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他茫然不解,怔怔地重複這兩個字,眼珠仍舊被絕望定住,神情呆滯。
她放下托住粉腮的手,寒澈的眸光緩緩落在他臉上,一字字慢慢說道:“你每次要我伴寢之前,迫我喝的那藥……”
渾身無力躺在象牙簟上的他,聞言劇烈一顫。
是報應嗎?
自他將她從牢獄中帶出來,帶到前線去作人質平定色目大軍,一路上對她肆意佔.有,每次都給她喝一種避.孕的藥湯。這藥,正是他從葉凌風處要來的。
當初給碧霄宮主治臉上瘢痕的藥方,正是蘭素星讓他去葉凌風處拿的。其後,他多次奔走於葉凌風與蘭素星之間,傳遞使衛宣帝神思昏倦的秘方。衛宣帝一代雄主,就算被晉王謀反氣病,也不會放任權力由蘭氏掌控。是以,蘭素星借他病倒,趁機下藥。
蘭韶雲當然知道蘭素星與葉凌風關係不一般,但是蘭素星從未明確提起,他也不問,當然更加不會透露給自己枕畔的女人。
一次,蘭韶雲去葉凌風那裡取藥,很偶然地,問起他有沒有比較好的避.孕藥方,既不傷女人身體,又確實能奏效。
葉凌風與蘭韶雲已經很熟,當即給了他,也未多問。
卻沒想到他和蘭素星也用的是同一種藥。
蘭素星雖然年過四十,但是爲防萬一,每次葉凌風進宮與她幽會那天早上,她都會煎服此藥。衛宣帝病倒多日,不能御女,如果她作爲太后懷孕的話,事情就鬧大了。
舒雅起初並不知道蘭素星有情夫,只是從蕭羽那裡得知,蘭素星背後有個厲害的神醫。那日,給蘭太后請安,偶然間聞到這熟悉的藥味,她立刻就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蘭太后背後那個神醫,或許就是她的情夫。
這藥必須在房.事之前十二個時辰內服用,故而,舒雅篤定蘭素星今晚必跟情夫有約會。
忽然,躺倒在席上的蘭韶雲發出刺耳的笑聲,“好吧,算你厲害!舒雅,我對你太掉以輕心了!但是,葉凌風武功卓絕,逃出大內不在話下。何況宮中的宿衛將軍都是蘭氏的人。就算蕭羽那個窩囊廢捉姦在場,他連葉凌風衣角都碰不到!”
舒雅笑了,輕盈嫵媚:“韶雲。不要用這種口氣談論我的夫君。你別忘了,現在江湖上排行第一的殺手組織,已經在我夫君的掌控中。縱然只是爲蕭羽,碧霄宮主都會盡力相助,何況,這次行動還關乎她自己的容貌。”
蘭韶雲震驚,瘦削蒼白的臉上,霎時間佈滿難言的妒恨。
“蕭羽的行動盡在姑母的掌握中,他身邊所有的侍女內監,都是我姑母的耳目,他是如何跟碧霄宮主聯繫上的?”
“你們在他身邊插滿了眼線,他當然不可能用身邊的人。但是,他可以用我的人啊,韶雲。”
她的聲音嬌.媚動人,卻聽得他寒意叢生。他費力地側過身子,森冷的眼眸盯住她,許久,一瞬不瞬。
她從容自若地回視他,臉上帶著魅惑衆生的明豔笑容。
“是赫圖嗎?赫圖借進宮探望你之機,把你要帶的消息帶出宮去?”他問,冷雋的臉被痛楚和悔恨所扭曲。
這一個月,赫圖故意與他套近乎,沒少拉他一同喝酒,一同逛妓院。言談間話題不離沁水。他還以爲赫圖接近他是爲了他能幫忙將沁水嫁給赫圖。
“我哥的功勞遠不止於此哦。”舒雅銜著一抹淡雅悠閒的笑意,慢慢地說下去,“此刻,他正帶著兵馬包圍蘭氏府邸呢。一萬人馬由他親自帶領,攻打你家。另外一萬人馬由他的副將穆提率領,攻打你二叔家。可惜你現在動彈不了,不然你走出這間寢殿,站在院中就可以看見宮城東南面,烈焰沖天,濃煙滾滾。不過,如果你仔細聽聽,或許能聽見喊殺聲。”
她說得緩慢,靜靜觀察著他的臉色。劇烈的震驚和痛苦,讓他英俊的臉發生了可怕的抽.搐。藥力作用下,那聲發不出來的悲號,衝涌激.蕩在他胸口,掀起痙攣般的劇烈起伏。
“今晚宮中當值的右衛將軍,你的幼弟蘭思雲,已經被碧霄宮派出的殺手製住。所以,蘭素星休想調用宮中宿衛軍。負責京城巡邏的護軍將軍,你的堂兄蘭展軒,也被碧霄宮的殺手製住,所以蘭氏想要叛變佔領京城,也不可能。
我已經切斷蘭氏所有可能的頑抗之途。自今夜起,蘭氏將同所有曾經權傾一時的外戚,譬如西漢中期的霍氏、西漢末期的王氏、東漢中期的梁氏、東漢晚期的竇氏等等一樣——隆隆者滅,炎炎者絕!”
