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人怎能不長大呢?怎能不離開父母去過自己的人生?皇后明白,只是一瞬間的悵然罷了。扶著夏侯沛,讓她下來,比了比她的身,彷彿又長了些。
該給她預備冬日的新裝了。皇后想道。
夏侯沛做完了一日的功課,繞在皇后的身邊不肯走開。皇后看了眼窗外,天色尚早,秋高氣爽,今日也無瑣事煩擾,便起身道:“阿孃帶你往外去走走。”
夏侯沛歡快地爬起來,小跑上去,抓住皇后垂在身側的右手。
過了幾日。
皇帝果真召了崔玄來。
崔玄雖是白身,但他是國舅,是能襲崔遠道的國公之位的,身上,便有一個世子的封號在。入宮來時,穿的是正式的朝服。
他與皇帝差不多的歲數(shù),走到階下,便看到皇帝迎了出來,便於階前不慌不忙的行禮:“臣玄拜見見陛下。”
一個是身在宮闕的君王,一個是閒雲(yún)野鶴的名士,二人一年到頭都見不了一面,皇帝看到崔玄,卻是倍加親切,崔玄此人之才,讓他眼熱了多年。
皇帝走下御階,扶起他道:“召你來,不問君臣之道,只論親戚之情。”
崔玄笑笑,與皇帝相攜入殿。
各自安坐後,便是老生常談,皇帝又提起要崔玄入朝:“便不是爲國家,只當來幫妹夫一把,這有多難?”
剛剛還欣然默認“只論親戚之情”的崔玄頓時就一本正經(jīng)道:“君臣之義豈能亂?”
他這認真又滑不溜秋的模樣,讓皇帝一不留神就想起了十二郎,難怪世人常道外甥肖舅,真是神似得很。
若是往常,出於愛才,便也隨他去了,沒有點性格,哪兒稱得上才子名士?可被魏貴人那一說,皇帝心中不免留下一個疙瘩。
世上丈夫,誰不願建功立業(yè),名垂青史?縱有徜徉山水間的,也不過是功業(yè)受挫,不得不遠走。從不曾聞真有人不愛功名愛山水的。
心中這般存疑,但皇帝心機何等深沉?不露聲色地與崔玄談笑風生。
崔玄來此,便做好了準備,皇帝不會無緣無故相召,必是爲那夏侯衷之事。既皇帝繞來繞去不肯主動,崔玄便乾脆從懷中取出那一紙薦書道:“那日三殿下負氣而走,臣說的話,他是聽不進的。臣拜讀陛下早年詩賦,大氣磅礴,雄才偉略,皆付於一紙,也有幸一觀太子殿下文采,雖仍稚氣,詩書言志,臣拜伏太子之用心。三殿下所做之賦,臣也看了,若至於此,止步不前,不免有損皇室文采。”很直接就告訴皇帝,你那兒子學業(yè)差勁,拖了皇室諸子的後腿,又捧了他與太子的文氣,以免他動怒。
皇帝眉峰一挑,靜待他說下去。
“可臣只知放縱酒樂,何曾教過人?爲免誤人子弟,又感動於三殿下向學誠心,便要將他薦去一友人那處,誰知三殿下一聽臣不肯教,便生起氣來,說臣看不起皇室。”崔玄苦口婆心,“皇室爲天下之首,何人敢鄙薄?臣又是什麼人?焉敢如此?我那妹妹還是陛下之妻,我父代陛下教化天下士子,我伯父爲陛下縱橫馬上,開疆擴土,我弟侍奉聖人,政令所出,皆小心謹慎,崔氏之忠誠,皆有實情可證,三殿下所言,著實令臣一家寒心。”
崔玄一面說,一面無奈搖頭。
他說的那麼有道理,弄得皇帝很不好意思,還十分尷尬,差點錯怪了好人啊。
“小兒之言,豈能當真,卿不必如此,我總是相信卿之純心的。”皇帝連忙道。
崔玄嘆了口氣:“三殿下年少,臣又爲臣,於公於私,都不曾罪他,故而,聖人相召,就將薦書也帶了來,旁的都是次要,別誤了殿下進學纔是要緊。”
果然是個大度的好人啊!
皇帝接過那薦書一看,更是堅定了這一想法,又怪三子不懂人情,差點得罪了人,也差點錯過了好老師。崔玄要將夏侯衷薦去的,乃是一吳姓老先生的去處。
這位老先生旁的沒什麼值得說道,就有兩點:德行上佳,不爲權貴折腰;學問上佳,世上無人可及。這兩點放在一處,吳老先生的草亭便成了天下士子人人嚮往的去處。但吳老先生已有七十高齡,哪兒教得動這許多學生?因而,每年滿天下也只有一兩個資質極佳的學子得入老先生的門牆。
現(xiàn)在這麼一個大好機會,就讓夏侯衷白白錯過了。
心中暗罵一句“無知!”皇帝忙問:“這薦書有用?”皇家也得講道理,也不能無故罪人,故而,吳老先生那處,皇帝想過遣皇子去,卻不曾施於行動,若是給拒了,難看得緊。老先生是出了名的品性高潔,拒了皇家,只會讓世人贊其“不淫、不移、不屈”。皇家也沒辦法。
眼下有了機會,皇帝便心急起來,天下還未統(tǒng)一,宣揚他夏侯氏的名望,拔高夏侯氏的形象,體現(xiàn)夏侯氏的重士,便極爲要緊,若是那麼一個德行學問都無可挑剔的人教了他家的子孫,不就是一種對皇室的肯定?
