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楓已然與張風(fēng)載會晤,他們一直暗中有聯(lián)繫，這齣戲,真是越演越精彩,但我看不到了，梓棠登高一呼的風(fēng)采，我閉上眼睛都能想象。我沒這個福氣,褚蓮纔是真正有福之人。

我想離開一會兒,去陪陪梓源。他太辛苦。

張風(fēng)載也是個奇人。我在烏克蘭集訓(xùn)營時，聽過他的名聲。我們暗殺名單上位列第一的世家公子。

他到底,沒讓我的師兄弟們——高加索深山的豺狼出手,他死於世家傾軋的陰謀中,成爲溪口張氏382個冤魂中的一個。

談起這件事，我心裡便無比悲傷。後來我聽說,世家的幾位老先生，往上的當家“致”字輩，在溪口張氏傾滅之後，個個鬱鬱而終。穆楓的父親、許謙益的父親、易風(fēng)銓的父親，以及白家長公子的父親，壽命都不長，根據(jù)烏克蘭本部情報中心彙集的信息來看，他們中的某幾個，甚至可能是自己結(jié)束了自己的性命。對張氏老友有愧怍，餘生心中都不安，多活一天，只會多一天折磨。

這是他家族裡的故事，有些話，我不忍多說。

梓棠發(fā)著抖，有些疲憊地對我說：“你去看看四哥吧……”他揮了揮手，閉上了眼睛。

我站在那裡，看長廊那一頭的中式檐角，燕尾掠過，再低頭，不遠處湖庭外面撐滿睡蓮，碧油油的一片；這裡是梓棠和梓源自幼生長的地方，每一道春光，每一褶秋波，似乎都曾經(jīng)掠過孩童稚嫩的皮膚，擱淺了漫長的光陰……

我立著，輕聲嘆息。他的童年，裝在這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裡。與我，隔了千重山，萬闕河流，但我們終究還是在這裡相遇。

梓棠睜開了眼睛：“阿阮，在想什麼？”

“在想你四哥。”

“很好，”他笑了，“這讓我很高興。”

“還在想，還在想張風(fēng)載……”

“張風(fēng)載有什麼好想的？”梓棠皺了皺眉。

張風(fēng)載的屍首並沒有在那一天張氏的炭土中尋見。他失蹤了很多年。聽穆楓的意思，他好像還活著？多少年了，世家風(fēng)字一輩終於聚首，可以想見，穆楓和張風(fēng)載的聯(lián)手，將戳到多少人的痛腳。血債終有血還的一天。

我忽然想起當年比利牛斯雪山腳下殞命的小學(xué)弟，他或許就是在偶然中得悉了這個秘密，千方百計想要接近梓棠，告訴他，他們世家陷入了別人網(wǎng)羅的陰謀，穆氏應(yīng)馬上停止與溪口張家的對立姿態(tài)，四大世家聯(lián)手爲張氏復(fù)仇，讓對方的陰謀徹底崩潰。

但他來不及說了。大學(xué)時代的穆楓還沒感覺到不對勁時，麻省的小師弟已經(jīng)命喪比利牛斯，此後這個秘密，終究還是要由我來揭露。

日短。太陽終於沉沉落下，遠處雲(yún)層滲著蜜汁似的顏色，極遠的天幕那一頭，幾隻孤雁飛過，翅膀掠了一層金色。

穆楓轉(zhuǎn)身下樓。

我孤零零地立在寒風(fēng)中。在那一刻，心無比地輕鬆，我知道，我此行壓在心口最重的一件事，終於解決了。

剩下的走局，穆楓和溪口張氏的長公子，都會安排。

我可以退場了。

外面的鞭炮聲又響起，水脈溝渠間忽然攢起一道滾金邊似的亮色，明明滅滅。原來是水蓮燈，一盞一盞地排開，在清水間幽幽浮動。

盛宴正酣。壽星今晚一定極漂亮，數(shù)來，我也有好多年沒見過褚蓮了。

我轉(zhuǎn)身，去找我的梓源。

是一個溫暖的懷抱，他如今坐輪椅，矮我半身，但臂力仍不減，他抱的我極緊，我靠著他的胸膛，能夠聽見他心臟跳動的聲音，很有力，像多年前他指間漏走的青春。

“阿阮，不要走了吧？”

他的聲音很啞。我一慟，驚望他，那是一雙太漂亮的眼睛，銀河過眼。我不忍心負了他的期望，在心中暗暗詛咒自己。

我會留下來，永遠留在三藩，但不是以他期望的方式。

對不起，梓源。

他再抱我時，那雙漂亮的眼睛裡，已經(jīng)沒了起先的光彩，他就是這樣溫和、善解人意，居然連問都不問我，眼淚從他乾涸的眼睛裡滾出來，他輕咽：“你給我生了寶寶……我，我很高興的……”

我淚如雨下，輕輕靠在他懷裡：“梓源，對不起，這輩子，阮素泠最對不起的人……是你。”

是最後的一眼，他依然是當年初見時的翩翩佳公子。而我，還很年輕，我們在小廚房裡拌嘴，他脾氣實在太好，任我調(diào)侃他，也只是微笑。

我只覺腹中絞痛，但我不捨得閉上眼睛，我想看著他，將我的梓源，清清楚楚刻進腦海裡、心裡。

我們?yōu)蹩颂m本部爲殺手秘製的手藏毒藥，一向速度很快，痛苦也少。

我想，快了吧，不過數(shù)幾聲，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我伸手，碰到了他的臉，他下巴那裡冒出了青色胡茬，才一晚上沒整理，已經(jīng)能夠扎人。

梓源的臉很溫、很軟，有我熟悉的味道。

我冷的抽搐，吸了一口氣，幾乎要蜷在他懷裡。

梓源的聲音都在發(fā)抖：“阿阮……你……你是不是心裡仍然……有梓棠？”

我縮了縮身子，原來他以爲我放棄生命是因爲，無法面對自己的感情，他是太傻。太傻。

“和梓棠……已經(jīng)過去了。”腹部一陣絞痛，我疼的牙齒直打哆嗦。

“和我什麼時候‘過去’？”

眼淚爬滿他雙頰，我的梓源，居然還帶著點孩子氣，他這樣問我。

我笑著說：“梓源在怕？大概活著總會變心，我死在這兒，就永遠不會‘過去’了……”

我怕高加索深山的孤狼將會牽累我的梓源，他們畢竟不知道我已經(jīng)懷孕生子，如果烏克蘭集訓(xùn)營的教官知道我出賣營中機密，一定會滿世界抓我。我不擔(dān)心三藩穆氏保護不了我，只是，不能再讓重新振作的世家捲入詭譎算計中。

這個世上，我並不是沒有牽掛的，我要盡我最後的力量，保護梓源，保護我的孩子。

從“阮素泠”這個名字，在烏克蘭集訓(xùn)營的花名冊上劃去時，這個人，也必須消失。

加利福尼亞海港日行日往的遊輪，恍恍又駛進港口，是歸程。我也回來了，並且，永遠不會走。

梓源抱我坐在窗邊，清早的第一縷陽光扎破滿院蓊鬱樹蔭，照在他臉上時，我看見他睫毛上隨之起舞的光影，似蟬翼般薄透。我一擡手，那圈光斑落在我手上。

他說：“阿阮，你心情不錯……”

我聽見自己在說：“是啊，晨曦……新的早上，又開始了。”

我終於，和他在一起了。

並且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