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到百安胡同自己家中，童銘心中仍是悶悶的，他反覆勸說自己，或許申元孟此舉另有情由，可是心中那股子邪火始終難消，燒得他五內(nèi)陣陣撕痛。

正徘徊無計(jì)間，門子忽然入內(nèi)報稱，議事院書辦申元孟前來拜訪，童銘一怔，繼而捺住心中不快，親自迎出。

“哎呀呀，”甫出二門，便見申元孟滿臉春風(fēng)，大步而入，臉上的神情和往常一樣親切，見他如此，童銘心中不由生出絲錯覺，彷彿今日議事院那一幕，從未發(fā)生過。

可他到底是個老實(shí)人，耍不來心眼子，更抹不開臉，只是含糊支應(yīng)。

申元孟瞧他臉色，已知其意，當(dāng)下嘆了口氣，道：“童老弟，我知道，你爲(wèi)今兒個在院裡的事，心裡不痛快，但你卻不知道，申某也是不得已啊。”

聽他如此說，童銘並不接話，領(lǐng)著申元孟朝客廳裡走，入內(nèi)分賓主而坐，僕從奉上香茶，童銘自己接過茶盞，向申元孟示意。

啜了口香茶，申元孟雙眼微微瞇起，故意壓低嗓音道：“議事院上下百餘口人，看著齊溜兒整，但一個個心裡自有數(shù)算，看咱們倆得了彩頭，都嫉妒得雙眼發(fā)紅，可著勁兒想尋個錯處，壞了咱們的差使，倘若我出面替你說話，惹惱了洪老尚是小事，要是被他人抓住什麼把柄，在皇上面前告咱們倆一狀，那——”

申元孟說到這裡，打住了話頭，作出一副無比誠懇的模樣，定睛瞧著童銘，希望從他口中，得到一句讚許之辭。

他的話聽似在理，童銘卻始終覺得如梗在心，可申元孟既然已經(jīng)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他不能不表個態(tài)。

“申兄所言有理，童某，受教了。”

申元孟擺擺手，從袖中抽出一份文卷，推到童銘跟前，滿臉神秘地道：“你看這個。”

狐疑地瞅了他一眼，童銘拿過文卷展開一看，臉上漸漸地變了顏色，繼而擡頭看住申元孟：“這——”

“皇上一心思量著，要在幾年內(nèi)興辦好幾件大事，可一旦要辦事，手頭必須要有銀項(xiàng)，而且越寬裕越好，所以，作興互市，開通邊貿(mào)，甚至海上行商——都是必要的，如今滿朝裡想要升官的，哪個不是眼巴巴往錢窟窿裡鑽營？只要迎合了皇上的心意，權(quán)利、金錢，自然滾滾而來，童老弟你又何必計(jì)較，一時一刻的得與失呢？”

童銘越聽，眉頭皺得越緊，他知道申元孟所說，乃是事實(shí)，可他向來是個有原則之人，並不願爲(wèi)任何現(xiàn)實(shí)，放棄自己的良知，當(dāng)下忍不住道：“申兄此言差矣！你我埋首書山，向?qū)W多年，爲(wèi)的是求經(jīng)世濟(jì)民之至理，況且當(dāng)今聖上仁惠開明，勤勉國事，你我怎可矇混聖聰，行此沽名釣譽(yù)，只謀私利之舉？”

“你——”聽他如此說，申元孟臉上不禁一陣紅一陣白，繼而拂袖而起，“罷罷罷，算我申某多管閒事，你要怎樣，那便怎樣吧，只是，童老弟，申某也有一句話，想說在前頭。”

“請講。”

“你用心雖好，怕只怕不通時務(wù)，未必能爲(wèi)世所容啊。”

童銘的面色頓時一僵，整個人瞬間石化，目光幽渺地目送申元孟離去。

夜色深黯，一燈如豆，童銘坐在椅中，細(xì)細(xì)思索著自入議事院以來，所見所聞的一切，不得不承認(rèn)，申元孟所說，深闢入裡——經(jīng)過殷玉瑤一番殫精竭慮的治理後，浩京官場的風(fēng)氣一掃過去的貪墮虛浮之風(fēng)，但卻又衍生出其他的毛病來——巴結(jié)逢迎，揣摸上意行事。

很多時候，官員們爲(wèi)了自身利益，昧著良知曲意討好，但凡殷玉瑤做什麼決定，無論是對，抑或是錯，縱然時機(jī)不對，官員們也拍著手掌一味稱好，並不願道實(shí)言真言。

百官之中，單延仁算是個清醒的，但他管著吏部一大攤子事，從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對於其他五部的事宜未免有精力不到之處，而議事院四位院臣，或篤實(shí)板正，或悶頭做事，或寡言少語，或安分從時，竟無一個深具葛新那種既大膽拓新，又有謀有斷的宏才，至於議事院下首的書辦們，資質(zhì)也不如伊遠(yuǎn)清魁似道等。