崔玄仍是那不緊不慢的語調:“吳老先生質樸天真,臣教了他一手釣魚的神技,換了吳老先生那裡的一個名額,想是有用的。”
皇帝大喜!想到三子剛得罪了人家,這薦書便不好再給夏侯衷了。幾個兒子裡,但有好事,皇帝最先想到的就是大郎,可惜大郎是儲君,不好離宮。本來給十二郎正好,母舅與外甥好東西,合情合理,可十二郎歲數(shù)太小了,也不適宜,那就……
“三郎桀驁不馴,去了也平白得罪吳先生,不若就換與六郎罷,六郎喜文,資質也好,更能入老先生之眼。”皇帝商量道。
崔玄點頭:“全憑聖人做主。”心下卻是不免嘆息,再鐵石心腸的人,都難免有私心,再雄才偉略,都少不了糊塗。
爲人父母,最不好做的事,就是偏心。父母心不放端正,子女的心就要不平了。
子弟不平,宅邸不寧,宅邸不寧,家業(yè)何昌?世家在嫡庶長幼上,是一絲也不肯差的,故而能保證家中團結,保證家人都爲家業(yè)家聲而一處使力,保證能一代一代傳承下去。但皇室,在這方面,彷彿永遠都無法有解決的良策。
是皇位太誘人使得無數(shù)枯骨去堆就,還是國君偏向,使得長不長、幼不幼,又或二者兼有?
讓崔玄一番糊弄,皇帝自是放下了那一點疙瘩,反倒以爲崔氏一家,都是他的忠臣。
崔玄一走,皇帝先去了魏貴人那處。
夏侯衷正坐於窗下苦讀。皇帝冷哼一聲,走上前,問:“你可知崔玄要將你薦於何處?”
夏侯衷見皇帝神色不好,便心生畏懼,低聲道:“不知,想來不會是……”
“是吳老先生處。”皇帝瞇著眼,一字一字冷硬無比道。
夏侯衷倏然睜大了眼,滿面不敢置信。
皇帝冷笑著道:“豎子!可知自己錯過了什麼?仔細反省著!再沒長進,就乾脆離京就藩去罷!”
說罷,他便拂袖走了。魏貴人顧不上相送,忙趨步上前,安慰夏侯衷。
夏侯衷心有餘悸,愣愣地看著母親。
“不怕,不怕,一回受挫,百迴避禍,成大事者,豈有一帆風順的?”
母親柔聲安慰灌入耳中,字字句句聽來都是那麼有禮,夏侯衷卻忽然開始懷疑,母親教予他的術略是否是對,他欲登位,是否照著母親所言去做,就可得償所願?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怠矣。”皇后坐於庭下,緩緩道來。夏侯沛就立於她身前,聽得認真:“那要如何?”
“學無止境,壽命有限,那就學點有用的,拋棄無用的。”皇后看著夏侯沛,“你要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以此擇有用之物,更要緊的是,要出門去看。”
“出門去看?”
“是,閉門造車,出門合轍,哪有這般好的事?出門去看,時時衡量,纔不致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這道理,夏侯沛明白,只是,她愣愣看著皇后,想到自己有一日要離開這裡,離開阿孃爲她營造的溫馨,離開長秋無風無雨的安逸,便是滿心不捨,這不捨並非懼怕前路艱險的不捨,這不捨僅僅是對阿孃的不捨,夏侯沛垂首,低聲道:“若兒什麼都不想要,只願伴隨阿孃,可以不出門嗎?”
皇后悉心教導她,必然是不願聽到她如此懦弱的言語的,夏侯沛說罷,便準備好了爲皇后責罰,但是皇后沒有。她只是微微的笑,眼中是平靜溫柔,她輕輕地撫摸夏侯沛頸後柔軟脆弱的肌膚,溫聲道:“阿孃也不願離開重華,可是沒有什麼地方能永遠安全,也沒有什麼事可一勞永逸。重華,阿孃的依靠只有你,若你永遠藏於阿孃身後,今後阿孃老了,危險來臨,誰來遮風擋雨?”
這番輕聲細語,在夏侯沛耳中卻重若千鈞。她堅定起來,片刻的軟弱換就長久的堅強。望著皇后,對上她平和溫柔的雙眸,夏侯沛覺得,這一雙眼眸,給了她無盡的力量,不論何時,有阿孃的目光注視,她都不會輕言放棄,更不會不知方向。
多年以後,夏侯沛回想從前,尋找她是何時對自己的母親心生情愫,卻百尋無果,深深刻在她心上的是皇后清冷而不失溫柔的眼,是她驕傲挺直卻總爲她彎下的脊樑,是她的期盼,是她的關愛,是她從不曾放手的扶持。
在悠悠歲月間,是恩情,是深情,是感激,是愛慕,早已分辨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