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珊德拉一走進七層, 便覺得有些不對勁。上一次經(jīng)過七層的時候特列西亞並沒有遇到什麼阻礙,因爲這裡已經(jīng)接近塔頂,整個七層有點類似閣樓的感覺:地面和天花板的距離很近, 整個空間比較狹小。想必魔導師們也覺得, 如果連六層都抵擋不住, 那麼七層再設置什麼防禦措施也是沒用的了。
然而卡珊德拉此時所在的七層, 卻像是多年前六層還處在完整的壓制空間中時的樣子, 湛藍的天空無限遼闊,幾棵藍茶樹稀稀拉拉地生長在枯黃的草地上,不遠處有些白色的建築物, 不過離得太遠看不真切——這裡不可能是七層本來的模樣,單是從塔的面積上來判斷, 也不可能會出現(xiàn)這樣遼闊的草原。
除非, 這裡也是一個獨立的空間。
卡珊德拉回想起之前安德魯爾提到的那個跑上七層, 卻再也沒有回去的人,又想到了六層那個縮水了的壓制空間, 幾個猜測在腦海裡一閃而過,她將祭祀之審判拿在手裡,輕輕一揮,魔法盾便罩上了身體。
可以使用魔法?這麼說……這裡真的是一個獨立空間?
卡珊德拉最初以爲這是另外一個不知名的永恆者創(chuàng)造的空間——但奧蕾麗婭曾經(jīng)留下的那道被縮小的空間又是怎麼回事?
短暫的思考後,她漸漸產(chǎn)生了一種, 這裡就是之前母親留下的空間, 只是被人爲地從之前的空間裡吸了一部分到了七層, 並最終在六、七層形成了兩個獨立空間。
也就是說, 製造這個空間的人, 並不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創(chuàng)造的空間,而是藉助了王后設置的空間的力量, 再造了一個新的空間,甚至這空間還在源源不斷地剝奪著六層空間的力量——如果是這樣,新空間的規(guī)則應該與六層的壓制空間一樣,只是它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卡珊德拉就不知道了。
想要離開一個永恆者創(chuàng)造的空間,要麼是永恆者本人將他釋放出去,要麼就需要他做到符合離開空間的幾條要求。如今王后已經(jīng)不在,壓制空間最早的規(guī)則僅是不允許魔獸離開,所以卡珊德拉只要找到空間出口,便可以離開這裡了。
然而才走了沒幾步,遠處的風景忽然晃了晃,卡珊德拉警覺地停住腳步,沒過幾秒,地面也跟著晃動了起來。
天空突然變得昏暗,風聲大作,遠處的景色也跟著起了變化——白色的建築緩慢地坍塌下去,然後一座簡陋的城堡被建立了起來。地面上枯黃的草被一陣大火燒了個一乾二淨,嫩綠色的新草快速地從地下涌現(xiàn)出來,將整片平原覆蓋成翠綠之色。
這空間的時間在飛速流動,卡珊德拉一時想不出該如何應對——而且她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一件更重要的事: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變得無法控制身體行動了,也發(fā)不出聲音,只能站在那看周圍的環(huán)境變化。
直到這變化持續(xù)了十幾分鍾,她才終於看出了自己身處哪裡——當那座本已變得華麗的城堡也被戰(zhàn)火侵襲,直到化爲灰燼之後,這片草原持續(xù)了沒多久的寧靜,城堡的原址上,被建立起了一座高塔。
嶄新的灰藍色塔身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那麼高貴,讓人根本無法把它和如今那座被血腥與頹廢的殘骸掩蓋住的耶薩塔聯(lián)繫起來。
卡珊德拉一邊看著眼前自己從未見過的額萊亞斯,一邊在心裡推測著:無法控制自己行動,夢裡纔有時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看起來,這裡就像是某種記憶幻境。
記憶幻境可以藉助空間展現(xiàn),作用是讓人進入某種幻覺,看到自己或他人的記憶。它所藉助的空間越強大,記憶空間所能表達的回憶的場面也就越大。進入幻覺的人除非受到攻擊,或者身處的記憶告一段落纔會回到現(xiàn)實。
當然這是指當事人什麼都不做的情況。
人的記憶總會有不清晰的時候,而且這些不清晰的片段是經(jīng)常性出現(xiàn)的,記憶幻境裡的記憶也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每當這時,幻境的力量便會出現(xiàn)短暫的弱化趨勢,身處幻境的人在那一瞬間可以重新得到對自己的控制權。
這就是從記憶幻境裡脫離的最好時機。
這還是卡珊德拉第一次被拖進記憶幻境,不過她並不驚慌。記憶幻境唯一可怕的地方在於會把人永遠地困在回憶裡,她既然已經(jīng)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接下來只要保持冷靜,抓住它的弱點自救就可以了。
雖然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卻可以自由地看四周的環(huán)境,從額萊亞斯此時的蔥鬱來看,這裡顯然不是卡珊德拉自己的記憶。
沒過多久,卡珊德拉感到自己開始慢慢地向著塔走去。沿路有幾個在花叢裡玩耍的孩子,她一開始以爲他們看不到只是旁觀者的自己,結果那些孩子竟然衝著她打起了招呼:
“里歐拉大人~”
“里歐拉大人,今天又要忙著研究那些花嗎?”
