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長安

蕭可輾轉(zhuǎn)反側(cè)，迷濛中推著身邊的人，“三郎，是不是下雨了？”

雨聲急促，而未有人迴應。驟然驚醒，空空如也，一場夢罷了。

孤燈徹夜長明，四周皆是幃幔，密不透風，空氣都要凝滯住。

披衣而起，腦袋像裂開了一樣疼，那疼痛一陣陣的加重，壓迫著她的每一條神經(jīng)。

往事歷歷在目，人生能幾個十三年，從誤入杏園始，一切都是上天捉弄，本是無依孤女，一朝飛上枝頭，如今陷入絕境。

窗外雨聲不絕的漫漫長夜，更顯天人永隔、骨肉分離的淒涼。展開慕容天峰送來的畫卷，聊慰千瘡百孔之心。這畫卷是從三千里之外的南?？h寄來的，是馮子游的夫人親手所畫，畫的是千里、曦彥在那裡生活的情形。

千里是個極頑皮的孩子，總是桀驁不馴，鹿皮靴，青綠色的小袍，髮束總角，手裡拿著一隻小弓。以前，他把老師的鬍子燒著，和坊間小無賴打架，一個經(jīng)常惹事生非的孩子。相比千里，曦彥是個安安分分的孩子，總粘著父母撒嬌，纏著哥哥玩耍。

看著那畫卷，禁不住淚流滿面，親生骨肉遠在千里之外的蠻荒之地，無時無刻揪著她的心。

昱日，雨停駐，一如的晴空萬里，雖是夏未，仍是炎熱溼悶的天氣。

蕭可坐在廊下，吹著那並不涼爽的風，一直對著攤開的畫卷發(fā)呆。

慕容天峰自花遮柳影處而來，行走如風，氣宇不凡，威風凜凜。

“表妹，那件事你考慮的怎麼樣了？我還等著給馮子游夫婦答覆呢！”

他說得正是彥英、曦彥與馮子游兩女訂婚之事，彥英是元如嫺生的她管不了，也不想管，可曦彥今年才六歲，就要訂親？

慕容天峰又道：“馮子游夫婦把他們當親生兒子相待，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蕭可仍做不了決定。

慕容天峰指著她手裡的畫兒，“他們跟馮子游的兩個女兒相處的有多好？你看不到嗎？

看著畫中孩子們在河邊捕魚的情形，蕭可遲遲下不了決心。馮家世代稱霸嶺南，爲什麼會選擇曦彥和彥英這樣流徒的 ‘罪人’爲婿？

“元夫人已經(jīng)把婚書籤了，你真的不籤？”慕容天峰已經(jīng)沒了耐心，不明白他在糾結什麼？

蕭可是有著自己的打算，“我還想著等到曦彥回到長安……?！?

一句話沒說完，就給慕容天峰打斷了，“回長安，你是不是異想天開？”

是??！他說的對，哪年哪月他們才能回到長安？如今不是正需要馮子游的庇護嗎？看來這婚書是非簽不可了。

見她如此模樣，慕容天峰實在不敢把曦彥被毒蟲咬傷一事說出來，且已在長安尋問了許多有名的大夫，均不懂得什麼十二時蟲，那孩子能不能過這一關，只能聽天由命。

無奈之下，蕭可讓眉兒準備筆墨，簽了婚書，沉吟著並未放下筆，對慕容天峰道：“你在十二衛(wèi)當值還順利嗎？”

“一切順利！”

“從前你做的那些事，雉奴不知道吧？”

慕容天峰自然明白她所指，“除非你抖出來！”

“我爲什麼要抖出來？”蕭可的聲音柔柔啞啞的，沒有半分力道。

“不提這些也罷?！蹦饺萏旆逵窒肫鹗颤N，對她說：“嬋娟那裡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她與元夫人及娉婷搬到另一處去了，這期間元夫人一直在照顧她?！?

“多謝?！背诉@兩個字，蕭可實在找不到感激之語。

送走慕容天峰，蕭可讓眉兒收了畫卷，叮囑她放在自己的枕邊。這時，腹中的孩子又踢了她一下，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支撐起身子，整個人顫巍巍，風一吹就要倒的要樣子。她已經(jīng)有七個多月的身孕了，除了崔太醫(yī)每日來診脈，還有兩個女醫(yī)隨身照料，衣食藥鉺一應俱全。

正要返回屋子，卻給人扶住了，一陣龍涎香的氣味飄了過來。

李治笑盈盈的，穿著一件暗紫掐金邊的常服，“還是讓朕扶著你吧！外頭這麼熱，你的身子又弱，怎麼坐在那裡了？哦，朕來的時候遇見了天峰了，他是爲了曦彥的婚事來的吧？”

蕭可一言不發(fā)，只是扶著他坐了下來。

“朕一直叮囑你要愛惜自己，看看你，都瘦了一大圈兒，氣色也不大好，這麼大的人，連照顧自己都不會嗎？” 李治噓寒問暖的，可她仍是神色淡薄，彷彿對著一個陌生人，“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你說的事兒，朕不是已經(jīng)辦好了，等你身子好一些，就跟天峰去高陽之原?！?

