖,楚帝在這個時候舉行大婚,會不會天怒人怨?”
“阿姐放心,朕不會在遍地烽煙裡迎娶你。朕要給你的,將是整個天下。你現在什麼也不要想,還有十日就是婚期,你只想著要訂做什麼樣的婚服,要打造什麼樣的首飾,要怎麼把自己打扮成最美的新娘。”
說到最後,他撐在膝蓋上的手,捉住了她的手,緊緊握在手心。墨玉般的眸子,流轉著深濃的情致,一瞬不瞬地迫視她。
她微微蹙眉,抽回了自己的手,紫眸裡掩不住疑惑與迷惘。
這位奸雄的演技,看來真是到了某個境界了,竟讓她有一瞬間的感動,竟讓她以爲他真的非常愛她。
她穩了穩心神,揚起冷酷桀驁的笑,“楚帝,我話說在前面。我雖然嫁給你,但我不會爲你去向父汗乞兵。你如此自信能夠對付北帝,是因爲你以爲我父汗會支持你麼?”
他笑而不答,與他滿面笑容形成對比的,是他深黑眸中突然掠過的陰狠。
她敏銳地捕捉了這一絲陰狠,心念電轉間,試探著問了一句,“何況,北帝還有吳越國的支持,雖然吳越王病重,但是吳越國世子是北帝結拜兄弟,定會爲他出兵。敢問楚帝究竟有何等禦敵之術,竟如此胸有成竹?”
她語氣懇切,表情柔媚,就好像是在真誠地關心他。
然而,他的笑容凝住,眼中慢慢蒙了霜色,“阿姐,你與北帝,到底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