卡珊德拉愣住了,她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時竟穿著一身栗色的長袍,垂到胸前的金色長髮打著卷——這絕對不是她本來的身體,想必此時這個人的容貌也應該屬於名爲里歐拉的那個人吧?無法控制自己行動,卻可以依附在記憶的主人身上跟隨其行動嗎?
里歐拉……有點熟悉的名字……
“里歐拉……”
這次不再是孩子的聲音,而是從遠處穿來的男聲,卡珊德拉順著聲音的來源看去,那人正站在遠處的藍茶樹下,臉被擋在了陰影裡看不清楚,她應該是沒見過這個人的,但她卻覺得自己知道他是誰,胸腔裡產(chǎn)生了一種格外深刻的,不屬於卡珊德拉的情感,接著這個身體在她沒有準備的情況下,開口打了聲招呼:
“洛格安。”
里歐拉和洛格安……
卡珊德拉好象抓住了什麼:這兩個人,如果是耶薩塔裡叛國的魔導師,她應該有些印象纔對……那些研讀了很久的歷史,洛格安,洛格安?
洛格安!
她猛然想起了曾經(jīng)看過的一本關於耶薩塔的書,名字叫《艱難的選擇》,那本書裡完整地列著後來選擇跟隨國王爲帝國而戰(zhàn)的少數(shù)耶薩魔導師的名字,其中就有一位魔導師名叫洛格安……
那麼里歐拉呢?
一個個名字被從她的腦海裡走過,卻沒有對里歐拉的丁點印象……
這麼說……
卡珊德拉看了眼在陽光下閃耀著美麗的銀灰色光輝的塔尖,這麼說名叫里歐拉的魔導師,最終還是選擇了和叛亂的耶薩站在一起?
這兩個人……
金色的捲髮歡快地跳動了幾下,里歐拉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了洛格安的身邊,身著青色長袍的法師彎了下腰,好稍微平衡一下因撞入懷中的少女而有些失去重心的身體。
畫面便在這時忽然又改變了。
額萊亞斯的陽光依然明媚,耀眼的翡翠色的草原卻被一片火光照得妖嬈,藍茶樹已然化成了灰黑色的碳狀,站在樹下的兩人也早已不見了身影。
卡珊德拉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站在耶薩塔頂,俯瞰著被黑煙遮蓋了天空的大地,之前隨意垂下的柔軟的金色捲髮被綁成馬尾,手中蘊滿了魔法元素的奧德安金鑽法杖閃耀著最絢麗的光芒。
靈魂附著在里歐拉身上的卡珊德拉幾乎可以感受到釋放法術的這個人從軀體到內(nèi)心的戰(zhàn)慄,那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感情:背叛、仇恨和不惜毀滅一切的決心,雖然看不到自己的臉,可卡珊德拉分明感覺到那上面正帶著一種“什麼也不在乎了,讓所有的一切都與我一起陪葬吧”的扭曲笑容,如果不是口中正吟唱著咒語,也許自己,準確的說應該是里歐拉,此時也許已經(jīng)瘋狂地大笑了起來。
這一刻,隨著手中法杖上一閃一滅的光華,天空中本是湛藍的天空卻變得好像黃昏般慵懶灰黃,本是高懸在天空中的太陽被戰(zhàn)場上的黑色濃煙與不知何時漫上蒼穹的暗紅色烏雲(yún)完全遮擋起來,從烏雲(yún)中流溢出一抹金紅色的光華,逐漸凝聚成一個巨大的光球,緩緩地向著天與地的交界處降落下去。
彷彿夕陽西下一般。
這場景讓卡珊德拉恍然間回想起小時候聽母親提過的,她曾親眼見過的某個禁咒,王后口中描繪的那個彷彿創(chuàng)造了真正的黃昏一般的法術,在耶薩一役之後,隨著衆(zhòng)多魔導師的消逝而一同失落在了帝國的歷史中。
失傳的禁咒——衆(zhòng)神遺落的黃昏。
原來里歐拉,就是歷史裡那個在耶薩一役中使用了失傳禁咒的里歐拉,里歐拉?克薩約爾,因爲後來的人提到她都會稱她爲克薩約爾,所以卡珊德拉一時竟沒有想到里歐拉是誰。
古老的禁咒聲毫無遮攔地響徹在卡珊德拉的耳邊。
那樣華麗而優(yōu)美的長句,抑揚頓挫地迴盪在耶薩塔頂,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動著遠處輝煌的光芒一步步壓向地面,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它的落下會讓多少人失去性命,卡珊德拉甚至希望這美景永久地持續(xù)下去。
然而她忽然在塔底的人羣裡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爲了輕便而將一襲白色祭祀長羣系在腰間的長髮少女正奮力向著塔的方向跑來,站在塔頂看不清她的容貌,卡珊德拉卻清楚地意識到了她是誰。
