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襄被殺了?”蕭可惋惜,將思緒拉回到貞觀十七年的雨夜,她珠胎暗結,望家門而不敢回,苦苦求自己替她隱瞞,好偷偷摸摸生下孩子,而那個孩子正是今日的李下玉。當時,曾勸其不要執迷不悟,也想盡各種棒打鴛鴦的方法,可她就是不聽,尋死覓活非要跟雉奴在一起,如果當年心腸再硬一些。
“不是,聽說是被砍了手腳,裝在罈子裡了?!闭f罷,眉兒號啕大哭,“你不要去見她了,求了陛下離開這裡不行嗎?”
“我也想離了這裡,怎奈身不由已?!泵純嚎薜脩K,蕭可糝得慌,以爲那就是一個殘忍的故事,故事成真,悔不當初,古寺翠竹,瘦弱的女尼似落湯雞一般,她盈盈落淚,手託錦帕,是誰第一時間找到她?是誰費盡心思要她回宮?是誰間接的害了雲襄?
夜難眠,蕭可前所未有的緊張起來,英華幼小,千里、曦彥還在嶺南,嬋娟陪奉獻陵,自己是他們唯一的依靠,如果有一天被皇后殺掉?冷不防有一隻手按住她的肩膀,當時尖叫一聲。
“是朕,朕來看看你好了沒有?倒把你嚇了一跳?!崩钪紊碇7?,淺笑著,溫文爾雅。
“你居然笑得出來?”蕭可質問:“當初,是誰先招惹了雲襄?是誰纏著她不放?滿嘴的甜言蜜語,是誰送她交頸玉佩?是誰禮聘她爲良娣?這些你都忘了嗎?無情無義的薄倖之人,雲襄爲你生下一子兩女,你卻見死不救,爲了討好武媚娘,竟把她雙手奉上,任憑武媚娘砍了她的手腳,裝在罈子裡?!?
李治一笑置之,“哪裡聽來的話,什麼砍了手腳裝在罈子裡,她們罪有應得,是朕以鴆酒賜死了她們,親族一併除名,流放嶺南,王氏族改姓蟒氏,蕭氏族改姓梟氏,永遠不得歸長安。”
蕭可稍稍安心,至少沒有被砍了手腳,裝在罈子裡。
李治問道:“你這是怎麼了?雲襄害過我們的孩子,你全忘了嗎?何況這次並不是媚娘,是朕不該去看她們,若不是媚娘及時出現,纔會讓擁護朕的臣子們寒心,何況國舅這顆大樹還在?!?
“我不想聽這些,你讓我出宮,我不想在這裡待下去了。”
李治並不想放人,“你以爲宮外就是人間淨土嗎?朕看你是養尊處優慣了,根本不懂世間險惡,天底只有朕能保護你,何況你已經是朕的人了?!?
“我是你的人?”蕭可譏諷,“我是怎樣成爲你的人,你最清楚不過,是你威脅我,是你拿千里和曦彥威脅我,我受苦就罷了,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受苦。”
“難道你就沒有愛過朕,朕從小就認識你。”李治不信,他們之間怎能只有威脅。
“這天底下怕只有武媚娘敢愛你吧!”轉而,蕭可輕嘆一聲,“有一天,皇后要殺我,你也會置之不理對嗎?”
李治笑道:“糊塗了,還是傻了?媚娘怎麼可能殺你?你對她有恩,當初在感業寺,是你一直在照顧她?!?
蕭可冷笑一聲,“今時今日的皇后,還會記得感業寺嗎?”
“看你把媚娘說得洪水猛獸似的,還不是自己的臆想?!崩钪握J爲自己很瞭解媚孃的,寬慰道:“老是胡思亂想,好好歇息纔是正經,尚宮局等明年開春了再去不遲,別老想著出宮,朕說過會將千里和曦彥送到你身邊,就一定會做到。”
正月,天子詔令降太子李忠爲樑王,立武皇后之子、四歲的李弘爲太子,改元顯慶,大赦天下。
初春,萬物復甦。
蕭可的病總不見好轉,閉門不出,躲在紫雲閣裡陪英華,她不想做這個尚宮,又尋不出法子出宮。眉兒進來回稟,說是安尚宮到訪,非要見她一面,蕭可心間一顫,紫雲閣從無外人踏足,安採旻如何能尋到這裡,想必是奉了皇后之命,忙讓眉兒把英華抱到暖閣,披衣相迎。
安採旻的穿戴中規中矩,手捧典籍入內,一室靜謐,紫帳垂落,雲母屏風流光溢彩,擺設種種精緻,和尚宮局有著天壤之別,彬彬有禮道:“採旻突然到訪,實屬唐突,可有一件大事必須向蕭尚宮言明,這些禮儀典籍要仔仔細細的學,三月辛巳,是爲親蠶大典,皇后指名要你引導。”
當時就把蕭可嚇了一跳,親蠶大典何等重要,又是皇后頭一次親蠶,可承能不了擔這個干係,推託道:“我都病成了這樣,怎麼能引導中宮,安尚宮就向皇后說明,我真的去不了,你一向在尚宮局做事,還是你去引導好了?!?