童銘出身寒微，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並不容易，所以他打進(jìn)入議事院的第一天起，便滿心裡想著要爲(wèi)國爲(wèi)民紮紮實(shí)實(shí)辦幾件事，奈何始終尋不著契機(jī)，他心中涌動著一股熱流，極想單獨(dú)面聖，向皇帝一述自己的衷腸，但真到了皇帝面前，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

世上之人，大抵會說不會做，真真兒有幾個會做不會說的，又被埋沒在人堆裡，拔不出頭來，縱使殷玉瑤再怎麼英明，也不可能天天拿個放大鏡，去觀照自己下頭這些臣屬們。

其實(shí)，童銘倒也還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去扣單延仁的門，畢竟，單延仁說一句話，頂?shù)蒙纤f十句，可童銘自己也有個臭脾氣，並不願攀附權(quán)貴，墮了自己的“格”。

“格”，這是個什麼？

人格，品格，操守，大抵就是這些世人並不看重的東西，卻被君子們奉爲(wèi)圭皋。

正因爲(wèi)君子們心裡頭擱著這麼些東西，所以很多時候，反不如厚顏無恥的小人廝混得開。

若君子一味抱誠守拙，縱有滿腹才情，又有誰看得見呢？

苦惱著自己的苦惱，童銘不由長長地嘆了口氣。

且說童銘在自己家中想著心事，明泰殿裡的殷玉瑤，也是滿心鬱鬱不樂。

這段時間以來，雖說諸事順利，她卻始終覺得，有一層看不見的網(wǎng)擋在自己周圍，讓她無法完全將自己的想法落到實(shí)處，那層網(wǎng)，到底是什麼呢？

最初，她覺得可能是財政吃緊的緣故，導(dǎo)致她無法放開手腳，可是慢慢地，她卻從中品出另外兩個字來：

人事。

每天坐在金鑾殿上，展眼望去，滿殿濟(jì)濟(jì)，然，可託國倚重者，卻能有幾？現(xiàn)如今，可用之人大抵放了外任——除了像伊遠(yuǎn)清魁似道那些衷心爲(wèi)國之輩，她著實(shí)信不得誰——自從入主後宮不久，她便開始協(xié)助燕煌曦理政，深知種種時弊，更明白若用人不當(dāng)，施政者的意圖再怎麼良好，真正落到實(shí)處，卻完全變了模樣。

單道這開放邊貿(mào)一事，於國於民，於也牧於天下諸國，都是一件好事，可這內(nèi)裡，同樣伏著隱憂——邊貿(mào)一開，看著財源滾滾而來，動心者，眼紅者爲(wèi)之無數(shù)，若管束不得力，不知又要生出多少貪瀆之事，國家獲利不多，反便宜了一幫污濁小人，這是她無論如何，都不願看到的。

爲(wèi)什麼天底下，就沒有多幾個，像葛新單延仁這樣的人呢？

一雙小手從背後伸來，放在她的太陽穴上，輕輕地揉動著，透過桌上的妝鏡，殷玉瑤瞧清背後那張已經(jīng)漸漸長開的臉，心中不由一陣柔軟。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燕承宇方纔收手，也不說話，只是靜默地站在椅後，陪著自己的母親。

“宇兒，”殷玉瑤側(cè)身，將他拉到自己跟前，細(xì)細(xì)地瞅著他俊朗的眉眼兒，不由擡起手，輕輕摩挲著他的臉龐，“越來越像你父皇了……”

“母皇想父皇了？”燕承宇雙眸瑩亮，映出殷玉瑤消瘦的臉龐。

殷玉瑤沒有說話，只是展臂將他攬入自己懷中，下巴擱在燕承宇尚還稚嫩的肩膀上，緩緩地深呼出一口氣。

便是在這個時候，赫連慶昭拿著一隻自己做的短笛，興沖沖邁入殿內(nèi)，乍然一見前方那對靜靜相擁的母子，頓時停下腳步，眼裡情不自禁地浮起絲羨色——

那個在衆(zhòng)臣面前無比端嚴(yán)的女子，此際和一個尋常的母親並無任何不同，雙眼微微闔著，臉上有著幸福而甜蜜的笑容，竟趴在兒子肩頭，呼吸均勻地睡了過去。

直到燕承宇衝他頻頻眨眼，赫連慶昭方纔躡手躡腳地近前。

“幫個忙，把母皇扶到榻上去，記住，千萬別弄醒她。”燕承宇將嗓音壓得極低。

赫連慶昭點(diǎn)點(diǎn)頭，和他一起，一左一右扶起殷玉瑤，將她送到榻邊，緩緩放下。

小心翼翼地爲(wèi)母親蓋好被子，燕承宇方纔拉起赫連慶昭的手：“走，咱們外面說話。”