隆隆者滅,炎炎者絕!
這八個字像天雷劈打在他身上,他死死地盯著她,眸色血紅。充滿悔恨和悲痛的怒氣在他身體裡奔突,使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蒼白的嘴.脣和頰邊的肌肉不住顫抖。
她的心,驀地撕扯了一下。爲何,她對他還是有那麼一絲不忍?
斂去那一絲微弱的不忍,她眼裡冷光灼灼:“皇上太仁懦,一旦他母后求情,他可能會考慮饒過蘭氏的性命,頂多流放。但是,我會督促他斬盡殺絕。而且,我會在朝中扶植以前曾被蘭氏打壓的臣子,尤其是晉王黨,讓他們聯名上書要求,族滅蘭氏。頂不過朝野呼聲,皇上不狠心也得狠下心來。”
被驚駭與悲怒撕扯著的他,忽然扯出一個冷戾的笑:“蕭羽不敢動我!我手裡有他兩個最好的朋友的性命。這是我給自己留的後路。一旦我死,那兩人馬上人頭落地。還有,我手裡有治好碧霄宮主容貌的藥方,是葉凌風給我的。”
冷笑著說出這樣的話語後,卻看見她笑得花枝亂顫。他狠狠地盯著她,許久,她才收盡笑聲,脣角一挑,勾起一個嫵媚的弧度:“韶雲。你說的這些,我完全可以不告訴皇上,現在就將你就地正法。皇上不知道這些情況,當然就不會怪罪到我頭上。至於他的好友的性命,還有碧霄宮主的容貌什麼的,關我甚事?”
蘭韶雲愕然。一瞬間,他臉上籠罩了深淵般的絕望。直直地看著眼前這個美豔絕倫的女子,這個與自己無數次共度雲.雨的女子。突然之間意識到,蘭素星跟她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
蘭素星曾對他說,欲成大事者,不會對任何人動真情。然而她自己卻貪戀著那個男人的懷抱,屢次冒險召他入宮,沉.溺.於.情.欲之中。
整個蘭氏的存亡,竟然就毀在蘭素星的私.情上。
而眼前這個名喚舒雅的女人,顯然不會沉.溺.於.情.欲之中。男人,只是她利用的工具。
他一直以爲他和她之間只是互相利用,現在才明白,被利用的人,是他,是他啊。
驀然間,他想起在暗無天日的廷尉刑訊室,他親眼看著她身受酷刑。那大多數人無法忍受的折磨施加在她身上時,她眼眸一眨不眨緊緊盯著他,以非人的毅力扛住了。
當時,他不動聲色地觀看她受刑的全過程,但是內心深處卻起了波濤洶涌的震撼。
這個可怕的女人,她真的沒有弱點嗎?她真的不會對任何男人動真情嗎?
深刻入骨的絕望浸透了他。一瞬間,他想起自己多年爲權力所付出的努力,爲了權力,他甚至……
童年記憶裡的那雙眼睛,再次浮現在眼前。那雙又大又長的媚眼,那琥珀色的眸子,失去了曾有的光豔色澤,像死魚的眼睛那般暗淡無神地盯著他……
“韶雲。”
就在他恍恍惚惚的時候,聽見遙遠的地方傳來遙遠的聲音。他近乎呆滯地睜眼,循聲望去。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忽然變成了紫色,充盈著複雜情思的紫色,像一朵暗夜裡盛開的紫蓮:“韶雲。我給你一個選擇。要麼獲罪而死,與你的其他親族一樣。要麼……”
脣際綻開一朵冰冷絕豔的笑,她一字字道:“成爲我的人。”
許久,許久,他的意識緩緩轉動著,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成爲她的人?
“蘭氏全族,必須得死,但是我讓你活。暫時,可能會降你的職,我會給你一個看似很低的職權,但你要用這個職權,爲我辦一件事。辦好了,我升你的職,然後,慢慢地一步一步讓你重新爬到高位。至於皇上那裡,我自有辦法塞責。”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眼眸更深地看住他,以嘆息般的語氣說:“其實,你對自己的家族並沒有多深的感情吧?你難道忘了小的時候,他們是怎麼對你的?他們可曾將你看作家族一員?若不是後來你比蘭氏其他同齡子弟更能幹,得到蘭太后的賞識,你覺得蘭氏的榮華富貴可有你的份?韶雲,蘭氏興,你是蘭太后的鷹犬。蘭氏亡,你做我的鷹犬。不過是換個陣營而已。於你何損?”
他的眼瞳驟然睜大,極度複雜的情緒如一片陰雲掠過。
她知道?他童年的陰影,她都知道?
那麼,那件事,她知道多少?
註釋:隆隆者絕,炎炎者滅。語出西漢揚雄《解嘲》。意爲,再興隆,再旺盛,也有絕滅的一天。常用以指權勢滔天的外戚或者權臣的覆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