“萬一皇后怪罪下來呢!”
安採旻要的就是這句話,她表面憂心,內心卻是暗自欣喜,之前的王皇后都嫌禮儀繁瑣,不肯親蠶,好不容易盼來這一場盛典,蕭尚宮不參加,將由自己陪同在皇后身邊。
“皇后怪罪的是我,你就不必擔心了?!笔捒蛇@也是一舉兩得,一來,她真的不想去,親蠶禮的程序她略知一二,命婦的必修課,從前做王妃時看了一些,很是紛繁複雜,足足要折騰好幾天,幸虧當時沒有用到。二來,正好成全安採旻,自己要是去不了,引導中宮的尚宮鐵定是她,何樂而不爲。
就這樣,親蠶禮以裝病躲過去了,皇后再不曾追究,待再次宣召她,已是四月初。
立政殿內,陰涼一片,皇后伏案弄墨,一襲高貴大紅做爲正裝,燦若雲霞,她自始至終不向蕭可看上一眼,對一直侍奉在身邊的安採旻道:“既然蕭尚宮大病痊癒,安尚宮就不必在這裡侍奉了,仍回尚宮局主持事務?!?
安採旻大有不快,上前拜謝了皇后,緩緩退了下去,想想也不曾做錯什麼,自親蠶禮以來,一直在皇后身邊侍奉,甚得其宜。臨走,狠狠把蕭可看了一眼。
蕭可哭笑不得,皇后此舉就是要挑起她與安採旻的矛盾,看來這裡是再不能待下去了,屈膝懇請道:“皇后,下官對尚宮一職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惶惶不可終日,請恩準下官辭去尚宮一職,下官願與英華遠赴廣州南海,再也不回長安。”
聽她一言,皇后終於肯放下筆,蹙眉道:“關鍵是陛下不準,奈何?”
“下官這就去甘露殿晉見陛下?!笔捒晌⑽⑵鹕恚@回說什麼也不能留了,否則就是蕭雲襄的下場。
碧空萬傾,輝映宮闕,人間最美四月,擡頭向天,飛鳥都比人自由。
甘露殿前,內侍們面無表情地站著,如一座座僵了的雕像,一人目不斜視,直挺挺跪於正中央,他的官服呈碧色,應該是一位五品以下的官員。
蕭可纔要上前,卻見拐角處走來一個人,缺袴衫,戴襆頭,似曾相識。
那人乍見蕭可,喜出望外,“你不認識我了?”
“是你李敬玄?”這位也算故友,多年不見,竟一改放蕩不羈,中規中矩起來,過去他總是披著頭髮,喜歡穿寬大的衣服,言行很是輕狂,見了漂亮的酒家女也會調戲?!昂镁貌灰?,如今在哪裡任職呀?”
李敬玄微然一笑,“弘文館學士,監修國史?!?
故友相見,一時又找不出共同的話題,蕭可指著長跪的官員道:“他是誰?”
李敬玄答道:“王義方,御史,大概是吃了豹子膽,今天竟彈劾起了李義府,惹得陛下大怒,被罰跪在這裡?!?
“李義府被人彈劾?”蕭可眉間微動,李貓兒風頭正勁,王義方怕是兇多吉少。
李敬玄低聲道:“李義府逼死了人命,他看上了大理寺的女犯淳于氏,要納她爲妾,就令大理寺丞畢正義放人。後被大理寺卿段寶玄揭發出來,他看著不好收場,就逼迫畢正義自殺了事,這才被王義方彈劾,眼下李義府正得寵呢!王義方算是白白跪了一上午?!?
蕭可深知李義府的作用,帝后都靠著他打擊權臣,王義方就算是跪死也無人理會,向天空一瞥,日頭雖然不毒,直勾勾曬著也難受,招手叫過一名內侍,讓他取把傘來給他遮陽。內侍們都知道她的來歷,當年大鬧甘露殿,歷歷在目,弄不好就被她抽上一鞭子,片刻之後,恭恭敬敬將綢傘奉上。
蕭可撐開傘,卻見王義方的身邊多了一人,緋色袍澤,豐神俊秀,雙手一顫,傘掉落在地。
那人目光一轉,紫裙女子的身影立刻眺入眼簾,釵子在日頭下閃耀著,劃出一輪輪帶著弧度的光圈。“宣兒?!彼徊讲较蚯埃屡劭羁铒w舞。
蕭可則如磐石般屹立,偉倫,好久沒有見過他了。
偉倫握緊她的手,“這三年來,你去了哪兒?”
蕭可低頭,淚珠不經意間劃過臉龐。
“我幾次尋問昔日的舊友,可他就是支支吾吾不敢言明?!眰惼沉艘谎劾罹葱?,又將目光移轉回來,“我一直在找你,找得好辛苦,我知道他把你藏了起來,饒是費盡心機也未能與你相面,不想今日卻在這裡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