兩人走到大廳裡，像兩個大人般，相對而坐。

“母皇太累了，”燕承宇雙眉高聳，“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咱們得設(shè)個法兒幫助母皇。”

“你打算怎麼做？”

燕承宇瞇瞇眼，煞有介事地道：“母皇近來頗爲(wèi)銀子之事犯愁，如果咱們能把這事解決了，母皇定然十分開心。”

“銀子？”赫連慶昭眼珠一轉(zhuǎn)，“這倒容易，我寫封信去流楓，讓他們立即拉幾十車過來。”

“你倒是想得簡單，”燕承宇瞥他一眼，“那是你家的銀子，縱使拉一千車來，母皇也不會要。”

“那——”赫連慶昭納悶了——他雖是皇嗣，但從小在宮闈中長大，鎮(zhèn)日埋頭讀書，若論理財之道，只怕比尋常窮苦人家的孩子都不如，此際聽燕承宇有板有眼地論事，卻只有抓耳撓腮的份。

“算了，”燕承宇猛地站起，轉(zhuǎn)身朝殿外疾步飛奔，“我還是自己想法子吧！”

“喂！”赫連慶昭頗不服氣地喊了一聲，想提步追上，孰料燕承宇去得極快，竟然連影子也沒有了。

“這個傢伙！”赫連慶昭一捶桌面，嘴脣高高撅起。

“昭哥哥，你在這裡做什麼呢？”恰好燕承瑤探進(jìn)半個頭來，見只有他一人，不由好奇地問道。

赫連慶昭心內(nèi)一動，衝她招招手：“瑤兒，你來。”

燕承瑤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跟前，一眼看見桌上的短笛，頓時伸手抓起，愛不釋手地把玩著，又放到脣邊吹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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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嗎？”赫連慶昭柔聲問道。

“滴滴——”燕承瑤不回答，只是又鼓起腮幫吹了兩聲，赫連慶昭嚇了一大跳，趕緊伸手捂住笛孔，又轉(zhuǎn)頭朝內(nèi)殿瞅了瞅，確定殷玉瑤並不曾被吵醒，才拉起燕承瑤道：“走，昭哥哥帶你外面玩去。”

及至出了殿，赫連慶昭卻只是拖著她不住往前走，燕承瑤頓時不高興了，扭著身子甩開他的手，嘟起小嘴道：“你騙人！瑤兒不跟你玩了！”

“瑤兒，”赫連慶昭並不計(jì)較她的小任性，蹲下身子，細(xì)瞅著她精雕玉琢的臉龐，“你愛皇姑姑嗎？”

燕承瑤一聽，小嘴頓時一撇：“當(dāng)然了！這還用說？”

“如果皇姑姑遇到爲(wèi)難的事，你會怎麼做？”

“爲(wèi)難？”燕承瑤擰起細(xì)細(xì)的秀眉，臉上露出兇巴巴的神情，“有誰敢爲(wèi)難母皇？我下旨?xì)⒘怂　?

聽她口吻如此激烈，赫連慶昭心中不由一凜，暗道，果然不愧是燕國公主，小小年紀(jì)，已有這樣的膽魄！

“如果，不是一個人呢？”定了定神，赫連慶昭再次問道。

燕承瑤迷糊了，她再怎麼聰明，好歹只有九歲，朝廷上的事，只偶爾聽宮人們、大臣們提過一言半語，在腦子裡形成的印象也極是空泛，除了動輒殺人，似乎也沒別的招。

見她如此神情，赫連慶昭心中反高興起來，遂湊到她的耳邊，壓低嗓音說了一番話。

“錢莊？什麼是錢莊？”燕承瑤眨動著水靈靈的雙眼，模樣看上去可愛至極。

赫連慶昭也眨眨眼：“其餘的不必多問，你只要照我的話，如實(shí)告訴皇姑姑就是了。”

“那你爲(wèi)什麼不自己去說？”燕承瑤卻也不傻。

“因爲(wèi)你說，皇姑姑會更加開心啊。”赫連慶昭解釋道——其實(shí)，他真正掛礙的，是自己的身份，畢竟，他是流楓皇太孫，對於大燕財政這些敏感的話題，是不好置喙的，所以才找來燕承瑤這麼一個“傳聲筒”。

“難道，你不想看到皇姑姑開心？”

燕承瑤定定地盯著他，直到確定他並無欺騙、捉弄，或者別的意思，這才點(diǎn)點(diǎn)頭，鄭重其事地道：“好，我去說。”

“也不必急在這會兒，咱們還是四處走走，讓皇姑姑睡個好覺吧。”赫連慶昭說罷，再次拉起燕承瑤的手，沿著石甬道，向秋芙蓉花深處的鞦韆架走去。