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教父(6)
早年穆家孩子們開蒙,必請謝師宴,只有舊家族還秉承著這樣的傳統(tǒng),侍師貴乎禮,學(xué)年的第一天,必然由當(dāng)家主母領(lǐng)著全家族的孩子們趕了起早地沐浴焚香,開堂拜文殊菩薩,再拜塾裡請來的國文教師,一應(yīng)節(jié)禮,俱是民國遺風(fēng)。
如今穆家最小的孩子早已長大成人,“風(fēng)”字一輩壽數(shù)不長,穆楓堂族夭亡太多,孫輩們更是凋零,他目今膝下只有一個小女孩子“靜姝”,穆家雖盛況比此前更隆,但就子嗣而言,實(shí)在是每況愈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到舊日大家族開堂拜師的盛狀了。
只有這一天的傳統(tǒng)還被保留著,作爲(wèi)當(dāng)家人的穆楓不管多忙,到了這一天,都會陪穆老夫人好好地吃一頓便飯,看一出摺子戲,周全地伺候著。作長揖,感念當(dāng)年母親的教養(yǎng)之恩。
在這座隔絕時光的大宅子裡,裹挾著民國的舊光陰,誰又能夠想到,這裡是大西洋那一頭的聖弗朗西斯科呢?
穆老夫人今天心情不錯,所有的女眷都齊聚一堂,陪她吃飯聽?wèi)颉K剿鼐秃芟矏叟⒆樱@次趁了辦兒媳婦生日的機(jī)會,把堂族親眷家的女娃娃都攏了過來,天天在她眼前晃盪,她愈看心裡自然愈歡喜。
這日便飯,也不知是她忘了還是怎麼,親戚朋友家的女孩子都聚在飯桌上,脂粉香氣彌了滿室。
穆楓自然還是要來的。見了外客,他當(dāng)然不自然,只怕那些女孩子們更會嚇的不輕。他不愛笑,管著三藩這麼大塊地盤,平時一皺眉一瞪眼,手下人早已哆嗦不止,不喜溫柔的穆楓,怎麼習(xí)慣和這羣不太親近的堂族外戚家的女孩子一起吃飯?
這天,他反常地對著滿屋外眷發(fā)了一通大火。
又是爲(wèi)了室內(nèi)不見人的穆太太,當(dāng)年的小丫頭片子褚蓮。氣的老夫人直呼“這對兒冤家,討債來的!”
老太太當(dāng)時正請著女眷,闔室歡宜,穆楓沒防備,還和往年一樣,帶了幾個隨行的人便走進(jìn)來,剛跨過門檻便想抽腳,老夫人眼快,忙攔住:“不妨事的,孩子,來了還跟以前一樣,陪媽媽吃個飯,過午看出摺子戲……要在更早些年啊,這一天可是要開堂拜老先生的,那可是大事!”說到這裡,不免又有些傷感:“穆家如今子息薄弱,你下面,只有這麼一個可憐丁丁的妍妍,堂族幾支……又是這樣淒涼的光景……”
見老夫人心下又難過開來,他不忍甩手走,只好入座,順席陪在老夫人身邊。
那幾個與他形影不離的長衫黑衣人也順次坐下,這陣勢很招搖,內(nèi)眷年輕輕的女孩子很少見到這樣的架勢,今天見到穆楓,個個側(cè)目,心裡又怕又敬,不敢看他,又淡淡地迎著,好奇著。
“穆先生不長三頭六臂的,你們只管瞧!”老夫人興致頗高,打趣兒道:“要是把我兒子瞧出個洞來,那也不叫你們賠!”
女眷們這時才稍稍放鬆開來。
他入座時,眼角分明從期待轉(zhuǎn)爲(wèi)黯淡,好似在尋找什麼東西,乍然不見時,那種失落感蒙上心頭,他從來都是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的,唯有一件事,只此一件,心頭大恨。
她不在。
所有女眷都在的場次,她卻不在。
老夫人見過的世面大,瞧過的人心個頂個的晶透,從小養(yǎng)大的兒子心裡在想什麼,又怎會不清楚?明明心裡想的緊,卻偏偏不動聲色。兩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別扭。
“你們只管吃著,吃過了飯,陪我老太婆去瞧出摺子戲,”老夫人飯桌上拿捏很得當(dāng),迎向女眷們微笑,“穆先生要是手頭事兒不緊,陪著麼,我老太婆心裡也開心的。孩子們都在,我心頭歡喜……”
“嬸母,嫂子不是不在麼?”叔家的小女兒穆林到底年輕,說話不過大腦,大家族的事,她也沒個數(shù)兒,張口便點(diǎn)了那個頂頂要緊的人:“好想念蓮嫂子,小時候還帶我玩兒呢,那時還是褚家的大小姐,想不到過了幾年,倒成了穆家的媳婦了……我出去唸書這幾年,嫂子把妍妍小寶寶都生了,本來想著都是一家人,回來後更熱鬧更親密,誰想到九哥把嫂子當(dāng)寶貝似的藏著,穆家的當(dāng)家孫媳婦,竟然連面都見不著!嬸母,你說九哥是不是太小器啦?”她聲線好,年歲又小,這幾句看似抱怨的話,一經(jīng)她口,倒像是軟語的撒嬌,早就溫了人心。
