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風中猶有料峭的寒意,宛如無數細密的針尖,蓬蓬地迎面撲在臉上,皮膚一陣連著一陣的刺痛。竭盡全力賣命揮鞭策馬的蕭羽,自幼長在深宮重闕,只帶過一次兵,慘敗而歸。後來父皇再也不讓他領軍打仗。在前線爲北衛浴血奮戰的,一直都是他的三弟,晉王蕭辰。
騎術並不優越的蕭羽,幾乎是咬著牙關,拼命地策馬才勉強跟上巫重陽,而且巫重陽還要不時勒馬等他。可是蕭羽一直不喊一聲累,也不要求停下休息,只是咬緊牙跟著。白嫩的皮膚經不起疾速奔馳的風吹,已經皴裂,風撲上來,更加刀割般的痛。
眼前的景色越來越荒涼,一片片黃沙衰草在眼前倒退,一座座冰釋雪融的山嶺流淌著白練般的雪水。強忍著身體的疲倦,奔馬的顛簸,烈風的抽打,他的腦海裡一遍一遍回映著那兩片嬌媚的脣,在昏暗的牢籠裡無聲地吐出那三個字……
“是我愛你吧!”那晚,他喝醉了。當他做出那三個口型,澗泉居士脫口而出。
“可是,我怎麼感覺,好像是,我愛他……”憐蕊猶豫著說道。
“我愛你。”澗泉居士堅持。
“我愛你和我愛他,區別不大啊,用脣語說出來,感覺都是一樣嘛。”憐蕊說,“公子,你還是要結合當時語境判斷。”
當時語境?在那陰暗的牢籠中,美豔絕倫的女子拜託自己去救三弟。她丟過那個血紙團後,無聲地說了這三個字。
怎麼會是“我愛你”呢,分明是“我愛他。”其實蕭羽心中早就猜到了,只是還想要再確認一下,所以醉到深處,還要再次做出那三個口型,彷彿這樣就能改變那三個字,將“我愛他”,改成“我愛你”。
她憑什麼愛我啊?我手無縛雞之力,只會寫無用的詩文,只會畫無用的花鳥山水。唯一的一次爲國家出征抵抗侵略,卻落得丟盔棄甲鎩羽而歸。她愛的當然是用兵如神、英武雄略的他。雖然她出於某種目的,陷害於他,逼他起兵造反,但她是愛他的。
她愛他啊,我怎麼才發現!第一次去探監,她就用一種近乎瘋狂的神情說過“恰恰相反,我對晉王情深似海,所以願爲他赴湯蹈火!晉王雄才大略,豈是你這樣酸腐書生所能及?就是你父皇的才略,也比不上晉王!這江山本來就應該是晉王的,能助他這樣出色的男人奪得江山,我何惜性命!”
那時,我還以爲她在撒謊,在編織栽贓三弟的理由。
如此看來,她對三弟的愛,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
這樣想著,蕭羽忽然被一種複雜的情懷激.蕩。爲她去救她心愛的男人,讓他如此甜蜜而又哀傷。他知道,就算那人不是三弟,他也會爲了她去救的。
隨著奔馳的馬匹,撲面的疾風,迅速後退的荒野,一起掠過視線的是那一幕幕與她相關的場景。
他想起那晚在芳德宮東院,月華籠霜,廊燈流輝,她紫色的眼睛裡含著理解和懂得:“太子博經通史,既知周公誅管蔡,漢文除劉長,寤生滅叔段等等典故,豈會不知竇憲一事。只不過太子潛心詞曲,光風霽月,不願在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上用心罷了。”
那一刻,他心裡有難言的震撼與感動。這麼多年了,他覺得自己好沒用,籠罩在父皇和晉王的光輝裡,廕庇在母妃和蘭氏的威勢下。他幾乎沒有自己做決定的機會,他不能夠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他總是令父皇和母妃不滿意,甚至連最親愛的妹妹沁水,都傾慕晉王,對自己卻多少有些瞧不起。
就是那晚,在沁水的芳德宮,她那樣平靜而淡漠地教他怎麼陷害蘭氏,以救晉王妃何氏一族。她的容顏,那樣美豔而年輕,絕對是不到二十歲的女子。然而她的眼神,滄桑、狠冷、陰戾,是經歷了不少男人,承受了無數悽苦和磨難的女子,纔有的眼神。
救晉王妃何氏一族,是他和沁水的交換條件,因爲沁水答應在父皇面前,爲兵敗的安邑侯說好話。那晚,幫他出主意救晉王妃何氏一族,又成了紫瞳和他的交換條件,他答應了要幫紫瞳做一件事。紫瞳當時沒想好讓他做什麼,只是讓他記下欠她的這個人情,日後要找他兌現。
如今,他終於可以兌現。如今,他終於可以爲她做一件事。然而,更重要的是,如今他終於感到自己有用了。這麼多年,雖然寫了很多優美的詩句,雖然畫了許多傑出的畫作,雖然譜了許多動聽的歌曲,但是,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用。
如果他能夠救下三弟,他覺得自己纔算是一個真正的男人,纔算是真正地有用了一回。
是她給了他這個機會。從來沒有人,像她這樣相信他,竟將心愛之人的性命,託付給他。
迎面的寒風抽打臉頰,身體疲憊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夾著馬腹的雙腿已經僵硬麻木,機械地重複著揮鞭策馬的動作,手臂痠軟到如同灌了鉛,許多次幾乎要擡不起來,卻憑著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毅力,奇蹟般地再次揚起馬鞭。
腦中的意識在這劇烈的千里顛簸中,一縷縷散逸,什麼也無法想。只有那雙紫色的眼睛,始終在腦海裡閃耀,宛若指引他前進的啓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