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都城,郢京.
宮城,嘉福殿。
銀燭輝煌,管絃高奏,賓客滿堂。
僅次於主位的賓客最尊位置,坐著一個約十歲光景的男童,錦衣高冠,簪纓玉佩。從衣飾上看,身份尊貴不凡。
但是這孩子神態(tài)間,猥猥怯怯,拘謹窘迫。如果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他握著鑲金玉箸的手,在微微顫抖。幼小的臉上,有一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表情,不時地拿眼睛去瞥主座上的人。
主座上,穿紫色九龍袍、腰繫白玉三龍環(huán)形佩的年輕男子,眉如長劍,目似朗星,容貌異常俊美。每次那孩子拿眼睛瞄他的時候,他就會向他含笑示意。那溫和俊雅的淺笑浮動在他臉上,彷彿清澈水中的月影,極是迷人。
然而,見了他的笑容,那孩子眼中的驚懼之色反而更深。
在那孩子的旁邊還坐著一位穿大紅遍地金羅紗袍、滿頭珠翠華光的高貴婦人。她的表情最是奇異,一會兒看主座的男子,一會兒看次座的孩子。額角的鬢髮微微被冷汗濡溼。
這三個人的關(guān)係十分尷尬。那個小孩,是南漢末代帝王。那個貴婦,是他的嫡母,高太后。而那個俊美絕倫、面帶微笑的男子,就是以權(quán)臣之位而代南漢自立的,南楚開國帝王,高君琰。
從親戚關(guān)係來說,高君琰是高太后的堂弟,那小孩雖然不是高太后親生的,但是以嫡母爲尊,該叫高君琰一聲舅父。
自從高氏取代劉氏,被廢掉的小皇帝劉豫,就一直被軟禁。今日,南楚皇帝高君琰突然設(shè)宴相召,幾名服侍劉豫的內(nèi)監(jiān)立刻猜到,高君琰終於要動手了。
劉豫雖小,但從身邊內(nèi)監(jiān)的言談表情間,也猜到今日之宴,很可能是送他上路。
高太后的地位最是尷尬,本來是垂簾聽政的攝政太后,但因爲她沒什麼才能,國政權(quán)柄只能委之父兄。以至於高氏取代劉氏,她反而成了亡國太后,如今雖錦衣玉食供養(yǎng)不缺,卻是毫無地位。
高君琰倒是很親切地一口一個姐姐地叫她,也不時去問候她的起居。
但是不知爲何,高君琰越如此,越讓高太后不安。
“豫兒,舅父聽說你近來胃口欠佳,特意請來洞庭湖著名炙魚師宗賾,宗先生,親自爲你烹調(diào)了一味醍醐魚。”高君琰放下大金爵,對左下首的劉豫說,面帶關(guān)懷親切的笑意,“此魚味美絕天下,且做起來費時耗力。豫兒,一會兒將由宗先生親自爲你上這道菜。”
劉豫膽戰(zhàn)心驚地低著頭:“豫……豫兒……多謝……多謝舅父。”
“你我甥舅之親,何言謝字?”高君琰擺手朗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襯著淺麥色的皮膚,越發(fā)俊美得不可逼視。
高太后看著那笑容,不知爲何,覺得毛骨悚然。雖然劉豫非她親生,但她從他襁褓中就將他從生母處抱來領(lǐng)養(yǎng),母子倆感情還是很深的。
所以劉豫在囚禁處的一應(yīng)侍從,全都是高太后親自派去的心腹。劉豫的飲食也由高太后每時每刻親自監(jiān)管。
此番赴宴,高太后再三叮囑劉豫,宴席上藉口胃痛,不要吃任何東西,不要喝任何酒水。
高君琰席間一直談笑自如,有時目光似不經(jīng)意掃過劉豫,也是很溫和的,含滿笑意。並不曾勉強劉豫吃喝。
劉豫假裝胃痛,蹙眉看著滿案佳餚,簡直度日如年,坐如針氈。一心巴望宴席快點結(jié)束,自己能夠平安回到囚禁處。儘管明白自己的死,只是遲早的事,但能夠多活一天都是高興的。
可是,就在他以爲宴席接近尾聲時,舅父突然說專門給他準備了一道菜。
劉豫驚惶失措地看向高太后,高太后趁高君琰沒看這邊,向劉豫堅決地搖頭,意思讓他不要吃那所謂的醍醐魚。
就在這時,御廚來報,宗先生的醍醐魚做好了。
高君琰大喜,一揮廣袖:“煩宗先生親自端上來,也讓在座各位一睹聞名天下之炙魚師的風(fēng)采!”