重新見到斯塔法時那種強烈的情感再一次出現(xiàn),一下下地撞擊著卡珊德拉的心臟,一股衝動從心底一直衝上喉嚨,舌尖……可是無論如何,那一聲“媽媽”卻怎麼也喊不出口。
附在里歐拉身體上的她,不僅無法表達自己的感情,甚至無法擺脫里歐拉在看到奧雷麗婭後將她視若螻蟻的情緒。永恆的女祭祀只顧著跑上前想要阻止里歐拉的法術,卻沒注意到身邊猛然刺出一把直槍,雖然清楚地知道她後來安然無恙,卡珊德拉的心還是一下子提了起來。
然後另一個身影在這時突然闖入了卡珊德拉的視野,依然年輕的坦莫亞?法蘭一劍將直槍擋向了一旁,看向奧蕾麗婭的眼神裡那種焦灼不僅紅了祭祀少女的臉頰,也讓卡珊德拉心狠狠地一緊——
這時的他是多麼有活力啊:他的臂膀依然有力,他的目光依然銳利……可從她突然離開的那天開始,他的眼神裡便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神采……
里歐拉並沒有把塔底的那些剝奪與捍衛(wèi)生命的戰(zhàn)鬥放在心上,她的目光遠遠地望著天邊那顆“夕陽”,口中的咒語已經(jīng)接近末尾,聲音也變得有些慵懶,彷彿她的心已經(jīng)不在這裡,而是飄去了遙遠的某個方向。
遠處的“夕陽”卻在這時停止了下降。
本來已經(jīng)就要落到地面上的光球,在咒語聲收尾的瞬間,詭異地停了下來,然後猛然間旋轉了起來。
不知從哪裡傳來了另一個咒語聲,用和剛纔的禁咒同樣華麗的詞彙堆砌起來的長句,優(yōu)雅如唱詩般的節(jié)奏,響徹在整個額萊亞斯的上空。
本已渾濁的天空忽然間整個暗了下來,黑色的霧氣漫溢上來,遮擋了所有人的視線,甚至把剛纔如此閃耀的光球也包裹了起來,直到不漏出一絲光線。
然後,天際邊漸漸泛起了一絲青白之色,一縷清澈的陽光毫無徵兆地投射了出來,仿若朝陽一般。
卡珊德拉就算沒有認出那聲音,此時也可以從里歐拉洶涌的感情裡意識到他是誰。洛格安,是的,她該記得他另外一個名字:帝國的黎明。
在耶薩塔前釋放了另一個失傳的禁咒:衆(zhòng)神期望的黎明,並以此化解了里歐拉的禁咒力量,被稱爲帝國的黎明的大魔導師洛格安?卡爾索斯。在耶薩一役後卻失蹤了,沒有人再見過他。
卡珊德拉曾多次在書本里見過他的稱號,卻沒有一丁點關於他和里歐拉關係的記憶。
消弭在歷史裡的回憶,果真數(shù)不勝數(shù)。
兩個禁咒同時釋放本應是接近滅世的力量,可這兩個相對屬性的法術撞擊到一起,卻如同什麼事也沒發(fā)生一般,就這樣互相化解掉了。
里歐拉的心裡忽然頹然起來,她的目光牢牢盯著剛纔戰(zhàn)場中洛格安聲音的方向,卻無法在人羣裡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塔下一片混亂,帝國軍隊已經(jīng)衝入了塔裡,不知什麼時候就可以衝上塔頂了。
身邊有幾個法師在衝她喊著,讓她繼續(xù)攻擊,她卻好象沒有聽到一樣。身邊的人漸漸減少了,有人回到了塔裡抵抗帝國軍的攻擊,有人則悄悄在角落施展了傳送魔法逃走。里歐拉好像沒察覺到這些,只是繼續(xù)在人羣中尋找著洛格安的身影。
然後,身後突然傳來破空之聲!
她猛得轉身,法杖擋住了致命一擊,坦莫亞滿是鮮血的面容近在咫尺,冷冽的眼神裡帶了一絲殺戮的瘋狂——他一路順著塔殺上來,攻擊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本能。
里歐拉恍然間看到了另一個人的身影,也是帶著這樣的表情,殺死了還是國君的自己的父親,不由有一瞬間的失神。
卡珊德拉忽然間能控制自己行動了。
下一刻坦莫亞手中的長劍又是一個回挑刺向了她,雖然心裡清楚這攻擊只是回憶裡的內(nèi)容,並不會真的傷到自己,可卡珊德拉下意識的第一個反應,還是施展了防禦盾。
四周的色彩和聲音如潮水一般褪去,只剩下了長劍的破空之聲,和接下來長劍撞擊到防禦盾上,並將盾撕裂的聲音。
卡珊德拉心裡一驚,眼前的坦莫亞爲什麼沒有隨著其他的回憶一起消失?而且那雙眼睛……
隨著肩上一疼,凜冽的眼神裡忽然閃過一絲詫異,本已擊中卡珊德拉的長劍攻勢猛然收住,半晌,面具下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
“……抱歉。”
“……”
是了,那雙眼睛……帶著血紅之色的眼睛。
這不是坦莫亞,這是和年輕的坦莫亞有著幾乎一模一樣眼神的,萊塔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