聽到高陽之原，蕭可就覺得心口疼，然後那疼痛順著每一條神迅速傳到四肢百骸，像有人拿著刀子一片片剜著她的肉。

她從不敢想象高陽之原的葬地是什麼樣子，她也不願意相信三郎就這麼輕易地離開她，午夜夢迴總能在人海里尋到他一樣。

李治戳到了她的傷心處，欲言又止，想問她的話，一直開不了口，可不問又懸在心裡放不下，清了清嗓子道：“是……朕的孩子對嗎？”

蕭可沒有聽見，一直像木頭一樣坐著。

既然開了口，索性把想要說的話全說出來，“姐姐，自來母憑子貴，你要什麼封號，朕都可以給你，你喜歡什麼？需要什麼？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自哪怕你過去犯了濤天的大錯，只要有了這個孩子……。”

蕭可這纔回過神兒，瞥向他道：“你的意思是？我的孩子是你的？”

“難道不是嗎？”這件事，李治原是非常篤定的，深信不疑。聽她這番說辭一時間又眉頭緊鎖，一想到她從前很喜歡開玩笑的，復又一笑置之，“他當然是朕的孩子，那幾個月，你那裡被右驍圍得如銅牆鐵壁一般，除了朕，你能見別的男人嗎？”

蕭可毫不在意道：“難道右驍衛(wèi)裡全是女人？”

“你不是那種人。”李治尷尬的笑著。

“我不是哪種人？”蕭可反問，自是不肯把孩子的身世暴露出來，否則就擔了‘罪人’之子之名，落得和仁兒、曦彥的下場一樣?！澳阋馑嘉沂秦憹嵙遗畣?？難道你能逼我做那些事，別人就不會？”

“誰逼你了？”李治臉色一沉，弄不清她的話是真是假，“你指天誓日的說一句，他不是朕的孩子?！?

蕭可揚頭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拔业暮⒆痈阋稽c兒關係都沒有，騙你的話我不得好死?！?

她的神情根本不像是在開玩笑，李治氣惱，起身而立，“你……別以爲朕不敢拿你怎麼樣！”

蕭可無力的笑道：“你已經(jīng)害的我家破人亡，還想怎樣？”

“怎麼是朕害你？”李治當然不認同她的指責，“朕怎麼忍心去害你？都是國舅，都是他呀！”

他推的倒是乾淨，真的跟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嗎？

“難道你忘記了？朕是一心想救你，想救三哥，可是朕無能爲力！朕拿國舅沒奈何，朕無能?！崩钪伪亲右凰幔铧c哭出來，“朕也不想弄成這個樣子，之前發(fā)生的一切，都不是朕能控制的，你是不是覺得朕很窩囊？很沒用？”

想到從前種種，蕭可總覺得有一股沉甸甸的東西壓在胸口，壓得她喘不過氣。

李治仍是一副委屈的模樣，“當初你還答應過朕，我們在一起的，這些你都忘了，現(xiàn)在只會一味的埋怨。”

“是?。∥沂谴饝^你，可你又答應過我什麼？我的孩子呢？三郎呢？”蕭可質(zhì)問他，可那又有什麼用，人死還能復生嗎？“你說的對，一切都是長孫無忌是嗎？是他作的惡，跟你沒有一點兒關係？是嗎？”

李治自是氣苦，“朕若騙你，頭疼而死?！?

他的神情，竟看不出一點兒破綻，“好，我信了你的話，我落到如此境地，都是長孫無忌害的，是他害了三郎，是他害得千里和曦彥流落嶺南，是他害得嬋娟孤苦無依？”蕭可停頓一下，慢言慢語道：“你不是想讓我跟你在一起嗎？你殺了長孫無忌我就跟你在一起。”

“殺他？”李治嚇了一跳，國舅現(xiàn)在雖是氣焰熏天，可從來沒有想過殺他，何況是國舅一手把他扶上太極殿寶座的?！斑@……怎麼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只是你不想殺他罷了。”蕭可又恢復了冷冰冰的面容。

“過去的都過去了，你不要老是糾結著。”李治很想讓她放下過去，放下才能好好的活。

“你說得輕鬆?！?蕭可滿腔怨恨，恨不得長孫無忌馬上就死在她的面前，“他害死三郎，流放我的兒子，囚禁我的女兒，他不死，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你可不能這樣想，你還有腹中的孩子呢！”李治害怕了，萬一她想不開，她是什麼事情都能做出來的，連忙安慰道：“好，好，朕答應你，報仇也隨你，但……總需要時間吧！他是國舅呀！豈能說殺就殺了，朕現(xiàn)在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蕭可一副很鄭重的樣子，“你對付不了，自有人能對付他?！?

“誰？”李治好奇。

“武昭儀?！?

李治千想萬想也想不到是媚娘，伸手摸了摸蕭可的腦袋，不燒呀！這也能說胡話，媚娘一個弱質(zhì)女流如何能對付國舅？看來她又神智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