命令傳下去後,不久,一位廣袖長袍、文士模樣的男子進來,手端魚形天青瓷盤,盤中彷彿盛著一枚琥珀。只是,通常琥珀,樹脂裡包裹的是昆蟲。而這枚巨大的琥珀,裡面靜靜躺著一條炙烤得焦香可口的魚。
醍醐,原意就是以奶酪澆淋的意思。後來佛教裡用“醍醐灌頂”指徹悟。
所以,醍醐魚,其實就是烤好的魚,淋上一層奶油。是從西域傳入中原的一道菜。西域沙多水少,不如南朝湖多。所以,此道菜雖源自西域,但興盛於南朝。
宗賾端著琥珀般晶瑩透明的魚炙,恭恭敬敬地一步步上殿來。
按照禮儀,他應(yīng)該先呈給高君琰。高君琰卻隨和一笑:“宗先生,請將魚炙分成兩半,朕與外甥共食。”
皇上與臣下共食同一條魚,是何等恩寵。劉豫正要起身謝恩,高太后先於他起身,朝高君琰斂衽爲禮:“陛下,豫兒的胃病確實嚴重,他一向吃慣了小順子做的菜。這醍醐魚,據(jù)說是澆上奶油炙成,恐怕更不易消化。”
宗賾聞言,向高太后躬身揖禮:“魯國夫人此言差矣。在下所用奶油以羊奶製成,性甘溫,補虛乏,潤脾胃。不僅不會傷及蔡國公脾胃,反而有滋補作用。魯國夫人若是真關(guān)心蔡國公身體,不如讓他嘗一嘗在下的魚炙,保管胃疼立好。”
高太后是南漢太后,南楚建立後,高君琰封她爲魯國夫人。封廢帝劉豫爲蔡國公。
高君琰廣袖掀拂,笑容爽朗:“姐姐,宗先生一代炙魚宗師,千金難求。此番特意進宮來爲朕做魚,朕念在機不可失,特請豫兒來品嚐。望姐姐勿辜負朕盛情。”
話說到這一步,高太后若再拒絕,就有違逆聖意之嫌了,是可以治罪的。但她爲了十歲的劉豫,冒著危險,依舊堅持,向高君琰叩頭行大禮:“萬望皇帝下體蔡國公久病之身!皇上聖恩,就由賤妾代領(lǐng)吧!賤妾五十有年,尚未食過聞名遐邇的醍醐魚,賤妾斗膽,請求皇上賞給賤妾食用吧!”
高君琰忽然爆發(fā)一陣大笑,笑得高太后與劉豫皆是冷汗涔涔。
笑罷,他撫著下巴,帶著嘲諷,盯著高太后:“姐姐,莫非你是怕朕下毒了?這樣吧,已經(jīng)切成兩半的魚炙,你挑一半給豫兒,然後剩下的一半,朕來吃。這樣,你還會擔(dān)心朕下毒麼?”
高太后聞言怔住。眼睛徐徐飄向青瓷盤裡分成兩半的魚。如果說其中一半下了毒,那麼,高君琰就不會讓她先挑。
看來,是自己誤解高君琰了。
高太后長出一口氣,但也不敢掉以輕心。於是用自己剛食用過的瓷盤和玉箸,上前親自夾了那半條魚,放在劉豫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