“你聽聽,兒子,小丫頭抱怨她九哥呢……”老夫人慈愛地笑。她心裡真是極喜歡女孩子,喜歡兒孫輩的笑鬧,自家的家宴不必太守規(guī)矩,就該像穆林一樣,說說笑笑的,這飯吃著才舒心,纔是天倫之樂。
大家族根基深,幾輩蓄養(yǎng),人口又多,老一輩守著舊規(guī)矩,全族孩子男女分別排行,數(shù)上早夭進(jìn)祖祠的那幾個幺孫,穆楓行九,一個家族裡同輩比他小的孩子們,打小兒一塊長大,都叫他“九哥”,他沒結(jié)婚時,有時連褚蓮都會湊著那幾個女孩子的樂子,跟著她們一塊兒喊他九哥。
穆楓瞪那小丫頭,剛回來就敢給他攬事,穆林朝他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躲了過去。她生的皮,像個男孩子,小輩裡唯二不怕穆楓的,就數(shù)她和穆楓一母同胞的親妹妹穆榕。
“兒子,你別嚇唬小丫頭,本身就緊繃繃的臉,外事堂族都怕的,要是林丫頭被你弄哭了,我可不肯饒的!”老夫人微笑,用筷子敲了一記穆林的手背,嗔怪那丫頭不分場合開她九哥的玩笑。
“不敢,母親。林兒皮實(shí),換別人,我早不敢惹了!”像是玩笑話,穆楓言有所指,他這輩子唯一不敢惹的女人,躲在內(nèi)室不肯親近他。
一應(yīng)都是親厚的女眷,那麼開開內(nèi)闈的玩笑,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夫人逮著了機(jī)會,便明裡暗裡地指示:“林丫頭皮實(shí),咱們且擺過不說,其他孩子不明就裡的,還真以爲(wèi)三藩的穆先生,如外界傳言的那樣,會吃人呢!……且不知我們家楓兒,對待女孩子心腸最軟,你看你們家嫂嫂,哭鼻子抹兩滴眼淚,你們這九哥可就完全沒轍啦!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趕緊兒摘下,巴巴地給阿季送去……”
他一愣,埋頭吃飯,臉上的氣韻,卻是柔和了許多。
開場話鬆了很多,那些三姑六婆的,也就有話頭跟了上來。
原先穆楓娶了褚家的幼女,旁支眷屬都頗爲(wèi)不滿,穆家這樣勢大,誰不想攀上這門好親事?況且穆九也不是個吃白飯敗家子兒的,他開基拓業(yè)手段之狠完全不輸先輩,論才論能,怎麼說這都是個能讓外家臉上有光的好女婿,他們攀不上,卻平白給早已勢弱跟錯了主子的褚家撿了個便宜,心頭憋著一股氣,在穆家面前不敢表,背地裡可是沒少嚼舌根子。
後來穆楓和褚蓮婚後這許多年,好容易才得了個寶貝疙瘩穆靜姝,又趕上當(dāng)年張家內(nèi)情敗露,小兩口子爲(wèi)此一鬧彆扭就是兩年,如今感情尚沒有修復(fù),那些三姑六婆的,更有舌根子嚼了,明裡暗裡都擠兌沒有孃家倚靠的褚蓮,誰都想把自家閨女推上穆楓牀榻,要是得個一男半女的,穆家大半的江山都落入外家,臉上如何無光?
小算盤打的精準(zhǔn),算計(jì)到了喋血成性的穆家頭上。老夫人雖愛男孫,但也明事理,懂得箇中厲害,自然不肯受人擺佈,抱孫的性子再急,也只做小兩口的思想工作,斷沒有將外人引入穆家的道理。
但那三姑六婆各有盤算,背後都撐著各家的勢力,將自家女兒送入穆家做小的心思定了就再沒轉(zhuǎn)過,這次在席上,見老夫人話頭往褚蓮身上轉(zhuǎn)了,多事的人自然要暗嗆幾句。
穆楓對外狠,對內(nèi)卻不得不顧著大家族的禮教以及長輩的面子,褚蓮是他自己都不捨得碰的肉,坐席上的三姑六婆嗆話,他握著拳頭都沒處揮,老母親在座,不敢造次,憋屈的很。
穆林很懂事,知道九哥的困擾,甘願自己做炮灰,也要幫著九哥立威。
那女孩子起身夾了個菜,這動作,在長輩面前已算是冒犯,但是內(nèi)眷的家宴,老夫人有話在先,規(guī)矩可以排在天倫後面,她嘟著小嘴兒,顯是很不滿的樣子,尋了個空擋,就著三姑六婆的話頭接了下去:
“蓮嫂子做事就是不知分寸,我過來的時候,聽內(nèi)房小丫頭說,嫂嫂把妍妍給抱走了!兩年都沒見的寶寶,這會子倒是要了!臊不臊?”
話一落地,整桌竟是悄寂無聲。姑婆們的對話,對那褚家嫁過來的小丫頭再不滿,也是藏著掖著的,不想穆林膽子很大,赤/裸裸地公然說白了話。這回老夫人面上掛不住,穆楓是什麼反應(yīng),恐怕也料不準(zhǔn)。
幾個嚼舌根子的太太,這時才感到氣氛不對勁。
果然,穆楓突然擱下筷子,臉一沉:
“她是孩子生母,她怎麼不能帶著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